黄富强班长对谢科长的交代向来是言听计从:立马能办的立马办;立马办不了的立马请示汇报,听取领导的意见;好为下一个“立马”寻找答案或者办法。
黄班长在谢科长说过的第二天,就把一本和煤炭的颜色差不多、书的右下角每一页都卷起的《锅炉工操作规程指南》当面交给了明华。并一再嘱咐,这书缺得很,咱们单位就这一本,不要看只值两角元,还没地方买去。一定要好好保管,你用完了别的人还要学还要用。
我们谁也没法想象,如果没有这本书,明华的年会过得怎么样。可就因为有了这本书,他的年才过得完全可以用充实和忙碌来概括。
腊月三十中班下班后,明华还是和往常一样,一大盆臊子面下肚后,连个盹都不打,精神十足一门心思地看书做笔记,想尽快地把书看完,以便四月份每年一次的操作工考试一次过关。他估计,黄班长最早来也在明天了,也就是大年初一早晨的五点半。晚上八点过一点,明华还是下午的那个姿势,爬在桌子上做着他的工作。在他看来,过年其实和平时一样,烧锅炉、休息、做饭、吃饭、睡觉。不过年是这个样子,过年也没啥改变。可就在他有所松懈,胡思乱想的时候,隐隐约约地听见门外有人向他这边走来。他静了静神,脚步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了,笃笃的两下敲门声,证实了他的判断。可会是谁呢?当他怀着兴奋中带着惊异的心情开开门时,看见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分析这时不会来的黄班长,手里还提着一个袋子。进门问了句,“小苏,还没吃年夜饭吧。我们今晚在你这儿过个年。”黄班长说罢,把袋子放在了明华眼前的桌子上,又说了句,“我去操作室看看。”大约半个小时后,他认为一切正常,又坐在了明华的床边上。打开他拿来的袋子,里面有一个有盖的搪瓷盆,装着没有煮熟的饺子,一瓶白酒,一碟猪皮冻子。此情此景,才唤醒了明华意识里现在是在过年,也似乎听见了外面时断时续小孩放的鞭炮声。
“唉呀,黄班长,你让我怎么感谢你啊。你来了就好得很,还拿这么多东西。说实话,我还没做饭来。你坐着,我给曹做饭。”明华把桌子上的书、本子、笔全部放在了床上,腾开桌子,收拾他的做饭家当。他想,今天是恩人班长来,又是大过年的,一定要把他“办的年”全拿出来。
“小苏,你今年刚来,不知道,年年的腊月三十我都来值班。”看着正在忙碌的明华,接着说,“今晚休息休息,我们俩过个年。看书的事过完年了再看,不急。”
“班长真是操心下人。”
“每年的三十晚上,在锅炉房过年,我心里才踏实。二十多年了,家里人也适应了我的这个习惯。”
明华从床底下取出花生米,说,“年前买了二斤,我不会炒,刚好,今晚班长教教我。”
“简单得很,油烧热,放在里面炸就行了。可一定要看颜色,要不就烧糊了。”
“黄班长,咱们现在就做,行吗。”饿着肚子的明华来了兴致,很利索地把所有的盆碗碟都摆上了桌面。
明华当下手,也没费多长时间,一个皮冻,一个辣椒炒肉,一个花生米,一盆饺子冒着热气,摆在了两个人的面前。心细的黄师傅还特意从家里带来了两个小酒盅。
“黄师傅,我拿你的酒给你先敬一杯,给你老人家拜个年。”端起酒杯子的明华,莫名的内心涌动起了一丝的酸楚,喉头哽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感觉要说得话很多。此情此景,黄富强班长看在了眼里,接过酒,“小苏,敬的就免了,咱们碰一个,就算一起过年。”
“那不好,给你不敬,我是不能喝的。你先喝了我们再碰。”看着喝干酒的杯子,明华双手拿着酒瓶又添满了黄班长递过来的酒杯。
“来,明华,尝尝我做的皮冻,尝尝你阿姨包的饺子。”
饺子,明华在自己家里吃过,不算稀罕,只不过在老家叫扁食。皮冻他可是第一次见,看上去颜色微微泛黄,切得方方正正,有棱有角,筷子夹上去有点滑,还有弹性。咬在嘴里,像肉,可没肉的味道浓。因为好东西吃得太少了,他一时半会还很难把吃在口里的皮冻和那个好吃的做一番准确地比较。反正是吃去香。
明华吃一口黄师傅烧的辣椒炒肉,味道比他做得好。“要不,那天我准备些菜,你教教我怎么炒菜做饭。”看了一眼黄富强,明华犹豫了一会,又说,“我有句话,现在不知道能不能说。”
“啥话,你说。”
“我看黄班长,你人心地善良,对下苦人也好。想从今天开始,叫你黄家爸,行吗。”
“爸爸,就是父亲,那怎么行呢。”
“嗷,我们乡里人叫的爸爸,就是你们城里人叫的叔叔,我们把父亲叫达达。”
“行啊,那有啥不行的。我看你这个小伙子,能吃苦,会顾家,人也灵活。我就收你做侄子,做徒弟了。”
“我再敬黄叔一杯。你就是我学习这门手艺的指路人了。”
黄师傅说饭在家里吃过了,今晚主要是想喝喝酒。不会喝酒的明华,重点放在吃他阿姨包的饺子上。一搪瓷盆饺子在黄富强未醉时,已全部扫荡完毕。这饺子嚼起来没老家的扁食耐嚼,但往下咽的速度也快还滑溜。师徒俩挤在明华的单人床上,度过了大年三十的一个晚上。
初一早晨的五点钟,明华煮了两碗臊子面,他们就着昨晚剩下的菜,算是吃过了新年的第一顿早饭。六点钟,准时走进了锅炉房的操作间。
年是一段时光。却因了传统,才有了更多文化光环的笼罩。似乎卓尔不群、雍容华丽。黑夜中透过一丝亮的光,寒冷里绽放半点暖的意。多了一份庄重,一份自豪,一份神圣;还有一点温情、洒脱、宽容;也有牵挂、问候、祈盼的成分在里面。把时光所能有的优点和荣耀都掳去了,万种风情、大红大紫,感觉也好多了,也就成了年。
尚年若水。真是水,则有点形而下的揶揄,太迂腐了。说的是一种心态,一种感觉,一种度过这段时间的方式。
北方人吃饺子,南方人吃年糕是年;乡下人走亲戚,城里人泡电视是年;与友相聚,海吃天喝是年;独居一隅,青灯黄卷也是年。浓有浓的色彩,淡有淡的味道。浓淡相宜,有历史的积淀,地域的差异,文化的包容。若都吃“火鸡”,就显得单调乏味了。
和黄班长的一顿年夜饭,已深深地刻印在了明华的脑海里,永远的挥之不去。尽管黄富强说是他的工作,每年都这么做,可明华却不这么认为。在他简单的与人交往的经历中,形成了这样一个基本的概念——城里人好,干公事的人好。
初一下午两点,中班下来的明华一个人躺在床上,尽管肚子在咕咕地乱叫,尽管做饭的东西准备得还算充裕丰盛,可就是懒得动手。无论是从他的味觉系统还是心理反应,昨晚的年夜饭总萦绕在心里,朦朦胧胧,撩拨着他的心弦。可能是从长到这么大,年,年年在家里过,也没体会到有啥新鲜和多大的变化。可今年是秀枝过门的第一个年,我在文西市,她在苏家河。
家里腊月二十三的送神,腊月三十的迎神都做了没,送灶王爷的对子贴了没。他清楚地记得送灶的对联是“上天言好事,下凡降吉祥”。腊月三十迎神敬天时也要贴对子,上联是:晨昏三叩首,下联是:早晚一炉香,横披是:天官赐福。达达去世三年内的每年正月初三要送的纸服了没。秀枝不知道这些,现在大过年的,通信也不方便。唯一能让明华觉得踏实的是:大姐夫是个心细的人,这些我能想到的,他做得肯定比我还周到。
每年腊月三十下午的几乎同一个时间,待明华和父亲把所有的门都贴上门神,门框贴上对联,放过炮后,整个院子里总会被一种包子刚出锅时弥漫的香气所笼罩,明华也会同时听到从厨房里传来大姐明梅呼唤他的声音。端着碗,站在明梅的跟前,等着姐姐从笼盘上铲一个包子放在碗里。端出厨房门,刚准备动手往嘴里吃的明华,被父亲喝住,“还没给先人献来,你小子怎么能先吃。等会会,我献好了你再吃。”不敢还嘴,心里也充满着一分虔诚的明华流着口水,看着碗里冒着热气的包子,看着磕头烧香的父亲献包子的过程。几乎是和父亲同时进行:老苏刚摆正盛包子的盘子,放好两双大头朝后小头朝前的筷子,对着桌子上的灵牌做了一个揖,刚转身离开时,看见儿子的筷子也戳破了碗里的几乎透明的包子皮。
明华是姊妹中的老小,又是个宝贝蛋。在那个清贫的年代里,因为有四个姐姐的特殊照看,可以说在他的同龄人中是最幸福的一个。在他的记忆里,家里所有的心,都是大姐一个人在操;家里所有的活,都是大姐一个人在做。过年了,整个院子里,总能听到大姐明梅指挥二姐明兰、三姐明竹、四姐明菊抱柴火、担水、洗衣服、洗萝卜的声音,从来没有给他安排过一次活计。可能受到了几个姐姐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的鼓舞,有一次,他到大姐那儿主动请缨,想加入干活的行列。他不想成为一个多余的人,他不想成为一个有失落感的人。刚在厨房地上站稳,把他的意思给正在揉面的大姐说明白。谁知道,大姐说,“你赶紧出去,别添乱了,这儿没你干的。”说着把他推出了厨房门。为此,明华还委屈地到父亲跟前告过姐姐的状。老苏见此情景,知趣的领着儿子到明华二爸家串门子去了。
用碗盛包子吃,这是明华的四个姐姐经过多次讨论实践,最后尊重并采纳了大姐明梅的意见后的结果。姊妹四个在包大包小的问题上二比二打平,因为大姐在包大的一方,所以明梅、明菊一方胜出。
包子的馅,无非是自己家地里产的洋芋、胡萝卜、菠菜,用自家地里产的洋芋做成的粉条、黄豆做成的豆腐,还有自家养的猪过年杀了以后变成的肉。无论是洋芋、胡萝卜、粉条、豆腐、肉都要剁成小丁,当然越小越好。因为这几样菜即使切得再小,也没法形成葱肉馅那样的粘性。刚出锅的包子,个大皮又薄,手拿着吃又烫还容易破。这样,明华家的人用碗吃包子就成了一个习惯,一个传统。
就这么简朴的一顿饭,让明华时常记在心头。大姐嫁到十几里路的外村,明华有时馋了,也顾不得路途遥远,专门到明梅家解解馋。
饿了,累了,困了。大年初一的明华在这样的状态下不知不觉睡着了。待他砸吧着口水面带微笑着醒来时,揉了揉眼,原来是“包子一梦”。他茫然的环顾了一下房子的四周,空落落的休息室里,除了不变的那几样摆设外,剩下的只有他了。无法名状的失落孤独袭上心头,有些沮丧,有些惆怅,有些悲伤,可终究的这一切还是没法战胜和替代饥肠咕咕给予他的强烈冲击。踉跄着脚步,在一处较凉的角落里翻出了年前储存的大饼,狠狠地咬上一口,和着泪水把这个大饼在一大碗白开水的帮助下全送进了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