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号是一个很大的套院,有两个大院相连。院里有启元茶庄的货仓、益盛碱店、颜料公司。父亲租了两间房,这两间房既是我们一家七口的家,又是父亲代购地毯的办事处。房东姓冯,也经营地毯生意。房东的二太太信一贯道,常在西屋设坛作法,大院里很多人都迷信,被拉入道。父亲和母亲不喜欢这个古怪的院子,当年我们又搬到崇文区西八角胡同6号,租了三间南房。八弟就是这年底在这里出生的。
西八角胡同附近的花市大街有个回民学校叫穆德小学(即现在的东城区回民实验小学),它是由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马连良、侯喜瑞先生带领同仁唱搭桌戏,并联合了一些在花市大街开买卖的回民老表捐资兴建的。穆德小学坐北朝南,有三座二层砖木结构的教学楼,楼前有一个大操场,操场东西两侧分布着器材室和老师办公室,校园里安放了爬杆、单杠、双杠、跳马等体育运动器具。穆德小学建得很好,口碑也不错,是当时这一片的名校,老百姓都希望把孩子送到这里念书。1943年,父亲托一位姓白的回民把我转到了穆德小学。
穆德小学除教授语文、算术、修身等正课外,还教授阿拉伯文、武术、手工等等。穆德小学设有一年级到六年级12个班(每年级都是招两个班),12个班分别按忠、孝、仁、爱、信、义、和、平、敬、教、勤、学的顺序命名,真可谓别出心裁。
穆德小学办学很有特色,可同学都是回民,我是汉族,不习惯,不久我又转到北方小学。
北方小学和穆德小学在同一条街,相距不远。当时的校长姓王,脸上有麻子,同学们背地里都叫他王麻子。王校长的妹妹是副校长,他们兄妹二人多才多艺,会唱京戏。
沦陷时期的北平粮食极缺,人们清早4、5点就去粮店门口排队,即使这样有时也只能买到一块两寸厚、榨过油的豆饼,或买点混合面,根本买不着白面,人们都吃不饱,生活非常艰苦。父亲这时在天坛墙根那里卖估衣,不上学的时候,我也去帮着照看摊位。
1944年9月,我升入北方中学念初一。
北方中学在和平门外,靠近城墙根,距我家六七里,我每天骑自行车上学。当时学校被日本人把持着,向学生灌输“复古”、“反共”等奴化和反动教育,开设日语课,搞日本军训。军训教练是个日本人,对我们很凶,同学们特别讨厌他。
过了不久,我家搬到崇文门外木厂胡同58号(现在叫东兴隆街56号)。58号是个四合院,是1942年父亲和二叔花了13根大金条买的。与此同时,他们还在上海买了沪西大宅院。这都属于他们兄弟四个的共有财产。二叔他们住上海的房子,我们就搬进了北平自己的新家。这时大姐玉荣结婚了,姐夫叫张益三,他们就住西八角胡同的房子了。
我上初中的时候乡下最苦,我家买的地最多,买地时父亲就让我写汇票。我看着样子用毛笔写,写完给父亲念一遍,父亲一听没问题就盖上自己的章,然后交给卖地人,让他带着去上海大有地毯公司取款。这算是我最早的经商经历吧。
我频频转学,成绩欠佳,画画不合格,不爱好唱歌,踢足球又不行,语文也不好,只有数学还不错。1945年放暑假时,父亲说我会写信写汇票就可以了,让我到上海大有地毯公司当学徒,我从此辍学,走上了经商之路。
五 结婚
父母之命 12岁那年,我与大营镇李崔浒村李玉霞订了婚,她比我大5岁。那时我远在上海读书,从未和她见过面,她到底啥模样,啥性格,家里啥情况,我一概不知。
我们的媒人是我的表兄张金湘。他可能很早就张罗这门亲事了。我9岁在乡下的时候,有一次和父亲路过李崔浒村,发现有人看着我指指点点的,还说看小女婿。父亲告诉我说:“瞧,人家看你呢”。可我当时却什么都不知道。
表兄在上海做生意,和玉霞的父亲是师兄弟。玉霞的父亲、叔叔都在北平经营皮货生意。她父亲常年在外,在抚顺跑生意时娶了个小老婆,后来带到北平又安了一个家。玉霞的母亲则带着孩子在乡下,和玉霞的爷爷、奶奶、婶婶一起生活。玉霞是长女,下面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那时候,女孩子不准外出念书,她家就请人到家中教识字,她才勉强能看信写信。
1943年,冀南大旱,麦季绝收,秋收无几,饿死人的现象屡见不鲜。更为恐怖的是,这年夏末,毫无人性的日寇在冀东南、鲁西北地区进行大规模细菌战,一时鼠疫、霍乱四起,数十万生灵惨遭荼毒。家乡的老百姓人心惶惶,纷纷四处逃亡。在这种情况下,1944年,玉霞的父亲提议让我俩提早成婚,尽快把玉霞从乡下接到北平来,父亲当即同意。双方家长很快商定了结婚日期,做好了结婚安排。
为什么找了个比我大5岁的陌生的乡下姑娘做媳妇?我不知道,也没想过要问个明白,和那个时代大多数人一样,我只是听从父母之命。
16岁做新郎 1944年,我和玉霞在北平结婚。当时玉霞在乡下,我在北平北方中学念初一,时局又动荡不安,双方家长做了非常灵活的安排,因此,我们的婚礼也有点与众不同。
在乡下,先由二姐代替我坐轿迎娶新娘。过了几天,二姐和玉霞的姑姑把玉霞送到北平。我事先根本不知道娶媳妇的事,那天早晨去上学,仍像平常一样带着午饭准备在学校吃,到了中午,突然家里来人叫我回去吃饭。到了家一看,屋子里好多人,很喜庆,桌上点着香和红蜡烛,还有一位新娘,我这才恍然大悟。家人给我换上蓝布长衫,就按着我和新娘跪下拜天地,然后又叫我吃了几个小元宝水饺。当时我才16岁,害羞极了,脸红红的,吃完饭,脱下长衫,背起书包,骑着自行车就回学校上课去了。
结婚前,我和玉霞一次面都没见过,太陌生了,到了晚上,说什么也不肯进新房跟她一起睡。家人没办法,只好依着我。最后是二姐与玉霞同房睡,我仍与父母睡在一个大炕上。
当时我们住在西八角胡同6号的四合院,院里还有3户人家。外人不明白内里的原因,感到很纳闷:怎么结婚不同房呢?这让玉霞觉得很丢脸。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有1个月,玉霞终于忍不住了,向大姐哭诉:“为什么连义不进我房?”她叫大姐劝劝我。大姐反复给我讲道理,最后我勉强答应和她同房睡,但还是抹不开脸,不肯与她说话。我的冷漠让她感到十分委屈,有时半夜里听到她偷偷地哭,我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我家是个传统的老式家庭,媳妇进了门就像女佣一样,伺候一家人。我结婚后,做饭、洗衣、缝缝补补等许多家务活就由玉霞来做了,姊妹们都很少帮手,玉霞在家里是最辛苦的人。尽管如此,她还经常遭到母亲的指责,嫌她炒菜油倒多了、饭做得不好吃了、衣服没有叠好了等等,说她不会过日子。玉霞很受母亲和姊妹的气。
1945年7月,我放下玉霞去了上海。玉霞的母亲在乡下,离得远,父亲在北平,虽然离得近,却不怎么关心她。况且父亲有小老婆,玉霞遇到难事或不顺心的事也不愿意找父亲,有时她心里有委屈就向我诉诉苦。有一次,她偷着写信给我,说手都冻裂了,想买点冬天用的防冻膏,向我要点钱。我向她发火说:我哪里有钱?不管!还有一次,我回京探望生病的母亲,她见了我大哭,说在家受气了,如何如何。我不但没安慰她,还嫌她事儿多,大发脾气。
后来玉霞的母亲在乡下病重,快不行了,叫她回去一趟。我母亲说:“回去人也死了,还看什么?”也没让她见母亲最后一面。这是我家最对不起她的地方。
在那个旧时代,媳妇受气是个比较普遍的社会现象,然而,回想起来,我仍感到对玉霞有些歉疚。那时我年少无知,不懂得体贴关心妻子,真是苦了她了。
六 跟二叔学徒
二叔 1945年7月,父亲送我到上海大有地毯公司学徒。
在去上海的途中,我们遭遇险情,差点丧命。当时抗日战争即将结束,铁路经常遭到日机轰炸。那天,火车快要到达南京时,警报突然响起,乘务员让旅客紧急撤离。父亲拉着我迅速下车,不顾一切地钻进旁边的庄稼地里,趴倒在地,眼见飞机上的机枪扫射了整列火车。过了一会儿,警报解除了,大家又跑回车厢。几个没来得及下车的人死的死,伤的伤。我们的座位上也有几个子弹孔,算是我们命大,又逃过了一劫。
大有地毯公司在上海市同孚路(现名石门一路)12、14号,是两间门店。这条街比较繁华,只地毯公司就好几家,有北洋地毯、大东地毯、皇家地毯、三阳地毯等。这些公司大都是做外国人的生意。
大有地毯是二叔一手创办的。想当年,家里很穷,为穷苦生活所逼,二叔决心走出去。在离开家乡时,他跪在村东头的关帝庙里发誓:不发财,不成功,永不回此村!那时他只有十七、八岁。他先到天津学徒,后来当过警察,混不下去的时候还当过和尚,最后辗转来到上海谋生。在上海,他进入北洋地毯公司学徒,没几年就学会了,于是开始自己创业。当时没有本钱,为了筹集资金,他召集乡亲们凑钱做股东,开了大有地毯公司。开始的时候,生意不太好,其他股东失去信心,陆续都撤了,只有二叔还坚持着。其实也并不是二叔一个人在坚持,他的身后有父亲、三叔、四叔在全力支持着。在兄弟四人的共同努力下,公司逐渐兴旺起来,后来发展成为上海著名的地毯公司。
二叔很要强,很有生意头脑,也很聪明。在上海,他不但很快学会了经营地毯,而且还自学了英语、日语、古文和中医。
二叔非常善良。他懂中医,店里没有客人时就给人看病,有客人来也不耽误做生意。他不是挂牌行医,而是免费给人看病。几乎每天都有来看病的,多数是老乡,遇到家里穷的,他还赠送几副中药钱,有时几十块,多的时候几百块,让人家去抓药治病。他的爱心让人感动,大家都很尊敬他。
二叔很有学问。他没事的时候就看书,他看的书很多,都是古书。他常常教育徒弟,给徒弟们讲孔子、孟子的故事,讲为人处世之道,讲如何做生意。他是个谦虚的人,但求事功,不事张扬,不爱跟人争执,多数是礼让。我这辈是“连”字辈,有叔伯兄弟八人,都是二叔给起的名字,由大到小分别叫仁、义、智、信、良、恭、俭、让。这是二叔根据四书起的。他们兄弟四个事业有成后,说应该立个堂号,于是二叔又给同门四股各起了个堂号:父亲这股叫益寿堂,二叔叫增寿堂,三叔叫延寿堂,四叔叫天寿堂。
二叔白手起家,艰苦创业,最恨赌钱,经常告诫我们不要赌博。
我们学徒的都是年轻人,晚上在店里没事做,常有人赌钱,一般是掷色子或者推牌九。有一年春节,年三十晚上几个同事又偷着推起牌九来。他们正玩得全神贯注,忽然响起咚咚咚的敲门声,从门缝里往外一瞧,发现是老板来了,都吓坏了。二叔知道他们几个爱赌钱,特地半夜里过来查赌,大家也都晓得二叔恨赌钱,而且脾气大,弄不好就得挨两巴掌,所以都叽里咕噜钻进了被窝,衣服也没顾得脱,我甚至还穿着鞋。
“起来,装什么混啊!”二叔一边呵斥,一边走了进来。
我们赶紧下来站好,二叔狠狠地把我们训了一顿。他最后说:“不让你们赌是为你们好,下不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