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吃上母亲亲手包的粽子,好像已经是80年代中期了。记得有一年,刚进入农历五月,街上就出现了一位老人,推着小车,车上搁着木桶,桶里放着粽子,粽子被水浸着,只露出一点点尖脑袋。他沿街叫着“卖粽子喽——香甜、糯糍糍的粽子呦——”,馋得我们兄妹和周围的几位小伙伴纷纷围过去,从口袋里掏出钱来买了就吃。印象中,那粽子好像是赤豆粽,大概一元钱一个吧。我们迫不及待地把绑在外面的细绳解开,再小心地将蒲叶打开,一股夹杂着碱水和豆香的味道就钻进了鼻孔,大口大口咬进嘴里,真是又甜又糯,好吃极了!剩下几口就舍不得大快朵颐了,变成了小口小口地细嚼慢咽,最后就连叶子上黏着的糯米粒也舍不得落下,津津有味地舔进嘴里,吃得啧啧有声。
母亲想必是看到了我们这副“可怜”的吃相,便决定自己来包粽子,以解我们的馋。可没想到的是,粽子这东西,看着容易做起来难。母亲把糯米泡在水里,把去年从家门口枣树上摘的大枣洗干净,再拿出事先洗净泡软的粽叶,把它卷成一个圆锥形,放进一些糯米,又放进去几颗枣子,再放一些糯米盖好,然后,在我们几双眼睛的期盼中开始折粽叶。结果,粽叶却被太多的糯米和枣子挤破了,洁白的米掉出来,母亲慌忙去阻挡,却顾此失彼,“圆锥”松开,底也漏了……
我们兄妹吞着口水想伸手去帮忙,母亲虽满头大汗却死活不让我们动手,一定要自己来。我们只好伸着脖子围观,几双眼睛里啊,恨不得长出小手立马就把那粽子五花大绑了,放进锅里去蒸。
母亲折腾了半天,粽子却一只也没包成功。在我们失落的眼神里,母亲不甘心地解下围裙,亲自跑到街上买了几只粽子来,一只只“解剖”,一步步分析,经过几个小时的不懈努力,终于从中总结出了包粽子的方法,但直到端午节翌日,我们全家才吃上了母亲亲手制作的香喷喷的枣泥粽。啊,这样想想,我身上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与母亲何其相似!
此后的端午节,吃粽子就成了我家的压底福利,母亲的粽子也包出了各种新花样:绿豆粽、红豆粽、枣泥粽、莲子粽、薏苡仁粽、肉粽……凡此种种,在我们心中早已不是简单的粽子,那里面包裹着的,明明就是母亲对我们的一片慈爱之心啊。
后来我离开母亲,来到多雨的江南。这儿的人把端午节过得很隆重,知道我爱吃粽子的朋友每年都会亲手做了送过来,她们不知道,自从母亲走后,我每每看到粽子、吃起粽子,一颗心就会哭泣:我再也吃不上母亲亲手包的粽子了!再也不能围在她身边一边看她包粽子一边听她讲端午的传说了!就如现在,我闻着端午粽香,听着窗外细雨沙沙,眼前浮现的,是母亲戴着老花镜,慈祥、精心地包粽子的情景……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这世界什么都在改变,唯有对母亲的思念,就如这江南的梅雨和着粽子的醇香,那甘而带涩的味道、美而忧伤的感觉,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总也不会改变。
写给母亲
2008年3月19日,母亲走了。母亲离开的时候,我没有守候在她跟前,陪她度过人生的最后时刻,这是我终身的遗憾。
时光如白驹过隙。思念和悲伤渐渐被时光冲淡,不再影响我的生活和工作。如今再回想母亲的味道,想起塞北的家,觉得即使天各一方,我与母亲也仿佛从未分离,母亲依旧在塞北教书育人,而我在江南小镇治病救人,只不过她拯救的是人类的灵魂,我挽救的是弱小的生命。我们承载的价值相似,宗旨更是相同——为人民服务。
回顾母亲的一生,平凡而又普通。不说她教书40载,桃李满天下,就说我,是她给予了我阳光般灿烂的生命,给了我厚重而丰富的人生。天之大,唯有母亲的爱完美无瑕。我要感谢我的母亲,她身上那种优秀的品质深深地影响着我,让我刚强而又自立,谦和而不骄傲;让我懂得做一个善良的人,保持温和的微笑,常怀一颗感恩的心!是她为我抚平那颗世俗而又浮躁的心灵,让我不断反省自己,激励自己,并对未来充满信心。可以说,天之大,唯有母爱毫无保留。
逝者已去,生活仍在继续。思念不断,爱长长,长过天年。月光下,寂静里,让我翻开以前为母亲写下的文章,来叙旧,来慰藉,来释放搁置已久的想念。
你入学的新书包有人给你拿,你雨中的花折伞有人给你打,你爱吃的三鲜馅有人给你包,你委屈的泪花有人给你擦……你身在他乡住有人在牵挂,你回到家里边有人沏热茶,你躺在病床上有人掉眼泪,你露出笑容时有人乐开花……
低声吟唱起这首歌,让我回到了童年时代。幼小的我随父母来到了西北边陲,那时的大西北风吹石头跑,走出几十里路不见人烟;吃穿实行供给制,全家口粮定量,其中大米不足10斤,可我偏偏只吃米饭不吃面,为了满足我这张刁嘴,母亲费尽了心思,全家人省下来的大米都进了我的肚子。父母都是南方人,也同样吃不惯面食,真不知那时他们自己是如何度过的。那儿的冬天非常冷,家里盘了一个火炕,母亲把最暖和的一头留给了我们,自己却睡在炕边上。每逢过年,我们都有新衣穿,那是母亲用积存了一年的布票买来的,而她自己却不曾有春节穿新衣的时候。刚到西北时,不知道哪儿能买煤烧火做饭取暖,我们几个孩子就到离家很远的火车站去捡拾火车上未烧完的煤核,还真不少呢,我们太小扛不动,就等着妈妈下班后来车站背煤核回家,繁重的劳作让母亲的最后一个孩子早产夭折。
低声吟唱起这首歌,让我回到了学生时代。那是80年代初期,动荡的“文化大革命”刚结束,沉睡的巨人苏醒了,国家迈步走向改革开放的新时代,各行各业百废待兴,需用大量人力,我的许多同学放弃了读高中的机会,纷纷走上工作岗位,拿到了人民币,我羡慕他们,多想和他们一样弃学从工。但是母亲坚持让我继续求学,为了让我能安心读书,她常常披星戴月,无论刮风下雨还是酷暑严寒,始终不懈地接送我上下学。后来我上大学,母亲怕我营养不够,备了大量酵母片、钙片和鱼肝油,给我当零食吃。一到冬天,家里会贮藏许多苹果,用腌菜的缸码着,母亲自己不舍得吃,听说有人去我学校,就求人带给我,一带就是一脸盆。后来家中条件好了,水果多了,可是母亲满口的牙齿已经松动了。每学期我放假回家,远远就能看见满头银发的母亲站在院子前,不住地眺望远方。坐在饭桌旁,她带着慈爱的微笑,静静地听我讲校园里的趣闻,欣慰地看我大快朵颐。记得有次我生病发高烧,那晚母亲彻夜未眠,一遍遍给我冷敷,给我喂药喂水,我昏沉中记住的是她布满血丝的焦灼的双眼……
90年代,我女儿出生,母亲依依不舍但又果断地离开了她工作近40年的教学岗位,为我照料女儿。一名堂堂高级教师,却成了我幼小女儿的启蒙老师,生活上关心她,学习上辅导她,谆谆教诲,教导她成为一名优秀的人。我和先生带着女儿来到举目无亲的江南小镇溪口那年,女儿恰将中考,在这极其关键的时刻,年过七旬的母亲千里迢迢赶赴溪口,照料起我们全家。在母亲的精心指导和照顾下,我的女儿成了一所重点大学的学子。然而,当我们带着这个喜讯来到她身边时,她已病在床榻,人事不省了。当女儿闻知最疼爱她的外婆离去,她的心碎了:“从此,我再也没有人可以撒娇,没有人给我炖鸡汤,没有人骑着小三轮带我逛菜市场;再也没有她做的荷包蛋,没有她种的葡萄和草莓,没有她的声音叫我‘云云’;再也没有人能让我依偎在她身边,亲亲热热唤一声‘外婆’……”
世上赞美和颂扬母亲的诗赋堆如山高,但它们都不如母亲的情怀厚重;江河湖泊难以容下宽宏的母爱,千言万语又怎能把母亲来赞颂?当我低声吟唱起《母亲》这首歌,我又一次想说:母爱如海!
我只剩下您了,父亲
这天早上,打开微信,就跳进一条消息,是我的外侄女发的,她说:“大姨,姥爷情况越来越不好了……就像姥姥走前那样,我很害怕。”我顿时脑子一片空白。
她口中的姥爷,是我的父亲。父亲八十五岁了,屈指算来,我已和他做了50年的父女。然而,我一直认为,我和他的感情无法跟我与母亲的感情比较,我甚至还想过,假如父亲走了,我一定不会像失去母亲那么悲伤。但是,收到这条微信后,我突然意识到,我错了。当第一刀戳在你心口时,你根本没有设防,所以不会太痛;而当第二刀再次残酷地刺向你的心脏时,因为有了准备,你会痛不欲生。
母亲走后,父亲一天比一天衰老。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在心里怨恨着父亲。父母亲的退休收入都很高,母亲卧床不起时,父亲也已年近八旬,可他却“舍不得”花钱请人,而是坚持自己一个人摸索着照料母亲的日常起居,直到她去世。今天想想,他可能是想在没外人打扰的状态下,安静地享受“二人世界”,陪母亲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从中,我感到了母亲在父亲心中举足轻重的分量。不久以后(我不能说将来,因为将来是一个很遥远的词),父亲也会去找母亲,他们会在另一个世界团圆。
父亲不似母亲,情感外露;相反,他内敛,从来不太表达他对我的爱。书中说,父爱如山,稳重厚实而威严;父爱如水,平静舒缓而绵长;父爱如火,熠熠燃烧而温暖;父爱如天,宽广蔚蓝而博大。说的就是我父亲这样的人。作为杨氏家族七代人中降生的第一个女孩儿,我完全想象得出父亲第一次见到我时的狂喜。后来我上学了,他第一次帮我写作文,那绞尽脑汁、抓耳挠腮的样子还历历在目。我也记得他第一次给我洗脸擦脚,那么笨拙,又那么小心,好像我是一件精美的瓷器,是他心头最宝贵的易碎品。还有他开会时自己舍不得吃的一颗糖果、两粒花生,都带回来给我吃;我记得他为我剥瓜子,小心翼翼地将瓜子嗑开,一粒粒完整的瓜子仁摆放在我小小的手心里,然后用鼓励的眼光看着我一口吃进去,嚼得香喷喷的,他脸上就会猛地绽放一个大大的笑容,多么快慰。他从来都偏爱于我,那个遥远的冬天,我在妹妹的额角留下了永久性的疤痕,可当时父亲却没舍得伸出手来,哪怕是轻轻打我一下。犹记父亲第一次在媒体上看到关于我的报道,他看得那么投入,那么认真,那么细致,久久地静坐在那里,反复摩挲,一看再看,然后悄悄地擦起了眼睛……太多太多的回忆,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父亲终究是爱我的呀,驽钝如我,为什么要到这么晚了才发觉,才醒悟呢?或许,与母爱的浓烈不同,父亲对我的爱就像一杯浓茶,需要我细细品味,才能品出悠长的回甘。
我很小的时候,经常听父亲讲他的父亲,也就是我那没有见过面的爷爷,父亲很为他的父亲而自豪,也经常听他用洪钟般的声音背诵家训:“我愿做世界上第一等人。须体格健壮、精神旺盛、思想高尚、行为良好、技术精巧、言语美妙,无丝毫恶劣嗜好,有一切优良习惯,不迷信、不固执,做事有计划和恒心,勤俭耐劳而能适度,勇敢前进。要利用时间、空间、物力、财力和自己的体力、脑力,创造出光明快乐的新生命。”可以说,父亲用了一生的时间来践行这个信条。父亲在工作时,手中还真握有不小的权力呢,但是,无论子女还是远亲近朋,几乎没有人能沾一滴雨露的,如果非得追根究底,那么也只有我,算是拐弯抹角受到了一丝丝庇荫——因为我当时工作的单位领导几乎都是父亲的战友或朋友,从我大学毕业分配科室选专业,到后来单位分房子,乃至婚后的生育指标,都全靠那些叔叔伯伯们默默照应(父亲并未露过一次面,讲过一句话),我才得以顺风顺水,万事大吉。我明白,那都是父亲的人格魅力在起作用。老年后,父亲说得最多的一句就是:“我这一生,无愧于党和人民。”
这就是我那正直清廉了一生的父亲。
父亲也履行了一辈子“将革命进行到底”的滚烫誓言,他一直工作到六十六岁才正式退休,离开岗位。
他退休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报名参加了一个中医学习班,那是他年轻时的理想,与后来他当兵、担任领导职务相比,医生才是他真正钟爱的职业,那时我才明白,为什么他要千方百计引导我走上学医的道路——对一个传统、正直又老派的军人,一个共产党员来说,个人的利益永远都要靠后,让位于国家利益。而我,他最爱的女儿,是唯一可能帮他实现梦想的人——也好在,如今的我可以毫无愧色地面对他,面对任何人,我没有辜负父亲的信任和他苦心孤诣的安排,我成了一名合格的医生,一名合格的好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