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之后，我回了一趟老家。那是在五月份，塞北最美的季节。葱郁的田野和各色花朵欢迎着我，家乡四处充斥着鲜嫩、热烈、甜蜜的气息，最重要的是我闻到了久违了的亲人的气息。10年了，整整10年，这让我魂牵梦绕的家啊！一进家，父亲就颤颤巍巍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满是皱褶的脸上充填着那么多惊喜，同时还有那么多的疑惑与不解——这个我儿时最崇拜的人，那个高大威武、文武双全又睿智饱满的人，那个曾经叱咤风云、挥毫泼墨、意气风发的父亲不见了，再也看不到了！我的眼睛瞬间雾水蒙蒙，轻轻地拥着他，他的胸膛也不再那么坚韧厚实。小时候，父亲总是用他的大手牵着我，待我长大后，却再也没有牵过父亲的手。我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爸，我回来了！”父亲好似从他的世界里刚刚走出来，恍惚地看着我，看着有些熟识的我，低眉沉思片刻后，叫出了我的乳名。那一刻，我真切地体会到，我的父亲老了！
父亲真的老了很多，认知与听力明显衰退，曾经英俊的脸上刻下了太多岁月的痕迹。这让我很揪心、很难过。我已离家多年，真不知他是从何时起变得如此沉默，而我仍喋喋不休在他耳边说着过往，试图唤回他的记忆，也想与他分享我的“成功”。父亲未说只言片语，但我看到，他眼中不时有晶莹滑过。父亲的手温暖而干燥，我长大后再也没有感受过小时候那双手带给我的安全感，我只希望以后我可以牵着他的手，不再放开——这个曾经给我如山大爱的人老了，重新变回了小孩。
然而，短暂的相聚迎来的是更加漫长的离别。十天后，我含着泪水给母亲的坟前添上一把新土，再次告别父亲和姐妹，假装没看见父亲悄然转身时佝偻的背影，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痕，踏上了返回江南的旅程。父亲已难离故土半步，而我，只能选择把他留下。
……
微信又一次鸣响，是妹妹给我发来了父亲的视频。只见父亲端坐在床上，目光平和，面容安详。他虽然表情呆滞，但那一头白发还是梳理得那么整洁，一丝不乱。他不会因为自己患了老年痴呆症①而改变固有的形象，我那英挺、儒雅、讲究的父亲啊。我不能想象，当我再次见到他时，他是否还能记得我。真的好想他，想近距离看着他，端详他，抚摸他温暖的脸颊，哪怕他已不认得我了——而不是就这样在冰冷的手机屏幕里对着他，咫尺天涯！
我好想回家，去看看他，我亲爱的爸爸，我不想再让自己的人生留下更多的遗憾！这世上，让我最牵挂的人就只剩下您了，爸，您要等着我啊！
与子偕老
午后的阳光照在诊室的窗前，又从玻璃窗反射过来，照亮了我桌台上的百合花束。我的桌台上一年到头不缺鲜花，基本上都是患者家属送的，这让我常常心生欢喜，觉得自己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不过这束是你送的新年礼物，我喜欢的白百合，你亲自送来的，还一朵朵摘去了里头的花蕊，怕那黄色的花粉掉下来弄脏桌面。
这个时间点不忙，不像早上，你来医院做肠道检查，我都没空陪你。我以为你那么健康，平时很少来医院，后来才知道你其实常来，基本就是站在人满为患的诊室外看看我，从不打扰我。对你，我就是这样，一直是个粗心甚至狠心的妻子。
作为一名体育老师，你的球打得很好。有一次你参加我们医院和你们学校的篮球联谊赛，不慎摔倒，伤了左侧的锁骨，打了钢钉，左手也断了，用绷带吊了起来。可回家后，你依然坚持用那只完好的右手做家务，买菜、做饭、洗碗，我想找个阿姨来帮忙，你不同意。好几个月啊，你一只手，照旧把我、把这个家拾掇得干净利落。我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在忙些什么，我居然这么心安理得地让一个重伤员（而且这个人是我最亲的丈夫）克服身体的痛苦与不适，辛辛苦苦地照顾我！为什么我会如此的迟钝，要等到这么多年之后，才被心疼的感觉紧紧箍住，才想到要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我与你相识，准确地说应该是在1988年7月，是你先认识的我。那是在鲜花盛开的季节，我们医院与你们学校有一个足球联谊赛，我是美女啦啦队员。那天我穿了一条白色的雪纺连衣裙，你一眼就望见了我，长长的连身裙摆随着微风徐徐飘动，因为距离有点远，看不清我的面容，只能感觉到诱人的身姿透出纯净的优雅。就在那个瞬间，你就决定要追到我，和我一同走之后的岁月。事实也如你所愿，正式交往三个月后，我们结婚了。
说实话，一开始我的眼里根本就没有你。在大学里，追我的男生可不少，可我骄矜得像一只天鹅，很少有人能走进我的视线。那个年代正是琼瑶小说的鼎盛时期，《窗外》《船》《水云间》我看得如饥似渴：俊男靓女，爱情唯美，真爱无敌，其他所有事物都不及真爱高贵。这是琼瑶文学的精髓，也是少女时代的我所追随的。可那海市蜃楼般的爱情太遥不可及，我迟迟遇不到真爱。
你向你的同学（我们学校的老师）打听到了我，找上门来了。记得当时母亲任教的宁夏工业学校分给她一块地，80来米长，3米宽，母亲的学生帮忙把它分成一小块一小块，上面种了小葱、青菜等。你每个周末来我家都会帮我母亲培土、拔草、浇水、拾掇院子、打理家务，帮我母亲做饭。这个过程是那么的自然，我作为家里的一分子，竟然完全没发现里头有什么不妥，可见当时我是多么大大咧咧的一个女孩儿，我只是觉得这个跟我母亲一样姓陈、祖籍上海的大男孩看起来蛮顺眼的，不像我认识的那些男生（北方男孩大都粗糙且不会干活）——可能，这就是所谓的姻缘天注定吧。应该说，是我母亲最先看上的你，说你会做事、细心、会照顾人，这也是我的家人为我制定的择偶标准；再说学体育的人，长得也高大，身体特别棒。现在，与你一起生活了30年，我可以肯定地说，你的确是这样的人。
我们结婚了。你答应我父母，要全心全意照顾我一生一世。婚后，因你当时任教的学校比较远，距我单位有80多公里，于是我依然住在娘家，我们两地分居，一周最多见一次。我一心扑在工作上，内心单纯得跟单身时几乎没什么区别。记得有一次周末，我去见你，那是冬季，我穿着一件红色羽绒服。
你那所省重点高中校园特别大，从校门到宿舍有不少路，在埋头走过一个小陡坡的时候，我听见刚刚擦肩而过的男人喊了我的名字：“春雨，你回来了？”我转过头，看到五六米开外，你手拿教案，一双眼睛里满是欣喜——原来这个男人是我的丈夫！就是那一次，我的心跳得砰砰的，我突然脸红了。
当时我刚刚怀孕，有个小生命在我肚子里扎根了。
和你相比，我的确不能算是个称职的妈妈。记得女儿刚会走路时，她外公给她剃了个光头，我下班推门进屋，女儿喊我“妈妈”，我愣住了，问，这是谁家孩子啊。上学了，女儿学校组织去看电影，家离影院远，得由家长去接，但我一次也没接成功过。就是提前把她的衣服记得特清楚，出来的孩子我一个个辨认，也没用。等我赶回家里，女儿已经自己到家了。为此，我还特意去眼科查过，是不是自己眼睛有盲区，可把人家给笑得。女儿几乎是你一手养大的，所以一直跟你亲。因为在我这个书呆子的手里，不足月就出世的女儿被我越养越瘦弱了，你就和我母亲一起“剥夺”了我照顾孩子的权利。你培养孩子不惜血本。女儿五岁半时，当时我们工资一个月才200多元，你却敢花10000多元为她买下一架钢琴，还请了师范学校的专业钢琴老师来家里教。女儿从小到大，你没让她读过辅导班。你总说，要让她幸福、自在地成长。那年我们二月份来的溪口，女儿正好面临中考。你为了能让她的体育考出好成绩，请了一个月的事假，最终她的体育成绩得了满分。女儿现在独立、坚强、果敢、有主见，这跟你的教导是分不开的。她很小的时候你就让她给值班不回家的我送饭，小小的女儿脖子上挂着钥匙，垫上砖头才能够到门。女儿学会写字了就开始写日记。我偷看过，“我爸爸多辛苦，我有这个妈妈有什么意义”。说真的，我很长时间都在吃你的醋，女儿的经期都是你在关注，到日子了你会贴心地提醒她喝红糖水，而我每次想起，常已错过。所以，我要代表女儿跟你道一声，你辛苦了！
你是我生活中的超级秘书。有同事向我借织毛衣的样书，我得先告诉你，你就会把书找出来，放在鞋柜上，和钥匙放一起，我上班时才不会忘掉。平时要开会、喝个喜酒什么的，都全靠你记着，及时提醒我。甚至医院里住院的孩子的事情，你也帮我记着。家事我似乎只需要半边脑袋就够了，而你的脑子里有一半是为我准备的。我有时候也会勤劳一下，偶尔洗个碗，清扫一下厨房啥的，但你总是阻拦我，“放着我来”，怕我弄不干净，嫌我搞得地上有水印。外面有应酬的时候，你会先帮我做好饭再去；无论回来多晚，你都会收拾完我用过的碗筷才休息。
你说，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强。你为了我放低身段，委屈自己，从省级重点高中体育教师变身小学体育教师。你每天早上6点就从家里出发，带学校足球队的孩子们去训练；你的实力有目共睹：你们学校的女子足球队已连续六年蝉联宁波市冠军，“金牌教练”的名号当之无愧。你真的很辛苦，事业家庭兼顾，我要说声，谢谢你！
30年过去了，我们都已两鬓斑白。回想起年轻时，当我们走在马路上，你会牵起我的手，用身躯挡住车流那一边，好像我是你的另一个女儿。那时每天下班，抬头就能看见在宿舍四楼阳台上做饭忙碌的你，你高大的身影是我的精神支柱。感谢上天让我遇见你。
呵，这阳光真像酒，让我有了些许微醺，连回忆也带上了醉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相濡以沫，平淡是真！爱在有生之年，爱在当下。等我们老了，学年轻人一样，一起喝一杯奶茶吧，感受同样的温度，感受你匀速的呼吸，这辈子就这样，和你一起，时光静好。
爱的味道
每次想到老家，脑海里就会回荡起《故乡情》的音符，“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故乡有我幼年的足印；几度山花开，几度潮水平，以往的幻境依然在梦中”，心头就会升腾起浓浓的爱的味道。
60年代末，年幼的我随着“支援边疆、建设边疆”大军，与父母兄长一起来到了风吹石头跑、荒漠无人烟的大西北，见证了黄沙漫卷茫茫雾霾的天地一线。因为年纪小，许多记忆已被岁月淹没，只有那齐腰的雪皑皑无际，堆雪人打雪仗溜冰鞋的快乐还保存在脑海里；依然清晰的是当狂风漫卷沙砾向我们扑来，一群顽童相互叠压在地上；也还记得我们被引入的黄河水追赶，在小沟渠里拼命奔跑；更不会忘记那扎得我们满身是刺的沙枣树，沙枣花的香，当然还有沙枣那摩挲入喉的甜蜜滋味。
1976年唐山大地震时我已经是小学生了。家家户户搭起了防震棚。大人们的心情我不知道，可那个棚子是孩子们的天堂，钻进爬出，不亦乐乎。睡下后，我透过漏隙默数夜空中的繁星，也就在那时，我认识了北斗星，经常哼唱“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八大样板戏我们这些孩子都能对唱如流，我最喜欢《红灯记》李奶奶的那个唱段“学你爹心红胆壮志如钢”，电影《春苗》里的“赤脚医生向阳花……一根银针治百病”，这些可能对我后来选择学医是有触动的。
我是上初中后才入的红卫兵。加入红卫兵很光荣，可我家政治面貌不属贫下中农，因此迟迟没有机会。靠着自己的努力，我终于在一年后戴上了红卫兵袖标；可是两个月之后，十年浩劫结束，红卫兵也退出了历史舞台，从那以后，我好像就不再有政治上的欲望了，共青团还是我考上大学后，我就读的高中让我“火线”补入的。改革开放初期，看到许多同学都放弃读书参加了工作，看着他们开心地数起钞票，我心里也沸腾了，是家人几度风雨，几度深情，极力打消了我辍学的念头。家人的爱伴随着我度过了大学时光——妈妈送来一筐筐苹果，自己却舍不得吃一个；哥哥工作第一个月的工资给我买了人生中的第一件滑雪衫；妹妹请病假来学校帮我补笔记……上班后，哥哥用他大半个月的收入为我购买了一只高级听诊器，那是我第一次使用舶来品（日产），它伴随着我走过了最初的辛劳，也见证了我之后的漫漫医生路。
“以往的欢笑，依然在梦中。他乡人也亲，他乡土也好，难锁我少年一寸心。”还记得医学院时上铺的你，当我弄脏了床单不知所措，夜深人静的低泣惊扰了你的梦，你下来帮我把它洗涤；每次开学前来我家拿宿舍钥匙，只为提前到校帮我缝被子整理床铺的你；每天帮我买饭打开水的你；每次外出对我关照有加的你，还记得一次爬山你在下方用臂膀牢牢地将我托起……如果没有你们的呵护，我亲爱的同学们，我可能坚持不了多久，成不了医生，也不可能有今天的成就，在这里，我要说声，谢谢你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