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里也是洛阳一处达官显贵聚居的里坊,不同于高官聚集的步广里,这里多数是一些勋亲贵族,期间有一处宅院中,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妇人坐在二楼卧室的窗前,眺望着遥远的东南方,那里有她逝去的亲人,已经很多年了,她养成了这个习惯,在无人或者无事的时候便会眺望那个方向,她用这样的方式来缅怀亲人或者说记住这一切,她相信只要她还记得他们,他们便依旧活着不曾死去。
一年以前,那个曾经让她又爱又恨的男人终于得到了他,她其实知道这一切不能够怪他,知道他也曾经试图阻止那一切的发生,只是命运没有遂他的愿,那悲惨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当她们这些女人被像赶畜生一般从山谷中带走的时候,身后留下的只有她们的亲人的尸体和她们的美好的过去,走出山谷的是她们的身体,其实也只剩下了她们的身体。她本来也是一样的,直到那个男人的出现。
他疏通了关系将自己更名为卞玉儿,不再是李家犯妇中的一员,她本是不愿意的,她要与亲人们在一起,一起生或者一起死,但是母亲说服了她,于是她跟着这个当时在她看来是仇人的男人离开了,她依旧不能忘记眼睁睁看着这个男人策马撞死了她的弟弟。
他花了大把的银两将变为普通奴籍的她赎了出去,将她安置在洛阳城内的一处妓院里,因为这是奴籍之人唯一可以去的地方。当然,在那里她是被所有人供起来的,她知道这是他使了银子的。期间他们不断的争吵,为宣儿、为爹爹、为李家,他纵容她尽情宣泄她的痛苦和悲哀,渐渐的她变得经常哭泣,哭着哭着,她发现自己又活了过来。事情慢慢弄清楚了,他的确试图救过她的家人,而他伤害宣儿其实是为了不伤害她,她其实心中明白,这一切的一切,他其实是无辜的。她又如何能恨他呢?她的心是无法欺骗自己的。在他的不断努力下,她接受了他,爱上了他,他成为了这个世界上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唯一值得依靠的人。
后来,他不顾父亲的阻拦,毅然迎娶了身为妓女的她为自己的妾室,当然对外宣称自己是卖艺为身的倡伶家人。他的正妻丁氏大约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与他大闹一场,不料他不仅没有妥协,反而彻底冷落了丁氏,而搬来与自己常住。
他为她所做的一切,她都知道,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她发誓用自己这一生去好好爱他,无论他将来如何对待自己。
大门开了,她心中时时牵挂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竟然是小跑着进来,这与他平素成熟稳重的性格格格不入,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她起身,在远处传来的他的叫喊声中,缓步向楼下走去。
曹操边跑边喊着:“玉儿、玉儿,快来看,看看谁来了!”
卞玉儿(为方便今后只称其为卞玉儿)盈盈的走出屋子,温柔的道:“哥哥,何事如此慌张,慢慢说,莫要让别人见了笑话。”
曹操紧跑两步,拉起卞玉儿的手转身便向院外走去,卞玉儿顺从的跟着,只是嘴角挂着的似是无奈又似是幸福。
大门外,一个年轻人在那里不停的踱着步,似乎是焦急,又似乎是忐忑。曹操拉着卞玉儿径直来到他的身边,似乎是表功般说道:“玉儿,看看你面前的是谁?”
卞玉儿抬眼打量了一下那个呆立在面前的年轻人,只一眼,她的眼泪便从眼眶中流了出来,这个人儿她在梦里不知见过多少回,想过多少回,回回都是那个莽撞的样子,回回都是那个幼小的身板,可是今天他竟然就这样站在自己面前,好似一夜长大了,而且是真的长大了。可是,她的双唇却因为颤抖的厉害,没有能够叫出他的名字,只是无声的落着眼泪。
李宣的眼眶也已湿润,这是他的玉儿姐姐,亦或者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他挺直了身体,整了整衣衫,郑重其事的跪倒在她的面前,对着她拜了三拜,她是他的家长。
曹操在抚掌大笑着,面前二人一个字没有说,却好似已经千言万语互诉衷肠,他们的心原来一直没有分开过。他很开心,的确非常开心,能够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开心让他非常骄傲和自豪。这几年来,他一直在努力做着让他女人开心的事,但他知道今天才是他心爱的女人最开心的。
卞玉儿轻轻拉起了李宣,仔细端详着,一眨不眨的看着,生怕一眨眼眼前的一切便消失了,生怕眼前的一切是自己因为思念想象出来的场景,所以她不敢眨眼,不愿眨眼。
李宣紧紧握着卞玉儿的手,这么多年,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长大,可以面对任何风雨,可是,当今天见到姐姐的时候,他才发现无论自己成长为什么样的人,在这个姐姐面前,自己似乎还是那个长不大的小男孩,还是那个围着姐姐不停的表现的小男孩。
阳光下,二人就那样站在曹府门前,脸颊的泪痕被太阳烘干成一道道深色,马上又被新的泪水浇湿。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依旧是这样的情景。
最后还是曹操出场,将这一情景打破,领着无比欢喜的二人走进了曹府,走进了曹操与卞玉儿的爱巢。
这一晚,睡在楼上客房的曹操,隐约听到隔壁传来姐弟两的悉悉索索的交谈声,直到后来睡意彻底击败他而沉沉睡去的时候,交谈声似乎还会传来。
无疑,李宣和卞玉儿都是幸运的,他们可以在最好的时候相见,见到彼此最好的一面,但他们也是不幸的,他们背负着太多本不该属于他们能够背负的责任以及仇恨。
卞玉儿与李宣久久不能眠,他们是因为兴奋和激动,也是因为悲伤和牵挂,他们的亲人还有在这个世界上的吗?亲人们都在哪里?他们过得好吗?答案无从知晓,但是李宣暗暗做了一个决定,他要自己来寻找他的亲人,要通过自己的努力使亲人们过上幸福的生活。
第二日,曹操早早的离开了,他现在是洛阳的北部都尉,掌管着洛阳北部特别是永和里和步广里的治安,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临走前,他见到了已经在院子里锻炼枪术的李宣,告诉他晚上在家中设宴,为李宣接风洗尘,顺便引荐李宣认识一些洛阳知名的年轻人。
李宣望着曹操的背影,心中万分的纠结,自己这个姐夫可是鼎鼎大名的曹操,也许现在的人对他知道的并不多,但是拥有后世人记忆的自己却是知道的,这个人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中的留下了重重的一笔,其功绩并不输于任何帝王,而他的奸诈更是人尽皆知,如此的广喻度尽管主要归功于罗贯中的三国演义,但是曹操自身的光辉也有着不可磨灭的作用。这样的人,让李宣又敬又怕,让他这个忠君爱国思想深入骨髓的人真不知该如何与之相处,他的潜意识里是想要除掉这个人的,当然先不说能不能办到,然而他的感情又让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对这个人下黑手,毕竟他是自己的姐夫,是自己现在唯一的亲人的丈夫,而且李宣可以明显的感受到姐姐对他的爱,那是发自内心的,与现下大多数的婚姻是不同的。
一只锦袍被轻轻的披在了他的身上,李宣被从沉思中惊醒过来,随即感觉到了姐姐熟悉的气息,他回头对着姐姐轻轻的一笑问了声好,卞玉儿温柔的回了一礼,笑道:“宣儿,想什么呢?如此入迷?”李宣尴尬的嘿嘿一笑,随即又觉得无法回避,便面带笑容的问:“姐姐对姐夫了解吗?他是什么样的人?”卞玉儿面带羞涩的笑了笑,随即表情变得自豪起来,道:“孟德是个英雄!”
李宣再一次确认了卞玉儿对曹操的态度,可是却更加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李宣只得希望曹操真的可以如某些史书中记载的是一个一心忠于汉室的好臣子。
李宣吃过早饭后便告辞离开了曹府,他现在还没有到可以安享这种幸福的时候,他有许多的事情要做,首要的便是去深入的了解一下洛阳这个东汉的政治经济中心,甚至可以认为是整个世界最大最繁荣的城市。就在他信步走出曹府,沿着石板铺就的道路向城南漫步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个浑厚的声音唤了他一声。是黄忠,他奉桥玄之命来曹府寻他,正巧看到了他。
桥府正厅端坐着一个身着官服的男子,此人面色白皙,眼神却是透着阴狠,却是那太尉段颎,他从渔阳回到洛阳已经有段时日,今日听说桥玄回到了洛阳便来府中拜见。
“桥公,此事还需您老再助一臂之力啊?”在一段为时不短的寒暄过后,段颎说起了护乌桓校尉夏育、破鲜卑中郎将田晏、匈奴中郎将臧旻三人联名上书要带兵攻击入侵的鲜卑一事,因为朝臣中支持的人太少,段颎希望桥玄帮忙在皇上面前说话。
桥玄略一思忖,缓缓起身,来到段颎面前,为他斟了一杯茶,淡淡一笑道:“段太尉,不是老朽不愿意帮忙,实在是老朽现下已经很难轻易见到陛下了,虽说老夫仍然恬为光禄大夫,然我等皆明白此为陛下为了保存老夫这张老脸而给的一个台阶,真正的用意怕是无人不晓啊,且老夫乃不详之人,在任司徒之时惹得苍天动怒降下灾难于大地,不得已才引咎辞职的,如今又如何敢在出现在陛下的面前,徒增晦气啊!”
段颎眼中寒光一闪而逝,微微一笑道:“桥公太过谦逊了些,谁人不知当年桥公称疾上疏,引众灾以自劾一事之原由,真要说起来,陛下岂有不念你一份情谊的?”
桥玄闻言面色一冷道:“段太尉,你此言何解?莫不是有所指?”
段颎满脸无辜的笑道:“桥公此话怎讲啊?段某并无他意,您老切莫歪解了啊?”
二人随即又相谈融融,却多是些文人轶事,过得片刻,段颎告退,桥玄起身相送,在花园的步道上见到了随黄忠而来的李宣,桥玄以子侄之名向段颎介绍他们,李宣闻听是当朝太尉,与黄忠慌忙行了一礼,段颎却只淡淡的回了一礼,便走了。
桥玄送走段颎回到府中,待到身边只留李宣黄忠之时,才面色不善的谈起起那段颖来。
这段颎本有着不俗的军事天赋,手下又有夏育、臧旻等一干将领,与羌人作战先后达一百八十次,斩杀近四万人,最终平定西羌,并击灭东羌。如此了得的人物本可以一展才华,可惜此人气量狭窄,而且党同伐异极其严重,最可恨的是此人与宦官势力沆瀣一气,联手制造了多起令人发指的惨案,其所作所为为天下士人所不齿。从此以后连同他那些个党羽也都不得士人支持。以目前统治阶级主要仰仗士人的情形来看,如段颎等人本无法继续发展下去,不料如今的皇帝比起士人偏偏对宦官更加倚重,直接导致了段颎飞黄腾达,最终坐上了太尉之位,成为当朝三公之首。
段颎的发达是反对者的不幸,他不惜一切手段迫害士人,而士人贪财懦弱的性格成为了他们致命的弱点,一批批的士人被杀死,当然在普通百姓看来他们并不冤枉,因为他们的确犯了王法而且按照法律他们也的确该死,然而这其实只是一种打击政敌的手段,是段颎手中的一把利剑。
桥玄不可能在皇上面前为他的党羽说项,这与他的政见相左,道家的无为思想不允许他在如此激烈的党争中随便战队,而且桥玄的内心中也是看不起段颎的,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而又没有理由的鄙夷。
屋子内沉默的片刻,李宣与黄忠还在消化这些信息,而桥玄似乎是不愿意再继续提及那个他讨厌的人。又过了片刻,桥玄开口道:“我今日一早面圣返回的时候,顺便去了趟西园,那里的市场是千古第一奇市,呵呵,老夫买了些东西给你二人。”说罢,从衣袖中掏出两道表书,展开来给二人看,一书“大汉北军胡骑营右部校尉李宣”、一书“大汉北军胡骑营右部甲曲军侯黄忠”。二人哪里不明白,这是桥玄刚从西园为二人买来的军职,不禁面色有些古怪。
“怎么?不谢谢老夫?”桥玄苦笑着说道。二人忙施礼,桥玄拦了下来,摇了摇头道:“如今便是这般情形了,只盼能多些你二人这般的有才之人多买些官职,那样或许大汉还有转寰的余地。二位,老夫拜托了!”说罢竟然向二人深施一礼,李宣黄忠二人哪里敢接,忙侧身避过。
一日无话,待到晚间李宣带着黄忠去到曹府,先去见了卞玉儿问了好,卞玉儿看黄忠沉稳勇悍,几次三番的拜托他多多看护这个弟弟,黄忠自是一一应允。过不多时,曹操回府,令下人寻了李宣等人到前厅赴宴。
待到李宣黄忠二人走进前厅,已经有四名锦袍男子在那里坐着,见二人进来,也不起身,其中一个年龄与曹操相仿、身着素色白袍、英俊威武、气度不凡的男子看了看李宣黄忠二人,见二人具是平民打扮便不予理睬,回头对曹操道:“孟德所说的故人之子不知身在何处,怎得还未出现啊?”
曹操正欲为几人介绍,闻言哈哈一笑,指了指李宣道:“此人便是。”众人闻言才又认真打量了下李宣,皆是摇头,那白袍男子更是面带鄙夷的道:“不曾认识什么庶民。”
曹操听了更是笑,道:“你袁本初四世三公,当然不识得什么庶民,然则李膺李少府你可识得。”此言一出,众人那里还不明白眼前的少年定与那李膺渊源颇深,只是听说那李家男丁全部被杀死,甚至连小孩都没有留下,却不知眼前之人是李膺的什么人,于是都向曹操投以询问的目光。只是不待曹操开口,李宣朗声施礼道:“在下李膺之孙李宣李正卿,见过诸位!”
众人一听皆是大惊,随即大喜,不过不待众人说话,期间一位锦袍老者忽然大哭起来:“元礼啊!老天开眼,总算你这一支未曾断绝啊!”此言一出,本是面带惊喜的众人也跟着失声痛哭起来。哭了片刻,李宣见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便开口道:“这位大人想必与亡祖关系不俗,不知是?”
听李宣如此问身为主人的曹操才想起来光顾着悲伤了,还没有为李宣介绍这些人,于是,起身郑重的介绍道:“这位老者是何颙何大人,与尊祖父相交甚笃。是故。。。唉,何大人现在隐居于汝南,此次是为营救一批受迫害的党人而潜入洛阳的。”
何颙谦逊一笑道:“哪里是我在营救啊,这可要归公于本初啊。”说着指了指方才说话的白袍男子。
李宣心中又是一惊,他竟然是袁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