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正午,艳阳高照,果如阿格尼娅所料,已到风岭。
风岭距大风城不足五十里,这一路坦途,再无山隔水阻,再行至黄昏便可到大风城。队伍没有继续前进,选择在风岭一处甚是开阔的缓坡扎营,升起灶火,简单做些饭食。营帐升起,这回连穆云霓的营帐亦升了起来,与郑然的营帐中间隔着穆云裳的营帐,郑然的营帐另一侧自然是阿格尼娅和上官可卿的营帐。郑然携穆云尘进帐歇息,其余女眷各进了自己的帐篷歇息。此时,穆云霓尚未出现。这几日,她亦如她的武功神出鬼没,坐着那匹驳兽,忽然而至,又忽然消失。真是神鬼莫测,恰好合她古怪的脾气和行事。
几人正在帐中歇息,忽闻帐外一片混乱嘈杂声。那上午与郑然并辔赏景的稍年长的十四阵石武士急匆匆进来禀道:“启禀宗主,尸人吐雾!”
“什么?”郑然听了一头雾水,他当然不知道尸人吐雾是怎么一回事,意味着什么。倒是一旁的穆云尘略知一二,沉着淡定道:“无妨,尸人吐雾,明晚月升时当化鬼。我估算着,已到了风岭,魅师该来了。魅师来了,这些尸人便可妥善处置了。”言毕,给通禀的武士使了个眼色。武士会意,退了出去。
“如果魅师不来呢?这些尸人化成鬼后,岂不无人可制?”郑然回头看着穆云尘问道。
“宗主宽心,魅师一定会来,便在今日。”穆云尘笑着起身,为郑然整理衣襟,缓缓道:“尸人吐雾,是尸人从人化鬼最后阶段,明夜月升,便化作鬼了,是要吃人的。穆宗主来了,我们便走。尸人今后命运如何,只能靠穆宗主和天意了。”
“唉——”郑然闭目长叹,痛心道:“吃人。是吃那些尸饵吗?”他明知故问,心觉这惨绝人寰的惨祸竟然不能制止。
穆云尘点头,面色亦不忍:“尸饵是尸人最好的养料,尸鬼会在魅师的操控下,吃掉最至亲的人。这是世间最毒的炼尸邪法。”
“我们出去看看。穆云霓该到了。”
此时,不过数语而已,帐内突然暗了下来,好似到了黄昏时分。
二人前后出了大帐,只见方圆十数里雾气腾腾,腥臭难闻,白茫茫一片,十几步外的人影依稀可辨。被困在雾中的人不住咳嗽,更有人在雾中叫嚷哭喊。郑然耳力极灵,听到远处尸饵中已有人因尸雾窒息晕过去了。连久经战阵的宗兵们亦被这尸雾熏呛得逐渐要失去意识。渐渐,郑然亦觉得头晕脑胀,立时命穆云尘回帐。穆云尘不愿,遭郑然呵斥,方不情不愿回了营帐。郑然凭着直觉和耳力摸进了阿格尼娅和上官可卿的帐内,进去便见帐内点着烛灯,帐窗紧闭,隐隐有些腥臭味道。两个女人坐在矮床上见郑然进来,上官可卿神色不安的问道:“外面生了何事?天如何便暗了?”
“尸人吐雾。你们两个在帐里好好待着,雾不散不要出帐。”
上官可卿颌首,适才安静不出声的阿格尼娅开口问道:“穆云霓回来了吗?”
“没有。你要干什么?”郑然答道,有些懊恼和不解地看着阿格尼娅。
“你管不着!你快出去!帐里本来就臭,你来更臭了!”阿格尼娅丝毫不给郑然面子,毫不客气地赶他出帐。
郑然气得哼了一声转身离帐,才出帐,起风了。风很大,很快便将尸雾吹散了。顿然天地清朗,神清气爽。再看,竟是穆云霓骑在驳兽上,那驳兽以极快的速度来回在营寨中奔驰,制造了一股强风吹散了尸雾,尸雾腾腾升上天空,逐渐消散。可那些尸人依旧在吐着尸雾。数千的尸人偎依在一起沉睡,仿佛一座鬼怪尸体垒成的尸山,腾腾冒着腥臭难闻的尸气。穆云霓驭着驳兽如是不停驱散尸雾。半个时辰后,尸人突然不吐尸雾了,依旧安静地沉睡。郑然放眼细看去,尸人化成一只只愈发精瘦、骨骼嶙峋的怪物,似一只只长着獠牙利爪尖耳突眼的骷髅。
“随我入帐。”穆云霓驱散了尸雾,看着了郑然,睥睨了一眼他,下了驳兽进了营帐,用传心术叫郑然进帐。驳兽卧足像条狗儿卧在帐前闭目休息,气息倒是均匀平静的很。足见这驳兽神异非常。
郑然虽然气恼,但心亦知不得不听从穆云霓的话,进了穆云霓的大帐。
进帐才见帐内不仅有穆云霓,还有两只雪毛人高白猿立在穆云霓两侧,肩上各搭着一条鼓囊囊的褡裢。穆云霓端坐在一张木椅上,一双雪眸看得郑然不寒而栗。那两只雪猿倒是明眸皓齿,神态十分丰富,与普通猴类无异。他早听师傅说,他这长孙女修炼逍遥神仙功,自幼和两只猿仆、一只鹰奴为伴,那匹驳兽却是她成年后,她的授业恩师,祖母灵珑夫人送的。这穆云霓自小修练神功,不食人间烟火。所饮所食,全靠猿仆采摘神隐山上的野果野菇花露花蜜这些野味,鹰奴搏击深海捕捉的龙鱼贝蛙等海物为食水。因此,穆云霓诸处皆异于常人。武功世间一绝,饮食举世无双。这便是修炼逍遥神仙功的女神仙的难传之神功。必须一生吃喝这些东西,不能似常人随意饮食。
“我这有些丹药,你拿去吧。那红瓷瓶是给云奴的炼髓丸,拿去给她吃。她自然知道如何服用。两个白瓷瓶是给你的铸髓丹。倘你每遇生死交刻,便服一颗。可助你重铸血髓,精进武功。历代七杀拳宗主便服用这丹。这丹不可与旁人。旁人吃了是要死人的。”穆云霓言毕,身边一只雪猿便掀开褡裢,掏出三只瓷瓶,一黑二白吱吱呜呜蹦跳着递与郑然。郑然收下,藏于内衣中,道:“如果没事了,我可以走了吗?”
“你要好生待我阿妹,若胆敢欺她、负她,我不饶你!”
郑然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冷然道:“我郑然从不欺负女人,倒是你这个女人,我想欺负都欺负不了。”
“你莫要气我,勿忘了我们间的约定。待你执掌了宗门,我便不再弹压你。”
“到时候再说吧。”郑然说过这句话便转身出了大帐。
“由不得你。”穆云霓用传心术将这四字钉入郑然脑海,她不怒自威令郑然心生惧意。他着实害怕这个女人。他对她的惧怕不是对生死的惧怕,而是一种摆脱不掉的恐惧,来自于内心深处对这个女人会成为他妻子的恐惧。不过,他不愿意爽快承认罢了。男人的自尊心让他无法接受一个要成为他妻子的女人是一个他看不透的高深莫测的神一样的女人。
郑然前脚出了穆云霓的营帐,见阿格尼娅蒙着铁面信步走来,和他擦肩而过,好像没他这个人。
“你不想活了,去找穆云霓。小心她把你全身裹上铁皮。”郑然看着阿格尼娅不知死活和天高地厚的样子,心觉好笑不由调侃道。
“滚一边去!身上臭烘烘的!有废话的时间洗洗澡去!再啰嗦,小心我骂你!”阿格尼娅狠狠白了一眼郑然,粗鲁推开穆云霓帐前卫兵,闯入穆云霓行帐。
“混蛋!最好让穆云霓把你箍成铁桶,连嘴也封上。”郑然气急骂道,涨红着脸回了自己的行帐。
阿格尼娅进了穆云霓行帐,径直走到穆云霓面前,毫不客气地兴师问罪道:“穆云霓,你为什么这么对我?!我哪里招你惹你了?!你说出来!”
穆云霓一双雪眸看着眼下气焰嚣张的阿格尼娅,冷然道:“你这妖女不想活了吧?!胆敢这般跟我说话!”
“呸!我就是不想活了,死了,你也要把我救活!现在就说,你这死丫头蛮横无理,凭什么这么对我?!”阿格尼娅气势汹汹咄咄逼人,竟敢当面啐骂穆云霓。
“你好大胆子!看我不杀了你!”穆云霓被激怒,雪眸怒张,伸手便要捉阿格尼娅。
“你杀了我,就永远不知道你阿爸当年干了什么,他现在又藏在什么地方,要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阿格尼娅全然不惧,挺直了脖子逼向穆云霓的手,撒泼耍赖,满脸嘲弄:“你现在杀了我好了。以后,你们穆家别再想靠郑然那个傻子给你们寻出生路。我倒要看看穆大小姐是不是和你阿爸穆慈安一样蠢的不可救药,只能做个缩头乌龟。”
“哼!”穆云霓抖出掌风将阿格尼娅击飞丈余远,阿格尼娅一屁股坐到地上,整个身子险些贴在冰凉的地面上。
“哎呦!你这死丫头!疼死我了!”阿格尼娅一骨碌爬起来,揉了揉摔疼的屁股和大腿,骂骂咧咧道:“好歹小时候,我们一起玩过。你就这么对待你的玩伴?我还给你采过野果呢。”
“呸!你好不要脸!不是你阿妈那妖女,我穆家岂能分崩离析,父子失和!你此时百般要挟我,我不杀你,已是仁慈!”穆云霓彻底大怒,雪眸变作赤红无瞳血眸,十分骇人。
“呸!你妈才是妖女呢?!你穆家分裂,是你阿爸色迷心窍,纠缠我妈。我妈看在你阿爷面上才不理他。你倒说我妈破坏你阿爷阿爸的父子关系。你怎么不说,你阿爸就是个混蛋畜生,根本不堪大用,你阿爷才厌恶他的!”阿格尼娅气得跳了起来,冲到穆云霓面前和她对骂,丝毫不弱。
“我阿爸不是人,你阿妈是什么货色?!以色魅惑我阿爷。阿爷十几年不理宗门之事,人才凋零,致我宗门险些毁于鬼宗之手!”
“你知道个屁!你阿爷是你穆家唯一清醒的人,你穆家有今天衰败,完全是你穆家祖宗当年诓骗郑然家祖学了七杀拳,又把人杀了,可惜学的不全,越学越完蛋,才有了今天。还要靠你这个死丫头硬撑!你倒是挺厉害的!”阿格尼娅一张铁面逼着穆云霓的面具,毫不畏惧,继续挑衅地盯着她的血眸:“你阿爷生了你阿爸后,就不再碰你阿奶,一心修炼武功,想要练成七杀拳绝境。可惜,他没有郑然这个蠢小子的血脉,永远不会练成。”
“你如何知道这许多?”穆云霓血眸变作雪眸,一把轻推开阿格尼娅,厌恶道:“别靠着我。”
阿格尼娅不会武功,不敢与她肢体冲突,知趣退下几步,嘴上却说个不停,态度依旧嚣张跋扈。
“我还知道郑然这小子看着傻乎乎的,其实瞒了很多人一件事。他会另一半七杀拳,连你阿爷也不知道。”阿格尼娅得意地看着穆云霓,一副老师教训学生的张狂样,“——不过——”她缓和语调:“他不知道,那是七杀拳的另一半。所以说他是个傻子。跟你一样!哈哈哈——”言毕,她开心得意畅笑。穆云霓看着她这嚣张的样,恨不得一巴掌扇她几个转圈。
“我还知道很多,可我不想说了。你现在告诉我凭什么给我戴上这张铁面?!快把它拿下来!”阿格尼娅终于回转正题,这才是她此来目的。
“——哈哈哈——”穆云霓罕见地大笑,揶揄道:“可惜你知道的不少,却是个无用的。在这无妄州之地,你手无缚鸡之力,还敢造次?!你想卸下这张铁面亦可。告诉我,你为何要回来?!在那外世界不好么?”
“哼——”阿格尼娅哼道:“你以为我想回来,回到这野蛮落后的地方。外面的世界可比这精彩!我要说出来一些东西,怕你这辈子都没听过见过。”她说完这些,顿了顿,神色和语调皆有些凝重道:“我梦见云墙坍了!”
听到这最后一句话,穆云霓看着阿格尼娅,霎那间,露出了真容,面具消散,雪眸变回清亮的眸子,脸上惊讶异常:“云墙是要坍了。那你还要回来?”
“宿命!”阿格尼娅长叹道:“我族人一生的命运就是要守护云墙,你的族人不也是吗?”
穆云霓默然,脸上恢复了面具,芊芊玉手轻抬,数道华光射向阿格尼娅的铁面,须臾间,那铁面便一分为二。一半堕地,化成齑粉,亮灿灿铺了一地,一半变换了形式,变作半张恶鬼面具,极其狰狞,使阿格尼娅看起来宛如天使和魔鬼的结合,让普通人心生寒惧。
“喂!你怎么还要留一半?!另一半也给我拿下来!”阿格尼娅气得大声抗议。
“要你日后不能魅惑男人!”穆云霓笑道:“此去你可要做好了。我们的命运便掌握在七杀拳的秘密上。找到它!”
“呸!你这死丫头,早晚嫁了郑然,让你受他欺负!小心你穆家的人,正坏着心眼要害你姊妹几个的老公。”阿格尼娅气咻咻地出了大帐,临出去前不忘跑到一只猿仆跟前,一手抓住褡裢一手伸进去,猿仆急得咻咻叫唤不叫她胡来。阿格妮娅凶道:“小心揍你!”从褡裢里翻出几只红白药瓶扬长而去。
如此胡来,穆云霓不理亦不管她,闭目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