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五花这边,还在昏昏沉沉地打着瞌睡,沈邵风那头,却已是精神抖擞地行在路上了。
迎亲的队伍人数过百,行在外头的是清一色身穿大红袢袄的军士,除却负责鼓吹彩舆等那些专人以外,其余皆是整齐的列队骑马。红色的军服,配上那披挂着红绸的深色战马,既喜气洋洋,又隆重壮观。
因着路远又赶时间,花轿被直接装在特制的马车上,乐队也没有像常规迎亲那般,奏着喜乐慢慢走,而是统一站那几辆裹了红妆的战车上,照样是一路吹吹打打,热闹非凡。
沿途村里村外的民众都惊呆了,纷纷跑到官道上来围观。
虽说一看就是正在赶路的官兵,但也明显是个迎亲的队伍。一些胆大的孩子们,一路欢呼追跑着,讨要喜糖。此时,便会有专门的军丁,从那混装着铜板、红枣、桂圆、果饼、喜糖的红布箩筐里,抓上几把,散花似的往外撒。
沈邵风身挂红绸,挺拔的坐在他那匹枣红色的赤宵马上,看似面上淡定,但右颊的笑窝浅浅,眼角和眉梢间,皆是止不住的春风洋溢。
而此时的杨五花,也已被装扮好,为了掩饰那轻微的黑眼圈,整张脸都被扑上了厚厚的一层粉,好在开脸绞面和修剪额发鬓角一类的工序,是在上头前三日就做好的,现在毛孔都已收缩,皮肤上了浓妆倒也不觉得难受。
只是……
“四姐,这玩意儿能先拿下来不?”
不同于日常衣着,嫁衣用的是长度过手的对襟大袖衫,杨五花像唱戏一般,抬捏着袖子,比出兰花手,指了指压在自己头上的,那顶抹金银冠,说道:“老重的呢!”
坐在一旁,正让杨四花给她涂抹胭脂的杨小花见状,也忍不住学样,翻着兰花指,撅嘴说道:“你刚刚还把你的头压在我头上睡觉呢,也老重的呢!”
“说的好!”杨四花笑道。
“我是你亲爱的姐姐耶,让我靠一下下又怎么啦……”杨五花抱怨。
“哪里是一下下,你明明睡了好几下下,压得我头都疼了。”杨小花也抱怨。
“诶,我说,你五姐要嫁人了,你怎么都不难过呢?不是应该抱着我大哭,主动把头伸过来,说,五姐,你再多靠一会儿吧,以后就没机会了……”
杨小花瞥了杨五花一眼,不以为意地晃着小脑袋说道:“这有什么好难过的。你又不是嫁给别人,你是嫁给风哥哥姐夫耶!”
“切!真是个小没良心的!”杨五花哼哼道。
“行了,你也少说两句,免得一会儿口干。”杨二花提醒道。
“啊呀二姐,你不说我还没觉得,你一说我嘴巴就干了,我到现在都没还喝过水呢!”
“没法子,你就忍着吧!那么远的路呢,喝了水半道要解手可怎么办?”
事实上,不光是出嫁途中不能解手,从上头梳妆开始到闹房结束,整个婚礼正日,新娘都是不能如厕的。
会不会违背习俗、扰乱阴阳,杨五花不知道,但她知道自己穿戴成这样,也的确是很不方便的。怪道那些贵族女子管之叫“更衣”呢,事后可不得再重新妆扮一番。
唉……结个婚不容易啊!
杨五花在里头默默吐槽之际,外头已经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啊哈!一定五姐夫来接新娘子啦,我去看看……”
杨五花看着小花儿一溜烟,跑了出去,心里又忍不住想,这家伙,有五姐夫就不要你五姐了吗?真的一点儿都没有舍不得吗?
杨五花忙着在心里碎碎念,丝毫不知道外头的进展。
吹过多遍催妆曲,又给过拦门的吉利钱之后,沈邵风终于被杨阿花等人亲迎入内,一番揖让礼之后,送上迎书,手执大雁,步入泥草屋那临时布置的堂厅内,陈于案前。
杨家没有祠堂,只能祝告于供奉着果酒香烛的案台,由类似司仪一样的赞礼者进行唱诺,昭告祖先。
豪门大户之家,是要报上父祖辈身份名号的,但杨家这种世代泥腿子之家,也没啥好说的,此番做了简化,只念道:“……维永乐十一年三月十八,凤阳府杨柳湾杨家第五女,将以今日归于洪塘湖屯田守御千户所正千户沈邵风,不胜感怆……”
再来便是跪拜岳父,这个杨家也没有,沈邵风只能朝着香案磕了头,又朝地上洒了杯酒。
杨五花也同样,单独对着香案行了礼,盖上绣着百子图的大红盖头,与沈邵风行了初次的见拜礼,继而是辞亲,再来是哭嫁。
四个姐姐早已嫁作他人妇,没有那么深的感触,意思意思也就罢了。
杨六花知道自己很快会跟着搬去一起住,也没什么伤感。
二妞被过继到了顺伯名下,已经落了洪塘湖户籍,提前搬去了所衙熟悉环境,在那儿看守喜房,正等着迎接新娘呢,根本没在场。
唯独前一刻还在同杨五花斗嘴的杨小花,见五姐被大姐背上了花轿,连小久儿也被抱上了随行的马车,“呜哇”一声,直接哭开了。
轿子里的杨五花,听到哭声,表示很满意,没白疼她,到底是自己带大的,舍不得姐姐,是不是?
只是,差不多也就得了,要不要哭得这么撕心裂肺的?还哭岔了气?
她哪里晓得,自己这个小妹妹,纯粹只是因为不能跟着一起去洪塘湖而哭的。
说起来,这也是姐姐们的工作失误。
杨阿花虽然来过杨家好几次,但因她还在奶孩子,每次都是来去匆匆,二三四花都是后面来的,并且一来就是各种忙碌,而五六花,一个没在意,一个想不到。六个姐姐,互相之间没通过气,有的疏忽,有的想不到,有的想到了但以为其他人已经解决了,总之,竟然没有一个人认真同杨小花谈过心。
再加上之前京师一事,杨五花一再同她保证,住一起不分开,以至于她一直以为,自己是直接跟着姐姐一起嫁到洪塘湖去的,所以一点儿都没有不舍和难过。
昨儿个瞧见大姐给五姐单独收拾今天换洗的衣裳,她还以为姐姐太忙把她的给忘记了,自己还很懂事的悄悄给自己拾掇了一个小包袱裹儿,备着。
这下好了,现在花轿都要出发了,居然没带上她,连小久儿都带上了,怎么还是把她给忘了呢?
好伤心啊有木有?
杨小花越哭越伤心,很快就变成了嚎啕大哭,几个姐姐怎么劝都劝不住,最后还是沈邵风大手一挥,带走!
小花儿满意了,破涕为笑,兴冲冲的抓着杨四花给自己补了个妆,抗上小包袱裹儿,笑嘻嘻地钻进了小久儿的马车。
新娘出嫁,一般都是要娘家男丁送嫁的,亲兄弟最好,没有的话,堂表兄弟也行,舅父叔伯亦可。但这些杨家都没有,以往,都是由赵平安等姐夫代劳。现如今,有了杨长久这个小弟弟,自然是要安排他给杨五花送嫁的。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古代抱养过继孩子的不少,像这一类的男丁,就是用来给自家顶门户的,从某些方面来说,地位还比嫡亲的女孩子高呢。这也是杨五花上头几个姐姐,都能直接接受小久儿的主要原因。
花轿在喜乐声中,慢慢悠悠的出了杨家小院,又绕着杨家小坡走了一圈,这才出了杨柳湾。沿着官道缓缓行了好几里路,最终被直接抬上了大红马车。
一路不快,但也绝对不慢地行至洪塘湖城外,杨五花所乘的花轿,又被抬了下来,改由人力抬轿进城。而沈邵风也先行一步,打马入城,赶至家门内守候。
入门讲究一个吉时,吉时未到,花轿也不能停,迎亲队伍没有直接奔赴所衙,而是先绕城走了半圈。
所城的老大成婚,自然是件大喜事,即便没有全城出动,起码也有过半百姓军丁沿街围观道喜,场面热闹不已。
杨五花隔着头盖,竖起耳朵听着外头的声音,慢慢开始紧张起来。并且,越是临近所衙,她就越是紧张,紧张到手心直冒汗。好在袖子又长又宽,缩在里头,可以偷偷蹭蹭手心的汗星子。
花轿一路晃晃悠悠的,被抬至所衙门口,又有一群孩童候在那里,“拦门”讨吉利。
这一回,撒糖的可不是之前的军丁了,而是换成了一对手持花斗的盛装妇人,所撒的喜物除了铜钱糖果之外,还多了谷草和红绿豆,又称“撒谷豆”。一把把喜物对着花轿和大门而撒,并且口中还需念念有词,用以驱挡那传说中会阻挠新娘进门的青羊煞神。
接着,便能进门下轿了。
只是,沈邵风的家门有些特殊,在所衙的最北面,他迎接新娘借用的是衙门的大门,而非是千户宅院的小院门。
情况特殊,离礼堂还有些距离,沈邵风便直接一个仙女抱,抱上杨五花就往里走。
这一举动,杨五花事先是不知道的,突如其来的双脚腾空,吓得她“啊”的一声,大叫了出来。
周围又是鞭炮声,又是嬉闹声,但更多的是起哄声,倒是刚好掩盖了她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