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的大院,比一般人家的院落显然要大得多。
门口是两根粗壮的圆木做门,四周围着高高的土墙。院里,正房是一排长长的土坯房,那是社员们经常开会的地方。东西两侧,有碾房、磨房、羊圈、牛圈、马圈,还有山一般高大的谷草垛,那是牲畜们冬天的饲料。宽阔的院里,散乱地停放着几台胶皮轱辘马车。角角落落里堆放着犁杖、锹、镐等农具。空旷的院里地上满是牲口的粪便。
墙上贴着白底红字的大字标语“人民公社好!”“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字迹红得耀眼,内容更让人触目惊心。
刚刚实行三年互助组,个人积累一点点生产资料,现在又要被强制归公了。动员大会刚刚开过。公社书记一番慷慨激昂的动员讲话之后,社员们便纷纷上交了牛、马、车等生产资料。已经领教过土改的阵势,爷爷不敢怠慢。
刚才走进大门,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程虎子和吴可怜,他们两个人多皱的脸上笑成了花朵。1948年土改时,他们分得了爷爷的青砖房,一直住到今天。现在,十年之后,他们既无牛马,也无车,仍以打土豪分田地的心态,看着社员们将牛马车送进生产队的大院。在潜意识里,他们知道,凡送进院里的生产工具,客观上就有他们的一份。穷人有理,懒人有理。这好事十年来一次,让他们高兴不已。爷爷讨厌他们胜利者的微笑,仿佛没有看见他们一样,从他们身旁走过。在马厩,爷爷将两匹马、一匹骡子、一辆胶皮轱辘马车,交到生产队。那匹老白马竟不肯进生产队的马厩,费了好大的劲,才被牵进去,安顿下来。爷爷转身离开,那匹老白马竟咴儿咴儿地高叫起来。爷爷听懂了它的叫声,那是依恋、不舍、反抗和斗争。爷爷返身回去,把粗大的手掌放到马嘴下,瘦骨嶙峋的马头顿时低落下来,肥厚的嘴唇几乎是颤抖地在爷爷的手掌上舔来舔去。那温热的气息,那柔和的舔舐让爷爷怦然心动,两滴眼泪竟不自觉地滴落在胸前。
这匹老白马是八年前,爷爷用两麻袋黄豆换来的。那时,它还是刚成年的小伙子,伴随着爷爷春耕秋收,生活了八个春秋。八年来,他们吃在一起,住在一起。爷爷喜欢在马吃草的时候,端着碗边吃饭边看着马吃。晚上马不吃饱,他本人就睡不着。马厩与爷爷的住处仅一墙之隔。即使在万籁俱寂的半夜,爷爷也要给它送来草料。直到看到它吃饱了,安详地闭眼小寐,爷爷才放心地睡去。
晚上,马的嘶叫声、蹄子的蹬踏声、啃槽帮的响声,从土墙那边传来,爷爷便能准确地感应到马的呼唤。啃槽帮是缺料了,爷爷便出去用簸箕送点咸黄豆。蹄子蹬踏,是渴了,用柳罐斗送去一桶水,老白马开心地痛饮之后便安静了。老白马竖着耳朵嘶叫,多半是看到狼或狗,感到威胁了。爷爷走过去,摸摸它的耳根告诉它,不要怕,狗是你的好伙伴,是忠实的看家狗,老白马便低下头来,放心地安静地吃草了。
爷爷清楚地记得,前年春天,在下洼子那片自己家的土地旁,老白马在林带里揽着嫩草吃,爷爷蹲在地头修理耲耙,感觉两只手突然搭上来,从后面抱住了爷爷,低头一看,爷爷吓了一大跳,是两只毛茸茸的爪子。意识到自己遭遇狼了,以前多次听老人说过,狼爪搭在人肩上,人一回头,狼便会咬断人的喉咙。爷爷慌了,急了,慌急之中,他大喊一声“啊——”。不远处吃草的白马听到了,看到了,它竟高高地站起,扬起前蹄,咴儿地大叫一声,然后,快步跑来。那是一匹马调动全身力量,即将进入战斗状态的动作,它的耳朵像两根尖刀一样直立起来,它的眼睛像喷出了怒火,尤其是它的铁蹄,要山一样压下来,将老狼的脑壳蹋得粉碎。那狼被一人一马高亢的叫声,特别是白马那高昂的战斗姿态吓破了胆,它竟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跑了。
白马撒开四蹄,追了好远,直到那狼没了踪影,才打着响鼻走到爷爷的身旁。惊魂未定的爷爷搂着瘦骨嶙峋的马头,脸贴在长长的马脸上,竟呜呜地哭出声来。
此后,爷爷跟马的感情更深了,上街里,在三匹马里,爷爷总是牵着老白马,让它到城里见世面;驮盐或者驮粮,爷爷总是将盐或者粮袋均匀地放置在马背两侧,不让老马有一头重一头轻的感觉。铲地,趟地,爷爷总是将老白马放到外套上,而不在川套和里套上,里套像车的方向盘,拐弯的时候,经常受鞭子的抽打,川套夹在两匹马中间,干起活来燥热。外套则自由度大一些。劳动之余,爷爷总是领着老白,到附近草甸子的水泡去,洗去老白的一身尘土,梳理它那光洁的毛发。每到这时,老白马便顺从地听从爷爷的摆弄,直到洗得干干净净,容光焕发了,它才精神抖擞地晃晃脖颈,抖落身上的水滴,对着长天,咴咴地叫几声,宣泄心中的快乐与舒畅。
再见了,老白马。爷爷倒背着双手,恨恨地走出生产队大院。爷爷今年48岁,是个成熟的男人。过去他从不背着手走路,屯里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反剪着双手走路。有心事,低头,驼背才会背手,这是一个男人驼背和有心事的动作,中年的爷爷竟有老之将至的感觉。
走出生产队的大院,爷爷没有回家。他顺着生产队前面的路不知不觉地走到村外,来到了西下洼子。这是一大片低洼的庄稼地,四周圈种着高大的杨树。此刻,初秋已过,齐刷刷的苞米茬,整齐的垄沟垄台上,都铺着一层薄薄的白霜,连同那高大的白杨树,都挂着银白色的糖葫芦一样的白霜。薄雾蒙蒙,远树近地都在一层白纱似的轻雾中笼罩着,周边是宽阔的水渠,那上面结了薄薄的一层冰,挂着霜花。
这块地足有二十垧,它打的粮食足够一家人吃一年的。望着这块养育了自己和家里多年的土地,爷爷的眼睛湿润了。连同刚送到生产队的牛、马和这块地,也将属于生产队了。爷爷有种被剥夺、被扒光衣服的感觉。这块地是自己家的祖地,祖坟就在地的中间,那里有先前死去的祖太爷等先祖。
四十年前,爷爷才8岁,在祖太爷的带领下,从山东走到这里。当时这块地地势低洼,长年积水,水草和野生芦苇遍地,野鸭子横飞,野兔奔跑。祖太爷说,这是一块好地,泥土黑,只要把水排出即可。于是一家人贪黑起早地挖壕沟。很快,地里的水顺着壕沟流到草甸上去了,油黑的土地露出了真容。当年种上倭瓜、向日葵(毛磕)就喜获丰收。第二年种上黄豆,获得了更大的丰收。于是,一家三十几口人就在这里住下来,春种夏锄,秋收冬藏,过上了自给自足的农耕生活。
1948年,土改工作队来了,他们穿着八路军的军服,肩上挎着三八大盖,走家串户鼓动穷苦农民,自己觉悟起来,翻身闹革命。
那些穷人本来就对富人财富红眼,哪想到有打土豪、分田地这等好事?村里五十多队员,只有两三家地主,穷人在数量上占有绝对优势。于是,多数人行动起来,一夜之间,将地主的房屋、土地都查封,把地主及家人绑着双手,送进农会。第二天,全村开斗争大会,几个老地主威风扫地,戴着纸糊的高帽子,被押到主席台前,在一片打倒和控诉声中,有的吓得面如土色,有的瘫坐地上,纷纷认罪。于是,他们几代人几十年辛辛苦苦积累下来的土地、房子等其他家产,都用“抓阄”的方式分给了贫苦农民。
那时候划分成分是按地多寡。凡家人没地或人均一垧地以下者,均为贫农,人均一垧地或以上者,且有雇工者为富农,人均二垧地以上,且有三个以上雇工者,为地主。土改前两年,太爷抽大烟,缺钱就卖地,卖牛卖马。到土改前夕,家只有四十多口人,只剩近四十多垧地,包括下洼子这块,其他的都卖光了。家里没有长工了,只有三个做饭的女工。因祸得福,划为富农,躲过了批斗。批斗大会那天,太爷领着爷爷在下洼子这片地上,坐在壕沟的土坡上,听着村里斗争大会上一声声的呼叫声、哀嚎声、鞭炮声,听到对中农的土地不予分配,也不参与分配的消息,太爷爷乐得直翻跟头。“他妈的,你们天天劝我戒烟,戒烟,老子不抽烟,今天就是地主,斗争对象。抽烟败了家,才保住了家。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太爷的笑声久久地在下洼子这片自家的土地上空飘荡,听上去很瘆人。
从那以后,全家人过上了单干、互助组的生活。基本上是自家地自家人种,没有雇工,没有剩余。政府断了鸦片小贩的生意,这样自给自足的艰苦日子里,没用人劝,没采取什么措施,太爷不抽大烟了,戒了。
现在,1958年,爷爷48岁了,按照当时的说法,已经成家立业了。这片已经耕种和养育了几代人的土地,却拱手交公了。爷爷的心情很坏,全家人今后靠什么生活呢?那人民公社,据说,三级所有,队为基础。大家在一起干活,打下的粮食先交公粮,剩下的平均分配。表面上看,干的多,记的分多,分的也多,可是,总量呢?总量要是少,工分多也多不哪去呀,公粮呢,公粮交的多,剩下供分配的就少哇。命运交给别人,由别人摆弄和支配的被控制感,让爷爷自觉前途渺茫。
他拿眼扫视这片土地。太阳升得老高了,秋日的阳光明晃晃地照着这片土地,四周的白杨树,早已脱去夏日的盛装,干枯的枝杈在清风中轻轻摇曳,低矮的苞米茬一看就是正经庄稼人割的,一般高,茬口倒向一面,黄格央央的,排列整齐。垄台的初露逐渐融化,油黑的土地,经过霜打后,呈现浓黑的土色,仿佛底下有油,就要岑岑地渗出。
爷爷神情抑郁地独行,向村里走去。那里有太爷领他们建的七间茅草房。这七间茅草房,苫房草是清一色的芦苇,用了一个星期时间从黑龙江一个叫下坎的地方运回来,看上去整齐、雪白,在全村清一色的茅草房中十分显眼。墙体全是用土坯垒的,外面抹着黄土与麦秸混成的黄泥。墙体直立,墙角线绷直,与周边的其他东倒西歪的茅草房形成鲜明的对照。房檐下面少见地用厚板挡着,防止鸟雀们来做窝,损伤房脊。窗户是少见的实木,刷着天蓝色的油漆,在阳光下熠熠闪光。窗子中间的黄泥墙上,高悬着一串串白色的大蒜、红色的辣椒。房檐下,挂着已经烀熟的一串串嫩黄的玉米,甚至还有金色的腊肉。
爷爷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吃饭的时间了。土坑上,饭桌上,放着冒着热气的小米干饭,还有一盆土豆炖酸菜,炖豆腐,还有盘金黄的炒鸡蛋。围着饭桌,坐着老伴,三个半大孩子。还有一位客人,一个年龄和自己相仿的老头。
“我说老太婆舍得吃鸡蛋了,原来家里来客人了。”爷爷坐下,客气地打招呼,并给那老头倒上一小盅白酒。那老头姓赵,是家里的常客。穿着打扮很洋气,一看就知道不是庄稼人。
“老伙计,人民公社了,把马和土地都交给生产队了,心里不是滋味吧?”老赵一年四季南来北往地做生意,见识多,一眼就看出了爷爷的心事。
“半个村子的人组成一个生产单位,能搞好生产吗?”爷爷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老赵头搔搔短发,滋滋地喝口酒,酒盅往桌上一顿,说道:“过去,种什么,怎么种,谁说了算?是家长,家长是谁,是一家之主。一家之主,在你家是你爹,在我家是我爹。他们都是五十岁往上的人,种了一辈子地,有经验,有组织能力。现在不一样了,人民公社化以后,穷人翻身做主人了。生产队长肯定是那些扛活的长工。长工过去是听东家的,东家说干啥,他就干啥。现在长工成地主了,要组织生产,论经验,论能力,那肯定是不行啊。”
爷爷将一大块鸡蛋夹到老赵头碗里,又给他倒满酒。老赵头一番话,说到他心里去了。
“再说了,一帮人聚到一起干活,能卖力气吗?你过去种地卖力气,地上有个高粱穗你都会哈腰捡起来。为什么?因为你是给自己种地,你不卖力气,地不打粮,不打粮你吃什么?掉在地上的高粱穗,你捡起来,明天就进你的碗里了。进了生产队,情况不一样了。干一天,你出力或不出力,干多干少都记十分。这种情况下,傻子才会卖力气。地上有高粱穗,你捡起来,你猫腰费力,最后属于生产队,分到你手里也许只有一粒,你还会捡吗?”
“生产队搞不好,我这么大岁数了还好办,混呗。苦了我这五个孩子了。”爷爷伸出酒杯,与老赵一碰,然后仰脖喝下。
“老哥,你这五个孩子。”老赵头越说越兴奋,“别让他们在屯里混了,出去混去。”
“他们长这么大,都没出过村。”对于出去混,爷爷从来没想过。
“外面世界很大。就说我吧,南边,最远,我去过大连,那里家家都有苹果树,小孩吃苹果像我们这里小孩吃土豆一样方便。”
“我这几个孩子,长这么大,还没吃过苹果呢!”
“我秋天去大连弄一筐苹果回来卖掉,就能买一件毛料上衣。我从西荒弄一筐大蒜去双鸭山卖掉,就够买一条裤子了。人挪活,树挪死。你家这么多小伙子,在家干啥?”
“北边,最远,我到过双鸭山。一过山海关,顶属双鸭山啊。那双鸭山可真是好地方,地上长粮食,地下有煤炭。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顿顿吃馒头,天天喝牛奶。做饭烧煤,上班坐汽车,还有电影看。在那里干活的人,一个星期休一天,一个月一开支。真是神仙过的日子。”
饭桌上,三个孩子谨慎地吃着饭,陪着家人,记住了老赵头的话。
酒足饭饱后,老赵头走了。临走留下了一句话:“过一段时间,我还去那里卖蒜。那地方的钱,好赚。”
没想到,老赵头一席话,说的大伯和父亲三叔三个年轻人眼睛明亮。更没有想到,这一席话,在三个孩子的心里生了根,三个孩子从此走出村子,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