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瀨圓香舉起手掌,看著那張青色霧面印著小魚的紙卡,吉倉及吉倉地下鐵旅遊套票,雲祭限定版,可不限次數搭乘。她拿著來回盯了三次,發現後面還有一張,忍不住原地大叫了一聲。南洋杉葉子節理的紙片,又連著餐飲圖卡,好個「吉倉印象」,她頓時覺得雙手沾滿了貴氣。光夫臨走前給了她兩樣東西,一則車票,一則通行證,而這上頭寫的便是他這幾天住的地方,叫「棕櫚行館」。他到吉倉出公差,並說圓香要是有什麼困難,隨時可以過去。
她從那時就一直定在這兒,光夫應該是認可她了吧?儘管他對親人拉不下臉,他送的禮物已然透露了他的想法,必要的時候默默地關愛著每一個人。「喂,喂,香子,香子!」獅子山突然湊過來用手肘撞了她的肩,一陣調侃的笑。「他多像情人啊,還護送到學校裡了。」「小虎!」圓香著急了。
好了好了,不跟妳玩了。獅子山笑道。「啊!我得去搭火車,下回再聊吧!」我可以叫妳香子嗎。獅子山朝她喊道。不行。她說。「香子是給『那個人』叫的,哪能輪到妳這個平民呢?」圓香一看,戀子就和報社的人站在山丘上起鬨。給我記住。圓香一邊回頭一邊跑開。
她由反方向狂奔,平緩的道路上兩側黃樓逐漸遠去,下了一排大階梯,也就回到了平地,樹影透著黃玉般的日光,這幾里都沒人經過,挺玄的,往前數步,一塊黑色的資訊板佇立在路邊,外殼還留著些塑膠膜沒拆。圓香轉正端詳一番,那東西的介面展示著各餐廳的新品,紅蟳油飯、大米糕、佛跳牆,以及哪間百貨公司正舉行週年慶,右上角更閃著當日的天氣狀況和氣溫。那些高解析度的字和圖畫完美還原了一本DM,從板上她甚至見不到自己的倒影。
她聽父親說,這是為國內外旅客專門設計的板子,主要提供旅遊相關的資料,不過連山腳下也裝,真是面面俱到。一瞬螢幕鋪上黃色的底,一列「今日格言」便從兩邊浮出,「你要先堅定自己的意向,才有辦法創造可觀的收益。」那字不斷跳動,驚得圓香心裡發寒,她一度以為,只有她看得到。
千代目後山。
一個人影走過稀疏種著的長青樹與山壁夾著的柏油,錯落有致的民宅掛著幾張標語,左邊是「做好基礎建設,縮短城鄉差距,人人有責」,下面一張是「地方與人民統合起來,使土地富饒,國家強健」,那老舊的社區布告欄塞著紅黃藍的單子,一個婦人打開樓窗,喲,總理先生,您怎麼會來,接著又叫四個孩子向他請安,他只是輕輕揮一揮手。我們的光夫繞到了人煙罕至的一處,一條街的居民皆出了門外,他路過門口看著每家每戶的臉孔,問今年收成如何,還過得去,那群人回答道。「都有照我說的執行吧?區督導這星期要來,自己把握。」
「是,總理!我們不用異力已經半年多了,我們有信心!」一個年輕人說道。光夫一笑,「九月以後愛怎麼搬家隨你們,現下我需要你們成為其他異形的表率。」周圍響起一串「是」聲,於是他在無限榮耀中走掉。
未來他打算逐間拜訪後山的住戶,他有的是時間,而且讓手下來只怕不夠親民。林子下一座圓拱屋頂的鐵皮工廠,他悄無聲息地走進,裡頭一樣潮濕,未經整理的貨箱地上倒著,僅有入口的少許陽光造了一條光路讓他走,從他老友的描述,他能大概摸出個所以然--因為他也是如此靠一雙腿走遍全國。來到尾端,總算不太窘迫,蹲著打鐵的那人見他立了許久,急忙丟下手邊工具。「噢,老天,你來報到了。」說話的人是他的小學同學,常年在山裡廝混,總是一副不正經的樣子。
「物流業好賺嗎?」光夫開口就是一問。多少貼補家用吧,兄弟,市郊租金太貴我才搬上來的。他同學道,上上下下只有一台車載貨的,也剩下他的公司了,四四方方的蒼藍色老貨車停在倉庫一角,字母「H」的圓標十分顯眼,這車一天不過接了幾張訂單,回不了本。「什麼大數據時代,我呸!把老子整得這樣慘,都快失業了!顧客根本不需要那麼多種服務......」
「省省吧。3C席捲全球搞得沒電子產品就沒話題,我都不傷心了。是說最近的年輕人好像都是這樣,不如他們「先進」就會被轟出去......」面對沮喪的光夫,那人直呼「不會戳到你的痛處了吧」,豈知他又開始碎碎念,女兒正值叛逆期,號稱能管教卻引發溝通不良,他要變成孤單老人了。「哎,一個都不讓我接近。」光夫道。
「所以我,沒事就在做這個。」他同學拿起剛打製完成的磨刀棒一手扶著,令光夫看個仔細。有些客戶覺得賣場的廚具品質奇差,家裡遠,不想跑一趟,他就算他們便宜一點,客製化順便送貨到府。光夫瞧了瞧,色澤、形體、重量無一不全,然後他同學把它抽走,說讓他用這七星寶劍幫光夫斬去煩惱根,磨刀棒舞得跟什麼似的。「行行行,」光夫抬手制止他。「你既然喜歡這個工作,來我這邊,我替你出資。」他誠懇地向他同學建議道。
「開玩笑的吧,外行中的外行......你還是老實處理政務好了,免得氣色更糟。」他同學沒放在心上,咬著一根菸點火。忽然門前一陣煞車聲,那綠皮鐵骨的休旅車開進小路,他們到了,光夫旋即過去,「等我找到商業股神,就是你要發的日子!」他告訴他同學。出了工廠,他的下屬給他開了車門,好慢,老闆。我這不是來了嗎。他鑽進車廂,一人把山下裝飲料的冰桶擺入後車廂,關住廂門,「我們得要長期應戰。」一行人車上坐好,車緩緩地開動,朝著北上的公路而終點是濱海,「向吉倉前進!」旁邊四個人很是歡樂,唯光夫靜默。
***
圓香注視著那塊板子,一串字早就消失不見,換成原本的商品目錄,她看了又看,仍舊研究不出個結果,最後只得離開。馬路又見那黃色的校車開了一班,一隻貓在她的前方悠閒的舉著尾巴,人逐漸多起來。這裡便是獅子山講述的城下町,她跟著大夥湧入石穴,過了幾階樓梯,那巨大微笑的燈管牆上綁縛著,一眾店接著店排排站至最高處,此地之後便是車站,順著中央大道不怕到不了。霓虹在頭上閃,慢行,人們揀著茶葉和小雜貨,木片釘成一個窗格,往裏頭望,她可驚呆了。對面就是森永玲,這個傢伙,根本是丟個藉口逃避練習。圓香正要出聲,想不到對方也走近格子。「原來妳在啊。」
「你什麼意思,哪一位風紀股長像你這樣不盡責的?福本的事不該只讓我分擔,還有你啊!你才是麻煩的源頭!」圓香的怒氣頓不可收拾。玲想了一下,一人一半,她正要反駁,這人就加了一句,「我在另一邊看望著妳,隨時隨地。為什麼是我走過來,而不是妳過去呢?」
玲不再停留,她打算追到下一個窗口問話,橫著走,到了四條主幹匯集的圓環,再不見任何窗子,圓香的腳繞著圈,此時操著外地口音的遊客潮大量沖入空地,連商品桌都不得靠近,一時不穩。待他們散往別處,圓香察覺到她身邊猶有一名熟人。「二宮同學,是你嗎?」
「是彩瀨啊。」二宮健轉過身來,右分的髮際線倒還好,那分成兩邊的輕飄飄的頭髮讓圓香感到不可思議。超巧的。圓香說。
「那個......謝謝你啊,如果不是你第一個拍手,我的首秀也不可能成功。一般會很糗吧......」他說不必謝他,這是禮節。圓香其實記不得他倆上回見面是什麼時候了,總是他就是個同窗,將來也會生疏。城下町不像普通的社區,似乎是某種輕軌內部大街的複製品,慢行,走成一列,兩旁白石砌的外牆打上些許黃光,山泉在腳底石板間流竄,與動線無縫接軌的馬路還有三四台潔白的車綿長地駛過,而後隱沒。來看看,姑娘。一個坐著的老者捧起綢緞上的銅壺藉著光領她感受時代,但基於家裡太多這種東西,圓香走得比健更快了。
此處是民眾的日常密集交織成的網,千代目的紅城是重心,小孩被送進去,而他們的家人退往外頭撿一份差事,從地表是看不出地下蓬勃的交易情形的。不知從何而來的小路打進巨龍似的地穴,做成了井字的經脈,千代目山的人曉得怎麼樣走,我們的健,就可以帶路。某些石刻的高樓縫隙設了蔬果攤,圓香老是看不膩甜椒與玉米,一個一個撈起來嗅聞,門廊下還有切魚時砧板的聲響。「妳是第一次來這邊嗎,彩瀨?」健問她道。算是吧,圓香說,放學後她都匆匆回到家,車時很長,他能給她介紹還真是貼心。
「我因為在這一帶補習的緣故,常常待到晚上八、九點。全城下町一間補習班,夠扯的,擠死人。」健說哪個轉角有哪幾間店他都能背起來,只是沒人跟他同行,千代目的街不分淡旺季,等他大學畢業一定要開自己的餐廳。這種情況,我想我只能說我欣賞你。圓香道。「曾有五個人準備資助我,他們也跟你說過一樣的話,後來呢?告吹囉!」
「你在勒索我嗎?」石板前緣倚著欄杆的圓香忽有一股危機感。「當然不是。平常都往豪宅跑的大小姐,怎麼可能看得上這個小地方。我們兩個,是不同世界的人。」圓香叫他別亂放風聲,她家也不過小康,沒啥置產,她可不希望一大堆人要她請客。好,大小姐,他退後,「可不要以為所有的異形都會接受妳。」他背後的石板路被燈海照得好似熔岩流過,泛起火圈。
這段路上二宮健不斷笑著,每個圓弧的立面皆是新穎的色調,一台機器號稱著販售熱食,牛肉松露起司大圓堡,那好吃嗎,圓香望著操作選擇鈕的健提問。「自己買一個不就知道了,大小姐。」他伸手至取貨口接那漢堡。「那你為什麼不幫......」健早就走開試著解那包裝了,上流蠢貨,我不是妳的僕人,他語帶尖刺道。
「隨便啦,我以為我們是朋友。」圓香投了錢,學他壓了一次平盤那些方鈕,一個漢堡隨即落下。二宮健的步伐奇慢,或許並沒有扔下她的意思,圓香緊跟,前方一座大拱橋橫越天際,他在橋下挑了幾盒樹莓,酥餅,梅干,又到隔壁買了乾酪,也不見他七手八腳。這傢伙將兩手的食物擺上其中一套桌椅,拿出綠色的大袋子一項項收進,圓香便坐著用午餐了。「看什麼看,平民的生活就是沒有格調啦。」二宮健一面抖著那袋子一面說。
買那麼多小心扛不走喔。圓香趁機酸他。他自袋子一隅看進,起司竟然險被壓扁,算妳狠,他一個勁地把它們全倒出,隨意疊在那不知幾人用過的鐵盤上,素手抓著大吃一頓。有沒有衛生觀念啊,圓香衝著他吼,健回擊道誰有她這般閒工夫。語畢,還要拿胡椒罐撒,只見那乳酪越增越多,賺死了,健準備多吃幾塊,然後它們跑出盤子,不斷分裂,圓香揪起桌巾一角企圖侷限它們於上頭,怎料得一個個跳的也可以跳到地面。
另外一桌的起司也抓狂令食客避之唯恐不及,路面堵塞讓送飯的人寸步難行,此區的餐桌皆面臨奶酪大軍入侵,那兩人飯也吃不下了,又是黃、又是白、又是橘的,圓餅形狀聚著還會動,圓香一腳踩出去,只聽「噗滋」一聲,抬腳就黏著牽絲的奶白起司,一陣尖叫單腳跳到街邊,正好有個擦鞋的工人,快給我把它弄走,圓香大喊,馬上一張一百塊不用找,那人便很賣力地拿刷子刷著鞋底。逃都來不及了,妳還顧妳那雙鞋。二宮健簡直不能呼吸。「別吵,不能沾髒,不然我就進不了家門。」
待那人將鞋子清完,健就推圓香示意她跑起來,依你的載貨量,彼此彼此啊,圓香不忘說他,乳酪塊撤進道路又叫著「香子」,跟輪船上是同一批傢伙,她想,去到哪都在逃難,天劫啊。二宮健抓著包包不給它們偷吃內中物,妳認識它們嗎,他問圓香。圓香只想得到她最不中意市場那大片的奶酪,發酵時數長,大熱天的酸味揮之不去,有個男人掰了一片裹著麵包要她吞下,不,她又回憶了一次啊。
拼貼圖紋的磚瓦下大量起司追擊,圓香欲拔那魔劍卻發現自己摸不到那顆召喚劍的石頭,健四處拐彎,他們所經之處已經困了不少遊客,除了衝出去,還能有什麼法子。衝!那映滿銅棕色的迴廊似在招手,都到了市街與車站的分界,起司塊仍無懼地靠近著,圓香一口氣爬上那群矮階,等我,健跨步卻踩了石階鑲著的貓眼石,剎那廊道三邊的液晶閃出叢林野果的繡花,大型的緞帶繞到後面去,四芒星之後,短髮的女孩以手撥著微捲的秀髮,對著他們笑--是個模特。再回首,那些起司盡向天化作彩帶輕輕旋著,成了一縷煙,起司粉排成五爪鋪著地下街,唯獨他們二人大眼癡癡盯著。
「怎麼搞的,難不成有神通......」二宮健扶著下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