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泱最近有点烦恼。
他本来是不烦恼的,能够躲到王王畿之外,躲离都城的那些糟心事,心情还是十分美丽的。中央一级官员出差的机会十分难得,这次让皮泱抢到了。司徒大人很开心。
皮司徒此次出行,在西北封邑也巡视了有好几天了,不外乎体察民情,监督生产,顺便接收一下群众的举报之类。如今到得吞侯地界,适逢乡射大礼,免不得要开开眼界。
乡射之礼自然是很有点意思的,皮大人自己也出了些许风头。当然,要是这场盛会能平安结束的话,就更完美了……
乡学演武场的一个角落里,植着一棵三四人合抱的大树,而树后正挤着几个衣着体面的大小官员。
皮司徒揪住李粟骂道:“我把你个蒙药迷心的呆货!你那随从怎么回事?挑出这么个大事情来!你立刻给我个说法!”
李粟脱了阳紫道人的控制,已经恢复平常样子了。他乍一被骂,是一脸迷茫和委屈:“司徒大人,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那人我现在全无印象,我不知道他哪来的呀?”
“罢罢罢!看你也是被那妖道迷了神魂,现在他做出这等杀伤人命的事情,你这可有人能降住他?”
李粟道:“回司徒……我这儿偏僻地方,乡勇民兵倒也有一些,可都是凡兵凡枪,当不住那使法术的异人呀。”
皮泱叹道:“唉,这次我出得都城,也没带什么修行之士相随,像这般任由妖人为祸乡里,皮某有何颜面回去面见大王?”
李粟指着场中的两道人影道:“大人宽心,这不是来了哪方侠士相助么?”
皮泱微探了探头,见是一个小女孩在和老道纠缠厮打,道:“李粟啊李粟,羞煞我等男儿也!你我俱在这里偷生,却让一个女娃娃上前拼命。”教从者,“把我那口御赐的宝剑与我,我与这妖道见个上下!”
皮泱正要出头动手,李粟慌忙扯住说:“司徒!你看天边那不是来了四个修行之人?”皮泱一看,果然是四个黑衣修士,雾腾腾御剑而来。李粟又说:“大人,我知你爱民心切,但这修真之人与我等凡俗人等全然不同,你只要稍沾着些他的手段,那性命就难全了也!为今之计,只有静观其变。”
皮泱举着步子踌躇半晌,终究只能叹息一声:“唉……李粟,你快去安排人手,疏散乡民,不要让修真斗法伤了无辜。”
李粟:“早已安排下去了。”果然场边人影稀少,已被李大夫的人手劝散了。
一旁一直静立无言的张休探头探脑地看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不好!那四人和妖道是一伙的!”
李粟一惊:“张休!你怎么也躲在这里?”
张休恬颜回嘴:“废话!这场子忒空阔,有几个躲藏的地方?李大头你往边挪挪,不要把司徒和我挤出去了。”
皮司徒突然伸出食指戳在唇前低声说:“不要吵闹!那妖道过来了!”
果然,被乌斯放开的阳紫道人脱了性命,由着同门师兄与乌斯赌斗,慌慌地朝这边奔逃过来。皮司徒招手示意几人缩头藏好,张休见树根旁松土地里斜插着一根射场上平整土地用的铁掀,就顺手抄在手里。要说这张休,生得黑黑瘦瘦胜似麻杆,脑子却灵光。他眼见阳紫往大树右首奔来,人已经悄悄地从左边转出去了。阳紫心惊胆战,也不抬头仔细看路,只想快些走路脱身逃命。他眼瞅见一棵大树栽在那里,喜道:“待我躲在树后仔细看看师兄们与那女子争斗,若敌得过,我再出去,敌不过,我趁早跑路脱身。”正想时,人就走到了大树跟前。
阳紫抬头一看,竟见几个老官儿直叉叉地立在那里,怔怔地看着自己。正面面相觑之时,只见那张休跳将出来,举铁掀大喝道:“吃我一掀!”“哐”的一声筑在阳紫后脑上。可怜阳紫道人懵懂之间扑倒在地,口鼻黑血直流,就这么绝了性命。
张休把家伙一丢,捻须嘲笑道:“李大头!你说这凡兵凡枪当不得修真,你那些散懒的民兵当不得,我张休拿把烂农具却当得,如何?”
李粟不知如何作答,只得耍嘴皮子搪塞。两人揪揪扯扯了多时,司徒说:“不要吵!他们打完了!”
几人急探头看去,果然,五人中有三人躺在了地上,余下两个黑衣道人互相搀着往远处逃去了。
张休叹道:“唉!终究双拳难敌四手。”皮泱急问李粟:“你这里还有医生没有?快快请来!”
……
乌斯陷入了纷杂混乱的梦境。
眼中的漆黑兀地点出一抹殷红。视野中的红色越来越大,仿佛包裹住了整个天地,而自己就在这红色的海洋中不断下沉。往下,再往下。什么时候到底呢?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红色的水幕底下透出青莹莹的光来。原来水底是一片石滩,里面裂出了一条宛如天成的青玉小径。
她伸脚踏上了这条小径:这里我来过。
满目的红被影影幢幢的黑影搅碎了,一道道模糊的黑影往来穿梭,渐渐布满了天穹,再也没有一丝红色。
黑暗中突然冒出一个人影,他对乌斯说:“汝命休矣,吾当取之。且随我来。”
乌斯摇头:“我命未矣,君可自去。”
“汝何以拒我?”
乌斯说道:“法术可当。”
所以乌斯往前伸手,驾轻就熟地呼唤天地灵气,可她发现这片漆黑的空间一丝灵气也没有。没有任何东西回应她的呼唤。
那人影摇头:“噫!微灵气,何以拒我?”
一阵强烈的孤独感猛然淹没了乌斯。她迫切地想从这黑暗中挣脱出去。
人影逐渐变白,在一片漆黑中显得那么刺眼。他朝乌斯走过来。
乌斯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不料一脚踩空,从漆黑的空间跌进了更黑的深渊……
“嗬——”
乌斯倒吸一口凉气,醒转过来。眼前不是什么深渊,是柔软的床铺。她松了一口气。
“啊!”
然后就是更凄厉的惨叫。
“姑娘忍着些,你背上的伤要是不清理干净,恐日后发脓,到时候的痛苦又要比现在绵长百倍了。”
乌斯心中明了,咬着枕头,再没发出一声呼痛。方才在梦中时,浑浑噩噩,不觉得如何。而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在这光明的人世间再怎么受苦,也比方才的梦境里安心百倍。
不知过了多久,背上刺辣的,炎烫的,冰凉的感觉交相出现,当然最多的还是那深入肌理的疼痛。最后不知什么东西抹在了伤口上,倒是有一种温厚的安全感。终于,“好了,姑娘注意这几日不要让伤口着了水。”
乌斯呼出一口气,勉强扭过脖子转头看去,原来是一个慈眉善目的白发医官。她正要拱手道谢,却发现胳膊疼,肩也疼,扯着背上的伤口联合起来疼,要把手抬起来是困难无比。那老者呵呵笑道:“请不必勉强,老夫自去了——姑娘你这几日最好还是趴着睡,以免引得伤口迸裂。”
乌斯这才低头注意起自己的伤势来:几圈纱布从背后缠裹到胸前,手臂上也裹了几道。腿脚处倒没什么外伤,只是酸痛得紧,外有几处擦伤抹了膏药,并不十分严重,便没有包扎。而身上原来的衣服全然不见踪影,只有一件极轻极柔的丝绸搭袱披在肩头,下身着一条颇宽松的棉布裤衩。
“姑娘不必多虑,您的身子是小姐为您清洁的,衣服也是小姐换去的。”
乌斯这才发现房间里还有一个女孩,正双手托腮看着自己呢。这女孩看上去还未及笄,头上无甚饰物,着一件青花白底裙,扑闪着一双滴溜溜打转的大眼睛。她见乌斯看向自己,嘻嘻笑道:“姐姐的事我听爹说了,姐姐好勇武呀。”
乌斯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先回之一笑。医生已做完工作,对女孩叮嘱了几句,出门走了。乌斯低头揪扯了一下肩上的织物,终是觉得有些尴尬,遂说道:“谢救治之恩,但是可否麻烦与我件衣服,如此衣不蔽体,不太自在。”
女孩忙道:“哦对,我疏忽了。”她起身找出一个柜来,翻出一件鹅黄长裙,“我这次出来,也没带什么好衣物,你就先穿我的吧。这件如何?”
乌斯其实觉得这对于自己来说,似乎有些粉嫩。但她也不好意思挑三拣四,遂说:“嗯……”
那女孩却一眼瞧出乌斯的心思,她急摇头道:“不好不好,”把长裙塞回,复翻出一件灰白的褊衫,袖口缠着黑色的草叶盘曲纹。见乌斯神色微舒,便起身把衣衫披在乌斯身上说:“这是我随爹射猎的时候穿的,姐姐你先用着罢。”
“多谢了,只是还未请教……?”
那女孩咧嘴笑出一口明晃晃的牙齿:“我叫皮旦!是我爹找了医生把你从射场上抬回来的。”
乌斯也笑:“我叫乌斯。”她坐正,穿好褊衫,下意识地把背往后靠去,触及伤口,痛地连连抽气。
“嘶……对了,这里是哪里?”
皮旦说:“这儿是李大夫家的房间,他家正好离射场边,索性就把你先安置到这了。”
乌斯勉强笑道:“我真是好福气。”她小心翼翼的从床上坐起,上着褊衫,下套裤衩,慢悠悠地走出门去。
皮司徒正和李大夫商量善后事宜,眼见乌斯出来,赶忙近前,拱手道:“仙长。”
乌斯惊讶道:“李大夫?神秘高官?”
李粟看了皮泱一眼:“司徒大人,神秘高官是谁?”
皮泱额头汗下,他擦了擦汗道:“在下当朝司徒,皮泱。承蒙仙长救助百姓之恩,不胜感激。”
乌斯忙拱拱手道:“哦,皮司徒。”乌斯虽不知司徒一职是所干何事,但她知道天地的四时仙官之上,还有“地官司徒”这一说法。到底有没有这位仙人暂且不论,人界的官位,却是的确有意仿照了仙界的这一设置。所以司徒一职,定然十分尊崇。那么那位皮旦小姐,想来就是皮司徒的女儿了。
李粟抢到前面道:“小镇有仙长驾临实乃下官之幸事,不然今日血流成河也未可知啊。”
“……咳,仙长什么的,我不敢当。”
皮泱忙说:“正是,请问姑娘名姓?”谁愿意对着一个小女孩模样的人一口一个”仙长“呢?只是皮泱也见过许多性格乖戾的修士,嘴上若不尊敬些,他们还真不一定搭理你。眼前这个女孩看上去不是那等顽人。皮泱松了一口气。
几人互通了姓名。
此时天色渐晚,太阳昏昏沉沉地坠着,软倒在参差不齐的民房顶上,慢慢地往下出溜。此时已渐进深秋,拂面的风气里带了一丝凉意。乌斯见天光晦色,不由脸色暗淡,默然无言。
过了如此多时间,无恙必然是凶多吉少。
皮泱似能看出乌斯心中所想,他道:“姑娘,那两个道人的尸体我已差人查验过,他们是一个修真门派‘神异门’下弟子。”
乌斯茫然道:“尸体?”即刻之后便就醒悟过来:是了,自己打杀了两个道人,一个头上系着一条头巾,另一个系着两条。如此说来,那头巾一,就是自己手下的第一条人命了?
司徒见乌斯脸色有些怪异,问道:“要看看他们的尸体么?”
乌斯连连摆手:“不了不了……早先看过了。”现在回想起来,两人浆水横流的脑袋仿佛还在眼前。她打了个寒噤,真不知道自己怎么下去手的。一面问道:“司徒还对修士们的事情有研究么?果然是这个门派,我也听那老道说过。”
“不是……”皮泱摸出一个笔记本,指点着其中一页道:“这是从其中一人身上找到的……”
那一页的第一行赫然写着:
“今天加入了期待已久的神异门,师兄师姐们都好厉害呀!我也要努力了!……”
原来还是一个常写日记的勤奋人。
乌斯又扫了几句,都是些琐碎日常的流水账。她突然眼前一亮,抢过本子往后翻了几页,笑道:“好一个磊落门派呀!”
那日记中竟然写明了神异门所在何处,加入过程以及一些边边角角的小事。乌斯不禁感激起那位不知名的头巾男来。她翻到第一页,在空白处找了个遍,却依然没有作者的姓名。她呵呵笑道:“无名氏,多谢了!你们既然想要仙界的东西,我就给你们送上门去罢!”她翻转日记本,指着纸上的一行小字问道:“皮司徒,你可知这上面所写‘冕州鲕山’所在何处?”
她已打定主意,去这个以收集天下‘神珍异物’出名的门派打探一番。既然他们能找到无恙,那说不定也能找到其他部分的秋官印。
是了,直觉告诉她,秋官印不止是两块构成。
皮泱面露疑惑:“咳,我还真没听说过这地方。”
张休皱眉道:“据我所知,这天下应当没有哪个地方叫‘冕州’才对?”
“这……”乌斯又仔细地看了看那行字。没有错呀,难道这地名是他们的内部暗语?好不容易得到的线索就这么断了,乌斯有些懊恼。
皮泱略犹豫了下道:“乌斯姑娘,我倒有个建议。”
“司徒请讲。”
“都城镐京的图书藏室,有天下地理博物志。如果姑娘不急的话,等我回京查阅一番,有什么消息了,再写书一封寄与你。”
乌斯喜道:“那真是有劳司徒了。”
“那好,不知姑娘居于何处?我也好寄书与你。”
居于何处?此次下山寻物,根本就是居无定处。乌斯道:“还是不麻烦司徒了。”不如——“我可以……随你一起进京吗?”
皮泱一愣:“只要不嫌拙车迟慢,多一个人自然无妨的。”
“多谢了。”
语毕,乌斯下意识地往胸口一抓,却发现平常悬挂珠子的地方空空如也。她顿时把心揪了起来:真是被打糊涂了!杀生珠离了身子那么久,我竟然现在才发现?
皮旦察觉出乌斯的异样,从怀中捧出一物,问道:“嗯,你是在找这个么?因为给你治伤的时候不方便,我就先收起来了,本要等你醒转就还你,结果一时忘了……呃啊?”
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皮旦手中静默莹润的珠子突然浮起,溶成一道宛如液体的金芒扑进了乌斯的怀里。
而乌斯骤然感觉眼前一花,身周随即铺开了一片玄异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