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伯文,你府上的花园里怎么会埋着这祭祀陶罐的碎片呢?”水镜先生把玩着手中的陶片,眼中露出一丝疑惑。
“这、这、这我也是第一次见到。”郭益装作疑惑的样子,心里却早已乱作一团,开始盘算该怎么蒙混过关。
“我来的时候听说,伯文府上好像有怪异之事发生,看来这传闻所言不虚啊!”说话间,水镜先生看了看郭益,郭益依旧面貌从容,但额角的汗水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不已。
“这、这都是乡里的谣言,先生岂可当真?许是哪个下人不慎打碎了陶罐,怕我怪罪,藏在这里了吧。”郭益最不愿看到的事情发生了,水镜先生竟然轻易地点到了他心里的隐疾。可郭益仍不死心,想要将这件事糊弄过去,毕竟还要藏好那把桃木剑。
“是吗?”面对水镜先生半信半疑的态度,郭益心中更加惶恐。他心里清楚,郭家自先祖郭躬以来,一直以治家严谨,法度分明著称,可如今这祭祀用品被打碎乱埋,就算将罪责推到下人头上,也是他治家疏忽,有辱家风啊!可现在有什么办法,郭益没有一点头绪。此刻的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焦急地不知所措。
而站在一边的哑奴,一样如坐针毡。她心里清楚,眼下这陶片没人知道是她埋的,只要她装傻就不会有问题。可要是郭益瞒不住闹鬼的事儿,在水镜先生面前失了面子,郭益一定会大怒进行调查,再加上昨天晚上那个算命的小子已经知道了自己埋陶片的事,自己的处境可就很危险了。可现在这个局面哑奴也想不出其他办法,只能祈祷郭益可以蒙混过关。
就在郭益、哑奴二人焦急之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二人循声而望,可来者却让他们更加紧张。
“叔父,原来你在这里啊。”话音未落,一身道童装扮的郭嘉向众人走来。
“贤、贤侄若是没有什么急事,先退下吧,我正在待客,一回来找我也不迟。”郭益用微笑掩饰着自己的尴尬,同时给郭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快退下。郭嘉心领神会,却反使了一个眼色,向郭益示意自己是为了拿走桃木剑而来。
“伯文,这是你的侄儿?你可从未对我说过。”水镜先生细细打量着眼前的道童,脸上露出一丝疑惑。
“没,没错,这是我的侄儿福孝,是个远亲。”郭益一边敷衍着水镜先生,一边又将话锋转向郭嘉:“贤侄,你没事就先去玩吧,叔父这里还要待客,慢待了客人可有失礼数啊。”话音未落,郭益又使了个眼色,示意郭嘉不用管桃木剑,自己能应付的来。郭嘉心领神会,意识到桃木剑没有被眼前这位手握碎陶片的客人发现。而与此同时,水镜先生却被郭嘉眉宇间的英气所吸引,将注意力转向了郭嘉。
“伯文,我见你这侄儿相貌不凡,眉宇间一股英气隐现,为何一身道士打扮?”
“这、这个吧。”水镜先生的问题难住了郭益,郭嘉的到来本身就在郭益的意料之外,郭益哪有精力注意郭嘉的着装,只得临时思考敷衍之词。就在郭益犯难之时,郭嘉却主动开了口:“您就是大名鼎鼎的水镜先生吧,久仰久仰!在下郭嘉,道号福孝,自小随师父四处云游修行,这次也是因为行脚至此,得知叔父家中祭祖才回来,先生未曾见过我也是自然。而这道袍是师傅所赠,我已入道门,自然应该这般打扮。”说话间,郭嘉用眼神示意郭益自己将会离开。郭益微微点头,松了口气。
“福孝莽撞,搅了先生游园的雅兴,请先生见谅。如果没别的事,福孝就先告退了。”说罢,郭嘉向水镜先生行了个礼,便打算离开园子。毕竟桃木剑暂时没有被发现,现在再带走桃木剑无异于不打自招,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基于这样的考虑,郭嘉才做出离开的决定。而哑奴见郭嘉离开,心里的石头也暂时落了地。
“福孝,留步!”水镜先生突然发话,留住了郭嘉。而郭益与哑奴也一道紧张了起来。
“先生还有何指教?”郭嘉停下了脚步,一脸疑惑地看着水镜先生。
“先生,我这侄儿刚回来不久,这云游的困乏未消,就让他先下去休息,你我一同游园何如?”郭益示意郭嘉退下,并临时编了个理由敷衍水镜先生。眼下,他只想郭嘉早点离开这里。
“原来如此!那倒是我欠考虑了。”说话间,水镜先生向郭嘉行了个礼:“福孝贤侄,是我考虑不周,劳烦了你,望请见谅啊!”
“不敢不敢。”郭嘉见水镜先生行礼,慌忙鞠躬还礼。郭益见状,渐渐放心下来。但水镜先生话锋一转,却又掀起了郭益内心的波澜。
“伯文啊,我原想福孝既是道门之人,正好可解你我眼前之惑。奈何福孝还要休息,不便叨扰。不过,这本用来祭祀的陶罐碎片被随意掩埋至此,不论是否是下人所为,都会触怒先祖吧。”说话间,水镜先生竟俯身蹲下,开始小心翼翼地清理土中的碎片。
“先生这是做甚?”郭益见状,急忙扶起水镜先生。与此同时对着身边的侍从呵斥道:“还不清理?”侍从们见郭益发怒,立刻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清理碎片。哑奴随着其他侍从一起清理,但眼睛的余光却不停偷瞄着郭益与郭嘉。
“先、先生境界高远,实是当世高人啊!”此时的郭益陷入到了一种尴尬的境地,除了赞美之词,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水镜先生的话虽然没有直接点破这碎片与闹鬼传闻的关系,却也表明水镜先生相信自己府上闹鬼的传闻。现在,除非有人能解释明白这些碎片为什么在这里,不然不论郭益怎么说,这怪事横行,治家不严的话柄注定是要坐实了。想到这里,郭益的心里更加焦急。
相较于眼下郭益的尴尬,郭嘉却渐渐理清了当下的情况。之前他一直以为桃木剑不被发现就会没事,可水镜先生的话让他明白过来,解释好眼前的碎陶片的来由,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不过这碎陶片可有些眼熟,对了!这不就是昨晚哑奴埋的碎陶片吗?想到这里,郭嘉下意识看了看哑奴,又看了看地上的碎陶片,心中顿生一条妙计。
“先生莫不是想让我看看这碎陶片的事吧?”郭嘉的突然开口,打破了尴尬的沉默,将水镜先生与郭益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哑奴听见郭嘉的话,也急忙抬起头,生怕郭嘉供出自己,右手紧紧捏住碎陶片,对准了郭嘉的喉咙。
“没错,福孝贤侄果然聪颖过人,如蒙不吝赐教,那就太好了。”听了郭嘉的话,水镜先生顿时来了兴致。
“侄儿困乏未消,还是先去休息吧。”郭益面对郭嘉突然的开口,有些摸不清情况,但依旧用眼神示意郭嘉离开。他觉得眼下的情况已经很危急,郭嘉还是应该尽早离开,不要添乱。但郭嘉却并未如他所愿,而是用坚定自信的眼神回应着他,这让郭益的心里更加忐忑。但眼下这种情况下,郭益可以说是无计可施,郭嘉眼神中的自信让他有了赌一把的念头,毕竟已经没有什么退路了。于是郭益也微微点头,示意郭嘉按他所想的说。
“这几日在叔父家休息甚好,只是这等小事不费什么辛苦。”
“如此可就有劳贤侄了。”言罢,水镜先生行了个礼,郭嘉也即刻还礼。
2.
“其实这碎陶片是我有意埋的。”
郭嘉话音未落,水镜先生与郭益一脸吃惊地看着他。而最吃惊的莫过于哑奴,哑奴紧握碎陶片的手慢慢放下,她做梦也没有想到郭嘉会替她顶罪。
“是,是你?”郭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心里却更加担心郭嘉接下来的解释。
“提前没有告知叔父,实在是道门天机不可外泄,望叔父见谅。”说话间,郭嘉向郭益行礼赔罪。郭益回了一句无妨,郭嘉这才抬起了头。
“原来这是贤侄所为啊!但贤侄为何要将这些碎陶片埋在这里?”水镜先生一脸疑惑地问道。
“先生说这样做会触怒祖先,实则不然。”
“哦?此话怎讲?”此刻,水镜先生旺盛的求知欲已经被郭嘉尽数点燃。
“先生请看。”说话间,郭嘉将地上由侍从清理过的碎陶片拼接了起来,陶片上原本零碎的图案竟组成了一幅鸾鸟飞升图。
“这、这是鸾鸟?”水镜先生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图案,一眼认出了陶片上的鸾鸟。
“没错,这就是鸾鸟。先生可知鸾鸟所喻何义?”郭嘉反问道。
“所谓鸾鸟飞升,天下安宁。在祭祖的陶罐上绘制鸾鸟,也是希望宗族上下安宁和谐吧。”
“先生所言极是。福孝取的也是鸾鸟安宁和谐之意,这才将这些碎陶片埋进花园。”
“既是企求宗族上下安宁和谐,只将陶罐供在祠堂便可,将陶罐打碎,埋在花园又是何道理呢?”水镜先生不解地问道。
“先生有所不知,这便是我道门独有的秘术。”说话间,郭嘉拾起了一片碎陶片。
“独有秘术?”
“没错,所谓安宁和谐,从道门来说,无非是天地人三才相合,福孝所用的秘术也正由此而来。从祠堂中将鸾鸟纹样的陶罐拿出,然后打碎,放出陶罐中所蕴藏的祖先灵蕴,以保人和;之后以八卦图算出花园的乾位,将这些陶片埋藏于此,以遂天时;最后借花园花草沃土,成就地利。至此可保宗族上下安宁和谐。”说罢,郭嘉微微一笑:“先生,这样一来不是比祠堂供奉更好吗?”
“原来如此!这样看来,乡里盛传伯文府上有怪事发生的言论便是谣传了。”听了郭嘉的话,水镜先生不住点头。
“如今这世道纷乱,黄巾四起,乡里人心惶惶,有些风吹草动便大作文章,这也是人之常情。先生不为谣言所动,实在让福孝佩服。”言罢,郭嘉向水镜先生鞠躬行礼。
“贤侄抬举我了!”说话间,水镜先生上前扶起郭嘉,愈发觉得郭嘉英气不凡:“贤侄小小年纪,道行竟如此精深,且一片孝心,实在是难得的贤才啊!伯文啊,你早该让我认识你这个好侄儿!”
“是、是。”郭益点了点头,但他的目光却集中在了郭嘉身上。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十几岁的少年竟然轻易化解了他的尴尬。得益于他的解释,既保住了家风清正,又不必担心落下治家不严的名声,这孩子不简单啊!思索间,郭益的嘴角渐渐露出微笑。与此同时,哑奴也长舒了一口气,尽管她仍旧对郭嘉的包庇感到疑惑,但至少不必担心这碎陶片的事了。
“你们还不快把碎片重新埋好?”郭益话音刚落,侍从们又将清理好的碎陶片重新埋进了土里。
“水镜先生、叔父,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去休息了。”说罢,郭嘉向二位鞠了一躬。
“侄儿,你去休息吧,有劳你了。”郭益微笑着挥挥手,示意郭嘉下去,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这孩子,活像是太公望转世啊!”望着郭嘉离去的背影,水镜先生不禁感叹。他没有想到,自己的本意竟然会被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轻易看透。他本想用碎陶片的事试探郭益府上是否如传闻所言,有怪事发生,可这个孩子的回答却完美破解了他的试探,真是后生可畏啊!思索至此,水镜先生的嘴角微微扬起。
哑奴见郭嘉离开,以尿急为理由离开花园。心中的疑惑促使她想要追上郭嘉,问个明白。
3.
郭嘉离开了花园,在衣服上抹了抹手心的冷汗,长长呼出了一口气:那个水镜先生真是难缠!刚刚要是答错一句,可就不妙了。幸好保住了郭府的声誉,可以拿报酬了。就在郭嘉准备去找郭老伯的时候,一个矫健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郭嘉眼前,用胳膊抵住郭嘉的脖子,将郭嘉顶到了花园的围墙上。郭嘉定睛一看,竟是哑奴。铜手镯泛出的寒光唤醒了昨夜与今时的恐惧,郭嘉如同虎爪下的野兔,无法动弹。
“你、你要干什么?救……”郭嘉刚要大声喊救命,哑奴的胳膊只轻轻用力,郭嘉便连呼吸也困难起来,更别提喊救命了。与此同时,哑奴用左手指了指郭嘉的嘴,然后摇了摇头,郭嘉明白哑奴不让自己出声,在威胁之下,点了点头。见郭嘉点头,哑奴稍微松了松胳膊,郭嘉这才舒服了些,大口喘了喘气。
“你、你要干什么?”
哑奴自知自己不能说话,便用左手抓住郭嘉的脖子,老鹰一般将郭嘉拽到了围墙旁边的角落。郭嘉迫于这股子蛮劲,与哑奴一起蹲下,但见哑奴捡起旁边的木棍在地上写起字来。
“你还会写字啊!”郭嘉见状,心中觉得稀奇,却见哑奴在地上写下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为什么替我顶罪?
“我替你顶什么罪啊?”郭嘉被哑奴这一问,一时有些反应不及。而哑奴则从身上掏出了一片碎陶片给郭嘉看,郭嘉这才反应过来,这陶罐原是被哑奴打碎的,自己在水镜先生面前承认陶罐是被自己打碎的,无意间替哑奴顶了罪。
“那又怎么样啊?”郭嘉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让哑奴感受到了一种被施舍的屈辱,这又一次激怒了哑奴。哑奴紧抓郭嘉脖颈的手渐渐用力,郭嘉急忙用手死死抓住哑奴的手腕,企图将哑奴的手扯开,无奈自己的力气实在不够,竟不能动哑奴丝毫。眼见自己就要被掐死,郭嘉情急之下,用手去抓哑奴的胸脯。这一招果然奏效,哑奴羞红了脸,下意识地双手交叉护住胸脯,郭嘉借机起身,准备逃跑。可没来得及逃跑,哑奴早已一个前空翻跑到郭嘉的面前,将郭嘉按到在地,用膝盖顶住了郭嘉的背,左手反拧着郭嘉的胳膊,擒住了他。
“别、别!要死了!要死了!啊!”哑奴不停地拧着郭嘉的胳膊,一种撕裂的疼痛渐渐扩散到了郭嘉的全身。痛觉让郭嘉明白了过来,自己刚刚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像哑奴这样的苦孩子,一定特别反感不明不白的施舍。眼见自己就要被疼死,郭嘉大声喊道:“我这么做是为了郭家!”
话音刚落,哑奴的左手不再使劲,郭嘉感觉胳膊的痛感减轻了许多,心中暗自叹了一声:得救了。于是接着说道:“刚刚水镜先生的话,实则是一个试探。如果我说这陶罐是你打碎的,郭大人就难推治家不严,有失法度的责任;要是我不说话,水镜先生一定明白,打碎祭祀器皿随意掩埋,定会触怒先祖,那么外面的谣言存在也就合情合理,同样会有辱郭家的名誉,这样我就拿不到报酬了。所以实在是情况紧急,我才会把这个事揽到自己头上。”
听了郭嘉的话,哑奴陷入了沉思中。确实,在那样的情况下,郭嘉只有那么说,才能保全郭府的名誉。
“喂,我说,可以放我起来了吧,胳膊都快断了!”郭嘉的抱怨打断了哑奴的思绪,哑奴对郭嘉合情合理的解释无话可说,但心中仍旧有着一丝警惕。不过看着郭嘉瘦弱的身躯,却也渐渐放心。于是,哑奴将郭嘉扶了起来。郭嘉伸了伸胳膊,疼痛带来的酸麻渐渐消散。哑奴看着眼前比自己略高一点的郭嘉,回想着刚刚他与水镜先生的博弈,心中竟有了一丝敬佩。
“你。你看着我干嘛?”郭嘉与哑奴偶然对视,两次险些丧命于她手的经历,令郭嘉对眼前的姑娘有了一丝恐惧。这份恐惧,令郭嘉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而哑奴见状竟是上前一步,这令郭嘉更加恐惧,他担心自己又会被她拿住。但接下来哑奴的举动却是让郭嘉吃了一惊,只见哑奴对着郭嘉深鞠一躬,这令郭嘉有些猝不及防。郭嘉急忙上前扶起哑奴,哑奴忙后撤一步,抬起头,留下一个微笑,便匆匆离去。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郭嘉的嘴角渐渐扬起笑意,不知何时,这匆匆的一笑,激起了他内心的涟漪。
4.
做法事毕,郭老伯与郭嘉拜别郭益。郭益见郭嘉灵活机智,认郭嘉为侄儿,并特许郭嘉可以来自家私学读书。此外,水镜先生也不时来与郭嘉品学论道。得益于此,郭嘉过了几年清净日子。然而好景不长,公元190年,各地群雄并起讨伐董卓。天下大乱,郭益为躲避战乱举家迁走,郭嘉本可以借郭益的关系被推举孝廉,也因此不了了之。与此同时郭老伯病重,几服药下去也不见好。弱冠之年的郭嘉,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
“大父,你怎么起来了?”这一日,郭嘉如往常一样去给郭老伯拿药,回来却发现久卧病榻的郭老伯竟然在擦拭弓箭。
“哦,奉孝你回来啦。”郭老伯回头看了看郭嘉,然后继续擦拭弓箭。
“大父你怎么起床了?这点事儿您嘱咐我就可以了,何必亲自动手啊?”说罢,郭嘉上前刚拿走郭老伯手中的弓箭,郭老伯却没有松手,反而笑着对他说:“孙儿,陪我去山上走走。”
“开什么玩笑,大父,你的病还没好呢。”
“我好多了!”说罢,郭老伯站起身,当着郭嘉的面做了个拉了一下弓。郭嘉一脸诧异地看着眼前的郭老伯,却见郭老伯的脸色相较于前几天是红润了些,心想难道是药起效了?正思索间,郭老伯直接将郭嘉拉出门外,向着山里走去。
“诶诶诶!大父!大父!”郭嘉见郭老伯去意已决,而且恢复了力气,心中虽有犹豫却也不再阻拦,随着郭老伯一起进山。
时值秋时,凉风渐起,山中的小路散落着金黄的树叶。郭老伯在山路上缓步前行,郭嘉则紧紧跟在后面,时刻看着郭老伯,他仍旧担心郭老伯的病。
“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吧。”行至半山腰间,郭老伯停了下来,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张望着四周的风景,嘴角扬起满足的弧线。郭嘉则坐在了郭老伯的旁边,看着周围一派肃杀之象,实在不明白郭老伯为什么会笑。
“大父,现在这时候来山里干嘛?”
“也没什么,只是想来看看。”郭老伯话音未落,忽然一群林鸟停在了不远处的树上栖息,这引起了郭老伯的注意:“孙儿,你看!”说着,郭老伯用手指向那群林鸟。
郭嘉顺着郭老伯的手看去,望着那群林鸟出神。想着如今天下纷乱,自己孝廉不成,心中一股愤懑使他不禁感叹道:“林鸟于落,不知其终。何择良木?不问西东。”反复吟诵之间,郭嘉露出一脸苦涩的笑。
“大父,你说它们要飞去哪里啊?”
“它们要去哪儿?我可管不着。”说话间,郭老伯解下背上的弓,从箭袋中抽出了一支羽箭:“但现在,它们别想跑。”说罢,郭老伯用目光测了测他与鸟群的距离,然后拉弓引箭地比量了好一阵,最后将弓箭交到了郭嘉的手里。
“大、大父,你、你这是要干什么?”郭嘉接过弓箭,一脸懵逼地看着郭老伯。
“看见没,最下面树枝上那只鸟就是我们今晚的晚餐,我刚刚病了一场,力气不够,就看你了!”郭老伯指着林鸟的方向,然后拍了拍郭嘉的肩膀。
“大、大父!你、你别闹,我根本就没用过弓箭,这绝对射不中啊!”说话间,郭嘉将手中的弓箭递到了郭老伯面前。但郭老伯再次将弓箭交到了郭嘉手上,坚定的目光中带着一丝凌厉:“我相信你!”
郭嘉第一次见到如此坚决的郭老伯,只好硬着头皮拉弓引箭,可尴尬的是,由于力气不够,郭嘉憋红了脸,却连弓都没有拉开。一连几次都是如此。郭老伯见状,只得一脸无语地接过郭嘉手中的弓箭。而此时,树上的鸟儿全部振翅而起,向着夕阳远去。
“大、大父,我、我就说我办不到啊!”气喘吁吁的郭嘉不停调整着呼吸,擦了擦额角的汗水:“什么都做不好,真没用啊!”说罢,郭嘉深深叹了口气。
“哈哈哈,人生啊!看来我孙儿不是山野村夫的命啊!”
“命?”郭嘉一脸不解地看着郭老伯。
“没错,每个人都是带着宿命来到世上的,像你大父我,这辈子也不过是个打猎种田的命;而像你郭益叔父,便带着三老的宿命,执掌一方。”
“那我呢?我的宿命是什么呢?”
“那要问你自己。”看着郭嘉一脸好奇的样子,郭老伯仿佛看到深渊中,突然燃起了一团火焰,嘴角渐渐扬起微笑:“不过至少,不是山野村夫的命。哈哈哈!”说罢,郭老伯接过郭嘉手中的弓箭。
“是吗?”话音未落,郭嘉一把夺过郭老伯手中的弓箭,将弓架在了一棵主干分叉的树上。然后将箭放在弓上,轻捏箭羽,双手用力,缓缓拉开了弓弦。郭老伯微微吃惊,眼见郭嘉利用眼前弹弓似的树,拉开了弓,心中一阵惊喜。
“去!”郭嘉大喝一声,双手松开弓弦的同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但离弦的箭却是径直飞向前方,深深插进了树干中。
“大父!看到了吧,我做到了!哈哈哈!”坐在地上的郭嘉看见笔直插进树干中的箭,全然不顾屁股的疼痛,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活像是个山野村夫的样子。”看着郭嘉狼狈的样子,郭老伯也放声大笑起来,但他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团火,那团深藏在郭嘉心中的火,即使四下漆黑一片,即使注定会熄灭,却也一直在全力燃烧,绝不低头。
“这孩子,究竟背负着怎样的宿命?不,不对,他会超越怎样的宿命呢?人生啊!可以的话,真想一直看下去。”看着眼前开怀大笑的郭嘉,郭老伯的内心燃起了前所未有的期待。尽管他心里清楚这不可能,但激动的心情依然让他的眼角渐渐湿润起来。
“咕噜咕噜。”突然的声音打断了郭老伯的思绪,郭嘉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郭老伯见状,大笑起来:“哈哈哈!村夫啊!看来你的肚子对你很不满啊!”郭嘉听了郭老伯的话,一脸不屑地说:“那又怎样?折腾了这么久,当然肚子饿啊。”
“给你。”说话间,郭老伯从怀中掏出了一个胡饼,将胡饼掰成两半,微笑着递给郭嘉。
“大父。”郭嘉看着胡饼,觉得眼前的一幕似曾相识。
“这算我借给你的,你没还我之前,我会一直跟着你的。”
“抠门儿。”郭嘉接过胡饼,看着郭老伯略显苍白的微笑,只埋头大口咬着胡饼,不自觉间,两行清泪划过面庞。
5.
“大父!大父!”黑暗中,郭嘉一直追赶着郭老伯的背影,但无论他怎样追赶,却并未缩短他与郭老伯之间的距离。就在他要加快脚步之际,一不留神掉进了脚下的深渊中。
“啊——”郭嘉大叫一声起身,却发现自己坐在自家的书案前,书简散落了一地,才知自己是做了场梦。人生啊,又睡着了。顾不得嗔怪自己,郭嘉站起身使劲伸了个懒腰,这才缓缓离开书案,去捡地上的书简。自郭老伯去世以后,郭嘉便一直独自隐居。他心里清楚自己这种无名小卒注定无缘举孝廉。可若是投奔各路势力,不了解情况又太冒险。所以郭嘉便四处结交豪杰,希望通过他们了解各个势力的情况,伺机而动。
“奉孝贤弟!”这时,门外一声清亮的叫喊引起了郭嘉的注意。
“谁啊?”郭嘉随手将书简扔到了书案上,起身开门。一个年龄大概二十七八的年轻人伴着春日的阳光,向郭嘉缓缓走来。只见那青年头戴缣巾,身着青衫,见郭嘉立于门前,即拱手而立,举手投足间,雅士风流尽显。郭嘉见状,顾不得穿鞋,光脚上前相迎,脸上的困倦瞬间被惊喜所替代。
“文若兄,好久不见!快请快请!”话音未落,郭嘉不由青年言说,便将青年拉入了屋内。文若见郭嘉披散长发,赤足相迎,笑着回应:“许久不见,贤弟仍然是风流潇洒啊!”
“说那么多干嘛?今日你我定当痛饮一场。”说罢,郭嘉将文若拉进屋,又去集市上买了些酒菜,二人便以书案作酒桌,举杯对饮。
“文若兄不是应该在朝为官吗?怎么有空来和我喝酒啊?”
“我辞官了。”话音刚落,文若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叹了口气。
“辞官?”郭嘉见文若一脸愤懑,猜测道:“莫不是文若兄得罪了天子?”
“不,是我主动辞的,这一个小小的守宫令对我荀彧来说也算不了什么。”话音刚落,荀彧拿起酒壶,斟满了酒。
“为什么?这好歹也是条出路啊。”
“我是看不惯那董卓的做派!”说话间,荀彧喝干了杯中的酒:“贤弟有所不知,自我被推举孝廉,当了这守宫令,朝中便出了大事!那董卓仗着重兵在握,另立新帝,自命为相国把持朝政。每日上朝见陛下非但不拜,竟佩剑示威,视礼法于无物。朝野上下敢有异议之人,尽被他当场斩杀。自他执政以来,可谓是朝野蒙难,民不聊生!”话音刚落,荀彧右手握拳,使劲砸向书案。
“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我清楚啊!文若兄。”郭嘉一口饮尽杯中的酒,长叹一声。
“想我荀彧,本打算一展拳脚,报效朝廷,谁知这奸贼当道,欺压百姓。只恨我不通武艺,不然那执七星刀刺杀董卓的人,便是我荀彧了!”说罢,荀彧长叹一声。
“那文若兄今后有何打算啊?”话音刚落,郭嘉为荀彧斟满了酒。
“我打算离开颍川,去冀州。”
“冀州?”郭嘉听说荀彧打算去冀州,略微吃惊。
“没错,颍川身处中原腹地,四通八达,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如今天下间战事四起,难保颍川不受荼毒。而且冀州的韩馥派人来了好几次,想要我过去。所以我打算带着家人去冀州。一来是保家人周全,二来是借董卓溃败之际,寻良主而辅之,匡扶汉室。”说话间,荀彧的眼神闪烁着兴奋的光亮。
“文若兄高义!”说话间,郭嘉举起酒杯,二人满饮杯中好酒。
“对了,贤弟何不与我同去?”说话间,荀彧放下酒杯,兴奋地拉住了郭嘉的手:“以贤弟之才,汉室中兴,指日可待!再说,你我兄弟二人还可以一起共事,岂不美哉?”
郭嘉看着荀彧激动的样子,虽然格外心动,却依然放开了荀彧的手:“文若兄,恕郭嘉不能和你同去。”
“这是为何?”荀彧一脸疑惑地看着郭嘉,对他的想法十分不解。
“如今天下间,十八路诸侯虽明面伐董,暗地里却也各怀鬼胎,必会为自己日后号令天下拉拢豪强大族,充实自身实力。而文若兄,你出身世家大族,这世家大族的身份也是你最大的本钱,所以你去冀州,既可以保全宗族,也可以一展抱负。但我,却不一样。”
“你有何不同?”
“我如今孤身一人,且只是一介无名小卒,既非世家大族,也不是献刀刺董的主。只怕去了冀州,也不会受到重视。”说话间,郭嘉斟满酒,叹了口气。
“我可以引荐你啊。”荀彧仍旧不死心,想要郭嘉跟着自己一起走。
“如今战事未明,就算得到文若兄你的一时引荐,也不知何时有我一战成名的机会,只怕时日一长,我早就被忘了,又何以出人头地,一展抱负?可若是我留在颍川这兵家相争之地,便可以及时了解战争的走向,也便于我伺机而动啊。”
“那贤弟是要留下了?”荀彧见郭嘉不愿跟他走,心中难免有些失落。
“嗯,愿文若兄大志终成!”说话间,郭嘉举起了酒杯。
“也罢!同祝奉孝贤弟!”荀彧说罢,二人对饮。
送别了荀彧,郭嘉借着醉意躺倒在床,心里思索着他刚刚和荀彧说的话。伺机而动,可我要伺机到什么时候啊?人生啊!想到这里,郭嘉长长叹了口气,酣然睡去。
6.
“这天下大事,非袁公不能平!”辛评放下酒杯,脸上泛起饱沾醉意的红晕,但目光却格外坚定。
“没错!只有袁公才能中兴汉室!”一旁的郭图见状,也随声附和。
郭嘉没有想到,当时送别文若兄时留下的疑问,竟然在三个月后,由辛评郭图二人给出了答案。
“袁绍?”听辛评郭图二人一提,郭嘉心中一动:“是那位十八路诸侯总盟主?”
“正是!奉孝,现如今董卓溃逃,已难成气候。试问董卓若死,这天下大势该当如何变化?”辛评饮了口酒,索性起身坐到了郭嘉旁边。
“势必大乱。”郭嘉一边斟酒,一边回应着辛评。
“没错,可群雄各怀鬼胎,汉室倾颓,恐怕难以一统天下,有该当如何?”辛评接着问道。
“无非两种结果,一是汉室衰亡,诸侯各自争霸,胜者另起新朝;二是另有一股强大的势力辅佐汉室,助其中兴。”郭嘉一口喝干杯中的酒,不假思索地回应。
“奉孝果然奇才!”话音未落,辛评一把握住郭嘉的手:“袁公就是这辅佐汉室中兴的人物!”
“那你怎么知道他就不是另起新朝之人?”郭嘉一把甩开辛评的手,拿酒壶斟酒。
“袁公绝非是不忠之人!”郭嘉话音未落,郭图拍案而起:“袁氏四世为官,对汉室忠心耿耿,四世三公美名在外,可谓是朝廷肱股!而袁公更是其中代表!昔日杀宦官,今日讨董贼,哪一个不是袁公牵头?这等肱股之臣若算不上忠臣,只怕世间再无忠臣!”
辛评接着郭图的话说道:“更何况现在,袁公坐镇冀州,兵甲充足,可谓实力强劲!再加上这四世三公的名号,可谓是名副其实的中兴汉室之人。”辛评话说到这里,郭嘉心里明白,眼前这二人今日前来,绝非喝酒这么简单。但辛评口中提到关于冀州之事,却引起了郭嘉的注意。
“等等,冀州?冀州不是韩馥的吗?”
“奉孝有所不知,那韩馥自知平庸,已将冀州让给了我家主公。”辛评回应了郭嘉的疑问,言语间颇有些得意。
“那这么说,荀彧兄也在了?”郭嘉急切地追问道。
“当然,袁公求贤若渴,可比周公。”话音未落,辛评再次抓住了郭嘉的手:“奉孝贤弟,如今正值乱世之际,与其坐等时机,莫不如自寻一明公辅佐,以贤弟之才,定可平步青云啊!”
“是啊!”郭图也搭腔道:“当今天下间,还有何人可及袁公?万望奉孝贤弟把握良机啊!”
“可我一介无名小卒,就算前去投奔,会引起他注意吗?”
“这你不必顾虑。”说话间。辛评从怀里掏出了一份招贤令,递给了郭嘉:“我刚刚说了,袁公求贤若渴,这招贤令上也写了袁公惟重其才,不重视家世门第,再说贤弟若要去,我二人可以做推荐,保证贤弟如愿。”话音刚落,郭图也频频点头,表示愿意引荐。
郭嘉看了看招贤令,嘴角渐渐露出笑意。之前他举孝廉未果,正是因为这家世门第的问题,单就袁绍惟才而用这一点,就让郭嘉开始对袁绍起了兴趣。而且荀彧也在那里,更是让郭嘉心里有了底。再者,郭嘉目前的生活状况也快支撑不起他的伺机而动了。
“看来二位今天可不是单纯来找我喝酒的。”说话间,郭嘉微笑地看着二人。
“那贤弟意下如何?”辛评试探着问道。
面对辛评试探性的问话,郭嘉的耳畔,再次回想起那天山林中,与郭老伯的那番对话。
“每个人都是带着宿命来到世上的,像你大父我,这辈子也不过是个打猎种田的命;而像你郭益叔父,便带着三老的宿命,执掌一方。”
“那我呢?我的宿命是什么呢?”
“那要问你自己。”
此时此刻,郭嘉的脸上露着与郭老伯一样的微笑。面对辛评的疑问,郭嘉并没有急着回答,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块儿胡饼,将它掰成两半,分给了辛评郭图:“这胡饼可真圆,掰了怪可惜的。”
“贤弟,这是何意?”辛评见郭嘉给了自己一半胡饼,心中更加疑惑。而郭图盯着胡饼,琢磨了半天,恍然大悟,高兴地说:“奉孝贤弟,那我们明天一早出发,可以吗?”郭嘉点了点头,仰头饮尽了杯中的酒。
辛评见状,心中更加疑惑,问道:“公则,你怎么知道奉孝贤弟同意跟我们一起走的?”
郭图解释道:“奉孝贤弟刚刚不是说了吗?胡饼圆,这个圆可以看作是袁公的袁,而掰开胡饼的掰也可以看作是拜访的拜,所谓掰圆,不就是拜袁吗?”
“原来如此!”听了郭图的解释,辛评这才恍然大悟,三人相视而笑,举杯共饮。
第二日清晨,一个披散头发,背着行囊的青年站在一座坟前。
“大父,我打算离开这里去冀州看看。”说话间,青年从怀里掏出一个胡饼,掰成两半,将其中一半放到了坟前。
“这是您上次借我的,还给您。这次,您就在这里安心等我回来吧。”
“奉孝贤弟,我们要出发了!”就在这时,一个嘹亮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好!”青年向着远处回应了一声,在坟前磕了三个头。
那天,那座坟前多了半块儿胡饼。而前往冀州的路上,多了一个坚实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