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受到他的注视。但她不敢看他。她知道雨水打在他身上,他也已经淋湿了。他的身体是结实的。她想象着他的身体。令她奇怪的是,她有了欲望。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欲望。这之前她对性是淡然的,可有可无的。她从来没对一个男人有渴望。但现在,她感到她的身体竟然敞开了,渴望着他的侵入。她对自己的欲望有点吃惊。由于这种欲望,她感到空气里有一种垂死的气息,一种想让自己彻底堕落的气息。她想摆脱这种气息,然而这气息似乎比她的意志更强大,强烈地左右了她。她感到软弱。
后来雨停了。他们得回去了。回去的路太远。鲁建去附近找了一辆手扶拖拉机。他们是乘着拖拉机回来的。一路上很安静。孩子们大约累了,都沉静下来。俞智丽和鲁建也没有说话。在拖拉机上,他离她很近,只隔着一个孩子。但她嗅到了他身上的气息。她有点心跳气短。她压抑自己,这让她有些不自然。
二十分钟后,到了南站小巷。鲁建没进去,独自站在小巷口子处。俞智丽把孩子交给了陈老先生。她从小巷出来时,看到鲁建转身走了。鬼使神差,她就跟着他。就好像她是他的木偶。一会儿,他们到了雷公巷108号。
两个人的衣服已完全湿透。她的呼吸急促,胸脯起伏不停。他的手伸了过来,他的手按在她发烫的脸上,他的手却是冰凉的。她的头倒向他的手,她的脸在他的手上摩擦起来。此刻她什么也不想,但她的头脑中不时闪过一些词句,这些词句她非常熟悉,是单位附近耶稣教堂的人常常朗诵的句子。但她的思想此刻甚至没有想到这些句子究竟是什么意思:
千年如已过的昨日,
又如夜间的一更。
你叫他们如水冲去;
你们如睡一觉。
早晨他们如生长的草。
早晨发芽生长,晚上割下枯干。
你将我们的罪孽摆在你面前,
将我们的隐恶摆在你的光之中……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你叫他们如水冲去……”她扑进了他的怀抱。她感到她紧张的身体里正在释放一种痛感。她躺在那里,两只眼睛像两口黑洞洞的井,而泪眼像是从深不可测的地方冒出来似的,流淌在眼眶四周。爬在她身上的男人在不停地吻她。她感到自己像沉入深深的海底,很憋气,但也很感动,感动在不停地上升,就像从海底升起的气泡。她的脑子里依旧是那些无意义的词句。很奇怪,她和他实在是很陌生的,但这会儿,她觉得非常熟悉他。怎么会有熟识感呢?她和他上回做爱,并没有说一句话啊!因为这种熟识感,她很想说些什么,但她好像失语了。一会儿,她才喋喋不休、语无伦次地说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们错抓了你……对不起,我对不起……”
他用嘴堵住了她狂乱的话语洪流。她坐起来,一把推倒了他。他就乖乖地躺了下来。她像一只猫一样爬在他的身上,她的嘴在他的身上移动。她亲吻他,非常仔细,非常卖力,好像唯此才能让他赦免她所有的过错。那个躺在身下的男人的脸虽然有了快乐的表情,但他好像在尽力压抑自己。他看上去还很平静。她做得更加努力。她再也没说话,但她的头脑中总是有一些词语在飘来飘去,她还听到了歌声,尖利而圆润的女高音发出的歌声。她感到那声音越来越高。她拼命迎合他。
他们已经合二为一。他们生死与共,就像一对连体婴儿。汗水在空中飞舞。他的脸已经扭曲。他的眼睛好像完全打开了,那最深处的东西呈现了出来。她看到那深处的疯狂和镇静。天哪天哪天哪,他们像是被闪电击中了,眼前出现耀眼的白光。他们在一声强大的雷声中抵达了彼岸。头脑一片空白。
音乐还在继续。在没事的时候,俞智丽坐在办公室里,总会注意听窗外传来的声音。有一段日子,他们老是在那个教堂里练习。现在那歌声正从天上降下来,断断续续。她醒了过来。她觉得她刚才好像死去了一阵子。四周非常安静。他们好久没有说话。
俞智丽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此刻,俞智丽感到自己的身体像雪水里洗涤了一样变得非常干净。她感到自己是早晨生长的草。旁边躺着的是一个陌生人,俞智丽却感到这身体一点也不陌生,就好像她早已认识这具身体,好像她和这具身体已亲近了一辈子似的。
过了一会儿,他动了一下,接着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他看上去好像很疲劳也很满足。
俞智丽说:“你在里面一定恨我吧,我本来可以救你的。”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反问道:“我曾托人找你作证,你为什么不肯?”
俞智丽说:“对不起。说出来你不信,我知道你的事后,我一直打听你的来历,我去过你住过的地方,就是这里,我对这里很熟悉,你不觉得吗?后来,有一个人——大概是你的邻居——告诉我,你是一个孤儿,那人说你父母在一次车祸中死了。你不会知道我听了这事后的反应。我生病了。我感到非常非常内疚。我感到自己罪过。我本来可以救你的呀。我去过公安局,但我去得晚了,我对他们说了这个事,但他们不理我。你知道他们的办事方式,你的事已经定了,他们是不愿改变自己的决定的。”
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他在静静地听着。他的样子就好像她在讲述的事同他一点也没有关系,而是另外一个人的故事。
她继续说:“我病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知道你的事后,我去监狱看过你,可我没勇气见你。从那里回来后,我就拼命地帮人做事。没有人知道我这样做的心思,他们都认为我思想好,其实我这样做只为了我自己。我发现这样做能让我平静。”
他说:“他们说起你来都把你当成活雷锋。”
俞智丽说:“你一定感到很可笑。事实上我只不过是一个小人。”
他说:“你也不要太自责,你也是个受害者。”
俞智丽说:“我是咎由自取,你不知道,那时候我是个轻飘飘的人,我穿着超短裙到处引蜂惹蝶,我恨不得吸引所有男人的目光。我出那样的事是活该。”
他的脸上露出孩子气的微笑,他说:“那时你在西门街可是个名人,他们老是在背后说你。那时候你是个大美人。”
俞智丽苦笑了一下,说:“是吗?”
她又问:“你一定很恨我吧?”
他沉默不语。她看到他眼睛里包含复杂的情感。
俞智丽回到家,当她面对王光福时,她第一次有了一种对不起他的感觉。这令她感到奇怪,以前陈康进入她的身体时,她从来没有觉得对不起王光福。她对自己的身体好像从来没有羞耻感。
25
这之后,俞智丽经常跟着鲁建去雷公巷108号。她的身体好像突然苏醒了。她感到自己的身体里像是有一个深黑的空洞可以吞没一切。她甚至觉得自己简直变成了一个荡妇,时刻希望他把她彻底揉碎。她很远就能闻到他身上那种特别的气味,这气味让她想起监狱,进而想起他受的苦。所以,一闻到他的气味,她的身体就会像突然注满了液体似的膨胀起来。身体里的水分让她难受。她需要强有力的碾压,把体内的水分奉献出来,只有把这水分挤干净她才会平静下来。他只要抱住她,不管是从前面还是后面,也不管她在干什么,她的身体都会有一种神经质的痉挛,像被点中了穴位似的浑身散架。她已熟悉他的身体,他的身体健壮、坚硬,像坦克一样无坚不摧。她心里充满了那种类似奉献的满足感。
但是,身体里爆发的那种不可抑制的快乐让她十分羞愧。她不允许自己可以这么快乐。每次从雷公巷出来,向家走去时,她都感到艰难。她无法面对王光福和女儿,面对他们时,她有强烈的愧疚感,并且觉得自己十分可耻。她知道王光福待她好,在乎她的一切。可她一直没有爱过这个矮个子男人,对他只有怜悯,有时也很厌烦,这也是她为什么总是向他发脾气的原因。但她终究是他的妻子,她现在的行为对他来说是天大的污辱。她不希望伤害他们。她洞悉了其中的自私。她感到自己被撕裂,不能两全其美。
像是在惩罚自己,她就不允许自己的欲望出现。当鲁建在她的怀抱里驰骋时,她让自己的身体麻木。这样,他们的亲密关系在她这里便成了一种承受。她想象自己只不过是一团青草,没有欲望的青草。她是素的,是洁净的。这样想象的时候,她的身体就疼痛起来,好像有很多针尖刺在她的身上。但是,慢慢地,疼痛的身体里诞生出温暖的欲望,这欲望控制了她。她像是怕欲望逃走似的,抱住了他,就好像他是她的孩子。她身体的快感又慢慢来临了,和痛感纠缠在一起,像是在相互推进。痛苦有多强烈,快乐就有多强烈。这是很奇怪的体验。她不知道怎么快乐里会有痛苦呢?这痛苦来自哪里,仅仅来自他专横的力量吗?还是来自深埋在她心底的罪恶感?这一切让她迷惑不解。她有点讨厌自己的身体了。其实她一直不喜欢自己的身体,被强暴以后,她就不喜欢,现在,她简直有点讨厌了,身体怎么可以这么贪婪呢。
有好几次,他们做爱完后,俞智丽竟然在满腔的内疚中沉沉地睡去。她是太累了。她这段日子特别能睡,她都怀疑自己有了嗜睡症。睡着后的俞智丽脸上有一种像婴儿般的天真烂漫的神情。鲁建看着熟睡中的俞智丽会想起八年前他喜爱的那张脸。他看到一个少女长发披肩走在西门街街头。有那么一会儿,鲁建有点儿迷惑。事情的发展似乎既远离他的计划,也远离他的想象。他知道自己又一次被这个女人吸引了。八年前的情感又回来了。
这天,俞智丽醒来的时候,还以为在自己家中。她看了看窗外。窗外的街灯此刻看上去非常明亮,因此能看得到附近那间庞大而笨重的厂房的围墙。她这才知道自己还在雷公巷。俞智丽对这个地方十分熟悉,她知道不远处还有一个军营,但此刻军营沉没在一片黑暗之中。清晨的时候,那里会吹响嘹亮的军号声。这会儿四周十分安静了,她嗅到了午夜那种新鲜而潮湿的空气,她猜想现在一定已到了午夜。她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已是凌晨一点钟。她想,她得走了,她的丈夫一定焦急地等着她。她开始穿衣服。鲁建躺在那里,盯着她的身体,她感到有点不适。
“你一直没睡吗?”
他点点头。他一直看着她的身体。她的身体真是完美。
“这么晚了,我得回去了。”
“你不要回去了。”
“这怎么行?他们会担心的。”
“你搬过来吧,跟我住。”他显得很霸道。
她吓了一跳。他在开玩笑吗?他的眼神倒是十分认真。她心里没,只是笑了笑。
“真的,我想好了,我们结婚吧。”
显然他是认真的。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这想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他这是深思熟虑呢还是一时冲动?她不知道怎么说。他的这一想法对她来说是一个难题。她摇了摇头,说:
“我不会离开他们的。我不能伤害他们。”
他的脸一下子黑了。他没再同她多嘴。他冷冷地说:
“你走吧。”
她心里有些发虚。她总觉得这辈子欠了他。她不想让他不高兴。她发现,他的脾气不好,刚才还好好的,转眼就变成了一张破碎的脸,他的脸上甚至有一种暴戾的神情。俞智丽留了下来。
这天晚上,鲁建告诉她,他想开一家酒吧。公民路的过路人酒吧,店主要移民澳大利亚,想尽快脱手,鲁建想把店盘下来。如果新开一家店要办很多手续——像他这样的身份要把手续办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如果把店盘下来的话,省了很多事,还有现成的客源在,对鲁建来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她替他高兴。他是得找一个事做,不能这样游手好闲过一辈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