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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受活(13)

菊梅在老庙门口站下了,人在外,目光全都探着进了屋子里。柳县长已经开始闭目打着盹儿了,人仰在椅背上,双手依然交错着,如皮带样勒在脑后边,把那椅子微轻微轻地摇晃着。不消说,他是一个身心都入了睡的轻快里。忽然间组办起了一个绝术团,像一出门撞在了一棵摇钱树上样,购买列宁遗体的款项冷不丁儿就有落处了,得来间全都没耗啥儿工夫呢,这如何能不让他感到消闲哦,受活哦。庙正房还和起原先是一样呢,三间房有两道界墙分开着,界墙顶的房梁上,画有龙、凤、神的花图案,梁下的界墙上都糊了旧报纸。正面墙壁上,贴了一排四张的人物像,前面三张是很早的哪些个年月张贴上去的,是马克思、列宁和毛主席的像。有胡子的胡子上已挂满了尘灰了,没胡子的唇上和鼻凹里就堆满了日子里的灰。那相纸都被日子变得黄脆哩,仿佛手一摸,纸会碎落一片儿。可后面那一张,却是簇簇的新,中年人,平头发,脸上飘满了红灿灿的笑。立在门口上,盯着那一排像,菊梅心里先还有些荡激激的味,想起来出门时该把头发梳整一下儿,该换一件新的衣裳啥儿的,没有换,就有了后悔了,及至果真到了这个处地儿,看到那四张贴像了,她心里荡激激的东西就凝在了心里边,变成了忽冷猛地一个惊。那第四张像,就是柳县长自己的标准像,他和前边三张并排挂在一个处地儿,如让菊梅惊一下,怔一下,心里荡激激的东西就都凝住了,不再流动了。就那么木然地立在县长面前的老远处,门外边,她如见了个惯常的熟人样,并没有太多的异样呢。她有些明白刚才心里荡激激的东西如何转眼里就成了硬块梗在心里了,一来是因为他胖了,脸上有了赘肉了,原来的那个清瘦的样子荡然不在了;二来是因为他把他的像挂在墙上了,挂在了那三张像的后边了,使得她一下子觉到她和他间的距离成了路程了,那路程远得没法儿丈量哩,如天上地下呢。就那么木然然地立在门口前,本想再往里踏上一步的双脚死在了门口上,盯着他,望着正庙屋的墙墙与角角,过了老半天,她才轻轻地咳了一下儿。

他原是醒着的,她的一咳他是听见了,可他因为正瞌睡,就没有睁开眼,便不耐烦地摇着椅子说:

“有啥事等歇完了午觉再说行不行?”

她说:“我是菊梅呀。”

他便把晃着的椅子的四腿稳在了脚地上,睁开眼朝房里房外看了看,怔怔地把目光在她身上落一会儿,又看着庙客房的大门口,冷冷清清地。

他说:“我没通知你来你咋来了呢?”

她说:“我来看看你。”

他说:“我把你的几个姑女全都弄到绝术团里了,她们以后都拿工资了,你的日子日后就要好过了。”说着又瞟了她一眼,柳县长接着道:“你抓紧存些钱,等我把列宁遗体买回来,放到魂山上,每天间受活庄的梁道上都有络绎不绝的游人了,那时候你再抢先一步在梁上开个饭馆、旅店啥儿的,你的日子就过到天堂了。比我的日子还要好了哩。”

也是还想要问他几句啥儿的,对他说几句啥儿的,可听了这番话,她就不知她该问啥儿了,该说他几句啥儿了。再抬头看看他那挂在墙上和那三张并排了的像,瞟他一眼儿,也就转身慢慢往庙客房的外边走去了。

他迟疑一会儿,从椅子上立起来,也看了墙上的像,又目送着她说了句:“都是秘书挂弄上去的,图我有个高兴呗。”

她就把步子在院里慢淡下来了。

他却说:“你走吧,我就不再送你了。”

也就从庙客房的院里出来了。庄街上的日头灿黄灿黄着,热浪子一荡一荡的,一冷猛从堆满阴凉的院里走出来,她的头忽地有些晕,像整个人在一个水锅里煮了一场样,既没有后悔自己不该来见他,也没有见到他后心里多出些激悦啥儿的,可待她到了往家拐的胡同口,看左右没人了,前后也都空荡了,泪就在脸上一老泉地涌了出来了。她立站在那儿,冷丁儿抬手朝自己脸上掴了一耳光,骂着说:

“贱!贱!你去看人家干啥呀,该死的你咋这样贱!”

掴打了,不哭了,立站下一会儿她就回去了。

絮言:

[1]强长:方言。意即特长。因为受活人的残缺,迫使他们在某一方面有其所长来弥补所短,借此聊以生存,如盲人耳聪,聋哑手灵等。

[3]天堂地:天堂地不是天堂之地,是如天堂般令人向往的田地。如前文所述,受活这条沟谷,多少年前,土肥水足,旱有水浇之平田,涝有排洪之坡地,人们无论何样残缺,只要在自己家田地上勤耕勤作,每年东不丰收西丰收,一年四季都有吃不完的粮,所以受活人广种广收,并不害怕天灾。农忙农闲,村人都在田里,一边劳作播种,一边悠闲收成,日子过得散淡而殷实。只是到了庚寅虎年,田地归公,这种散淡悠闲的日子才算结束。所以,各种自家田土,从不被他人管束那悠闲自在、丰衣足食的日子,成了受活人失去的一种生活方式,一场美梦,一个幻想。也因此,在过去和未来的岁月中,继续种天堂地成了茅枝婆为之奋斗的一个目标,成为全庄人对美好的一种向往与寄托。

[5]倒日子:倒日子是和天堂地紧密相连的一种对失去的岁月的怀念,是只有受活人才明白、体验过的一种独特的生存方式。其特点就是自由、散淡、殷实、无争而悠闲。受活人把这种流失的美好岁月称为倒日子,又叫丢日子、掉日子。

第三节 茅枝婆倒下时像了一捆草

茅枝婆从她的家里出来了,脸上深皱里的青黄,是真的如了冬日冰冻在河沟边的泥糊水。手里的那根医院里的铝拐杖,在脚地掏出了很响的亮音儿。她不说话,路也走得捷捷地快,人像在河面上依流而下、荡动着的一根干枯而结实的竹。日头已经平南向西了,庄街上的忙碌,比了先前平静些许了,好像为准备出门的有绝术强长的庄里人,也都准备好了呢。包袱借到了,没借到的也都把床上的单子,从中撕开,一分为二,成了两个包裹衣物行李的包袱了。赶急儿做衣、做鞋的媳妇们,也都不在街上纳做她的针线了。急制着拐棍的木匠们,也都丢下斧子、锯凿,开始伸了他的酸疼的懒腰了。安静了许多呢,鸡、猪们,都又如往日那样在街上无所事事地走动了。

茅枝婆是在一切都就了绪儿时,才知晓柳县长要在庄里组办起一个绝术出演团,这出演团一下就在庄里招了六十七个人,除了几个圆全的,其余都是瞎聋瘸拐者。十天前,她是吐了县长一脸恶痰的,可县长和乡长、秘书们说要蹲住在庄里时,她却还是让断腿猴领着人把庙客房给他们收拾了,让断腿猴把县长们轮流的派饭一家一家派排了。交代说屋里洁素的,每家做好饭都去庙客房里唤他们去到家里吃,屋里脏乱的,就用罐子提上汤,端上馍,炒上菜,把饭菜送到庙客房里去。

她想他说到底还是一县之长哩,住到了受活庄子里,她即便和他天仇地恨着,也还是要给他们一口饭食的,也就让断腿猴都去安置排办了。断腿猴家就在茅枝婆的房东邻宅里,他腿快人灵,茅枝婆有事总是差他去一家一家说道儿,或去敲了钟,站在石头上高唤一嗓子。茅枝婆不是庄落的干部哩,可茅枝婆又哪能不是干部哟,断腿猴也不是庄里啥儿人物着,可茅枝婆总差他做事他就是了人物了。

茅枝婆说:“县长们住进庙客房的一应事儿,你就管着吧。”

断腿猴也就一应管着了。

可是哦,十天了,一个月间过了三分有一了,茅枝婆才忽然想起来,十天间断腿猴管着庙客房的一应日杂的事,十天间她没有过问过,他也竟没有过门来和她说道过,就像那些事本该有他来管一样儿,不消她去过问一样儿。就像他真的是了村干、庄干一样呢。虽则两户人家仅仅儿一墙之隔着,可是哟,他竟就敢连庄里组办了出演团这天大的事都不言不道一声儿,连赶明儿一庄人都要离开庄子了,把一老满全的田地,都留给那些老人、孩娃和实笨的残人们耕种,竟都不言一声呢。

茅枝婆知道这些,是蛾儿一蝶一蝶地过来告诉的。她正在家里缝着自己寿终衣,把草席铺在院中央的树底下,绸的,丝的,黑的和绿的,粗面线和细洋布,那么剪剪裁裁,一针一针地缝,一件一件地为自己准备着。每缝一件都叠好放在床头的红漆板箱里,没人知晓她缝了多少件,也没人知晓她缝制多少件才算了一个够。十年前,她一过五十九岁,就为自己准备寿衣了。她已经为自己缝了整整十二年的寿衣了。掏空取闲,她就不歇针息线了。因为柳县长住进了庄子里,她不想见着他,就每天把自己关在院地又缝做寿衣了。一群狗卧在她身边,默默地像一群儿女孩娃样,安详呢,也有些凄凉呢,就那么过了整十天,在她要把一件黑绸寿袍的边儿缝好时,幺蛾儿就尖着嗓子推门飞扑到了院落里。

“婆,婆,快些吧,娘不让姐们去出演团当那演员哩,姐们死也要去,娘就哭了呢,在家里就和姐们吵成了洪水涝天了。”

茅枝婆就住了手里的针,问明了庄里这些天的诸多事,待一会儿,脸上深皱里,就冻下了泥水似的黄青凌凌的冰。

就从家里出来了。

一群狗看她那样一张生气的脸,本想随了她地步出门的,可却都只抬头看了看,站起来,又都卧下了。茅枝婆把自家大门用力关得一老天的响,连随她出来的蛾儿都被那响声惊住了。她地步着在前边,儒蛾儿一蝶一蝶地跟在她的脚后里,以为外婆是要去自己家里的,可她却先自把自己竖在了断腿猴的家门前。

“断腿子——你出来。出来把事情给我说清白。”

这是三间土草房,一方坯院落,大门欲倒欲塌却又总是竖着的那般家户儿。断腿猴坐在上房屋门口,正往木匠给他新制的拐杖把上缠着软棉布,听见茅枝婆的叫,就把拐杖竖在屋门框儿上,跳着脚步来到了大门口。

“是茅枝奶啊,天又没塌你咋这样生气呢?”

“柳县长是不是在庄里招了六十七个人,要到耙耧外满天下里出演绝术哩?”

断腿猴说:

“是的呀,是六十七个哩,叫绝术表演团。”

茅枝婆不相识似的瞟着断腿猴:

“这么大的事你咋敢不给我说道一声呢?”

断腿猴也不相识似的瞟着茅枝婆的脸:“是柳县长说你不是庄干部,让我不消给你说道哩。”

茅枝婆就被噎了一下子,随后道:

“我是不是庄干哩,可我要不言声,看他姓柳的咋能把这六十七个受活人领出受活去。”

断腿猴也就笑了笑:

“他咋领不出受活呢?”

茅枝婆问:

“你去吗?”

断腿猴说:

“当然哩,我是出演团的干部哩,副团长,咋能不去呢。”

茅枝婆说:

“我不让你出庄你能去成吗?”

断腿猴说:

“茅枝奶,柳县长说了哩,说你老了管不了庄里的事儿啦,以后庄里的大小杂务都让我管哩,说过些日子他就宣布咱受活是一个行政村,让我当着村长呢,是我不让谁出庄谁才不能去呢。”

茅枝婆就那么怔在断腿猴的大门口。后晌闷热泛红的日头在她花白的头上像镀了一层金。她似乎被那金色铸住了,人有些僵硬着,脸也有些僵硬呢,整个人都凝在了僵僵硬硬里,如了土坯石块叠砌的一根柱子样,似乎谁一推,她就会倒在地脸上。断腿猴望着面前僵住的茅枝婆,他像一个儿娃那样涎涎地笑一笑,说茅枝奶,你老了,都给自己准备寿衣了,该让我当几天庄干试看试看了。说我一当庄干部,受活庄的日子准就好了呢,准比八百老辈前种那天堂地的日子还好哩。说完这话儿,断腿猴就转身回家了,还把自家大门关上了,把茅枝婆如了讨要的乞人样关在门外了。

山脉和庄落便静得没有一丝声动了。

断腿猴的关门声,响如锥子样拧着响在庄街上。

儒蛾儿立在茅枝婆的身后边,她脸上挂有被人惊吓了的苍白色,忙迭迭叫了一声“婆”,跑过来扶着她,像生怕她会如一段腐木倒下样。

可茅枝婆僵硬着,却如一棵树样立得稳稳扎扎哩。她盯着断腿猴家关了的柳木院落门,一冷猛地举起拐杖在那门上掴打几下子,将那关死的门又咣里哐啷打开一条缝,对着那条门缝喊:

“断腿子,做梦吧你!死了当干部的心吧你!”

然后她就旋着身子,拄着拐杖,朝庄街中央一倔一倔走去了。她的步子比从家里出来那时大了些,腿上的瘸也鲜明了,拐杖落地的声响也就当当当地沉重响亮了,像那瘸是假的呢,是她故意这样戏着瘸样让人去看一模样,像她要用她的瘸和拐杖来向庄人们示威样,要阻止受活人们冷猛间做出的出村出庄举止样。茅枝婆就这样从庄后到了庄子中,到了马聋子的家里了。马聋子那耳上放炮的节目是出演团的一出大戏哩,他不去,那出演就少了一杆大台柱子了。马聋子正在把他外出的鞋袜裤衫往一个兜里装,那隔耳放炮的木板有如一张铁锨那么大,正靠在一张桌子的腿边上。茅枝婆走进聋子家,立在他身后,可着嗓子叫了一声:“马聋子!”

马聋子忙迭迭地住了手。

茅枝婆唤:“你把身子转过来。”

马聋子就把略微能听见的左耳旋对了茅枝婆的脸。

茅枝婆问:“你也去那出演团?”

马聋子似乎生怕别人听不见他的话,就可着嗓子大声答:“一月几百上千块钱我咋能不去呀。”

茅枝婆说:“你会后悔呢。”

聋子说:“我才不后悔,比种天堂地、过那倒日子还好,我死都不后悔。”

茅枝婆说:“你听我的话千万不要去。”

聋子对着茅枝婆吼着嗓子唤:“我一辈子都听你的话,一辈子没过上好日子,这回我死了也要出去哩。”

茅枝婆又到单眼家里了。单眼的行李全都收拾好了呢,正坐在屋里试穿他娘给他做的鞋。茅枝婆说:“你去在人前穿针纫线,那是辱你哩,辱你的眼,辱你的脸,那是把你当成猴耍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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