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忙碌了一天。晚上,自己回到房间简单地擦了擦身子,烧水烫了烫脚,一天的疲惫算是有了个终结,虽然打水的过程也非常累人。肩膀和背部的创痕仍然在散发疼痛,但是情形比昨天已经好了很多。天依比较担心的是,这些伤痕不知道会不会在今后一直跟着她。要是阿绫这个时候出现在她面前,看到这些伤疤,恐怕她会直接叫上哥哥去把赵府闹个底朝天。
离开阿绫已经差不多半个月了。假如自己这个世界跟自己来时的世界时间流速相同的话,那自己在现世的失踪也有两三周了。阿绫和龙牙哥可能早已意识到自己从那个世界上消失的现实。如果自己只是在同一个世界的不同时间节点上,那估计从自己一开始穿越起,之后的历史便已经面目全非。不会再有上海,不再会有乐正家,也就不再有龙牙哥、阿绫还有现世的自己。而要是阿绫也穿越过来呢?她现在的境遇又是如何,在天下的哪一方……
天依对自然科学了解得不多,对穿越这种事情的认识也很模糊。在她穿越之前她从来不去思考这些问题,但是自穿越到汉代以来,她每天晚上满脑子想的便都是这些。由于科学基础的薄弱,她并不能得出什么结论,只能列举这一连串的问号。不管哪种说法和假设,听起来都是悖论重重,但是只有一件事似乎是确实的:穿越这件事发生了,而且就发生在自己身上。她感觉自己好像夹娃娃机中的一个布偶,眼睛只是傻愣愣地盯着橱窗,突然有一天,她就被夹起来,然后送往一个陌生的空间去了,任人摆弄。
何况自己连一个布偶都不如,更像是一段即时刷新的程序,她怕再次睁开眼睛,自己又到了另一个古怪的地方。
又度过了一个不安的夜晚。
次日清晨,天依跟着晏柔打扫屋廊,天依抱着一把大扫帚,把台基上积的尘土扫到院子里。竹丝摩擦地面,发出嘶嘶的声响。
“哎,那边的小丫头!”忽然一声男声从院门处传来。天依循声一看,发现就是昨天叫自己去买盐的那个人。
“怎么了?”天依用手支着扫把道。
“今天你去买点素布来。”对面仍是昨天那样的语气,准备从兜里摸钱。
“又是谁的吩咐?”天依有意问他。晏柔听到他们交谈,也端着水盆从对面走过来。
“是那个染匠,老徐,也是管麻库的。”对面想了想,随口顺了一个名字。
“晏姐,昨天你可有叫我去买盐过?”天依转向晏柔。
“——昨天那个事,是我记错了,实在不好意思。”对面发现自己昨天用过的借口已经拆穿,便有点尴尬地向她们俩笑笑,转身准备走。
“慢着!”晏柔叫住他,“阿朴,你说要自己几个人开小灶,我是不管。你们拿自己的钱,自己上街去买,也就行了。但是每个新仆人进来,你都要这样使唤他们几天,好像人家不是赵家的仆人,是你的仆人一样。你这么上瘾,怎么不混个库吏或者执事当当呢?”
“这个……要做小吏得认字,我不是不识字吗……”他一边笑,一边挠挠脑袋。
“那你识呀。洛姑娘一个海国的女子,都会认字,你何不交个几十铢请教她呢?”
“这世间的事,我都可以学,唯独识字是学不了的。”对面吐吐舌头,“再者了,那能叫使唤吗?都是在府上混日子的,互相体谅一下、帮助一下,也不是很好吗?”
“那你昨天就直接跟洛姑娘说呀,‘我想吃盐了,你能不能帮我出去买’,怎么还假借我和府上,搞得跟公事一般?”
“我这不是怕她不同意么?再者,刚进府上,没个轻重,万一她反手向执事举报了怎么办?那我还混不混了?”说着,那个人看了自己一眼。
“你还知道这破事要挨责啊。”晏柔放下水盆,从天依手中拿过扫帚,“反正你以后再有这个事,找其他人去,不要来烦我们家阿洛。”
“好好好好好行行行,我找其他人去。”对面有点扫兴,摆摆手,退出院门,“我记得你从前脾气不像这么差,再这样下去,当心找不到夫婿。”
晏柔用扫把杆狠狠地敲了一下柱子。他连忙跑走了。
“继续干活吧。”晏柔叹口气,跟天依说道。
“嗯。”
“对了,”晏柔忽然又开口,“你可千万别跟上面揭发这个事情。”
“为啥?”
“他已经这样做好几年了,别说执事,小公子都知道。”晏柔道,“只不过是因为他在府上特别能干,而且裁衣服的手艺暂时还找不到其他人来替代,所以每次都是教训了事,不会真的罚他月给,或者让他卷铺盖出门。而且他每次被检举以后,他都会打听出那个检举人,暗地里下一些手段,反正让你过得不舒服。他在染坊、门房那边认识的人还挺多的,所以你最好不要跟上面的人说。”
“这样啊……”天依想了想,“等一下,那姐姐刚才这么恶言对他,不是也就冒犯了吗?”
“我无所谓。我老早被他整过了,现在也不怵他。”晏柔撇撇嘴,“何况这回如果不出手,那你以后天天给他跑腿,我于心忍吗?”
“看来这次要连累姐姐了。”天依有点担心。
“没事,前两天的藤条是姐姐给你引的祸,这次就当姐姐给你折罪吧。”晏柔表现得很轻松,“你就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说,干你的活,其他的我全担负着,挺过那么十天半个月,基本上也就没啥了。这家伙也不是那种闲人,不会每天就想着怎么死缠烂打。”
“嗯,希望如此。”
中午。晏柔一头钻进工作间,开始料理特供给赵定北公子的个人餐。天依则作为学徒在一旁观察。
天依见到了好几天都未曾见到的食材和调料,比如桌上的油盐酱醋终于摆齐了,这种情况在吕聿征的厨房里是不会出现的。油碗里主要装的是少量的动物油,应该是固态的猪油。
天依看着这碗油,感觉自己分泌的口水增多了。这在穿越之前也是不会发生的事。
“刚吃完,又饿了吧?”晏柔对她笑笑,“看看就行了,可不能偷吃啊。”
晏柔就像变魔术一样,先后变出了汤饼、肉羹、菰饭、稻酒。天依看得入迷。汉代贵族以上阶层的食物,果然还是精致且丰富的。
自己之前在阿绫家住的时候,平时的料理都是由阿绫她哥负责。每次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家里以后,龙牙都会先一头扎进厨房,随后不停地端出各式各样的菜肴。
“真好,我也想有一个这样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哥哥。”天依看着桌上的菜,痴痴地说。
“没事——你有了我,自然就有一个这样的哥哥啦。”阿绫笑着拍拍天依的肩膀,“买一送一哦。”
为了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天依截然中止了同阿绫在一起的回忆。晏柔把准备好的食物装进一个食盒,准备走出厨房。
“等一下——”天依忽然意识到预备给赵公子的食物里面有稻酒。
“怎么了?”晏柔问道。
“小公子今年几岁?”
“十四啊。”
“才十四岁,为什么给他进酒?”
晏柔摇了摇头,“难道这个年纪不可以喝酒么?”
“按我们海国的规矩,是不能的。”天依试图解释,“我们海国的医师已经发现了,如果一个人年纪过小,是不能过早接触酒品的。对身体不好。我们那边的人基本上是从十八岁开始才会经常性地放开饮酒,当然对一些人来说不是的。”
“但是我也从小就喝酒呀,每逢年节的时候,都要饮一些,也没有什么事。”晏柔显得有点疑惑,“而且你们的医者是怎么发现的?有什么证据吗?”
天依一时举不出什么实验材料。
“那就按我们汉地的习惯来吧。”晏柔耸耸肩,“这酒对小公子好不好是一回事,小公子可是自己坚持天天要喝酒的。若是不给他进酒,我们自己就麻烦了。况且我们这些下等人,一个月欲喝上一次酒还不得呢。”
“好吧。”天依只能依着她,眼角一瞥,忽然看到有什么影子掠过窗外。
晏柔端了食盒,领着天依,先是往北,然后折向西边,进入一个覆着陶瓦,屋楣、屋栋和窗棂上涂满了各种图案形象的院子,看起来这应该就是赵公子的住处。晏柔进了院子北侧的房间,先是稽拜,然后再把食盒放到赵定北面前的桌上,揭开盒子,拿了布巾在一边站着。天依便也照做。
“我记得前两天是我笞打了你们,用罚较重,不过也算是给你们长个记性。”赵定北看着晏柔和天依说道,“仆人就要有仆人的样子,莫要违逆、僭越,你们不管是侍奉我十年,还是刚入府一日,这个法子总归是不能破的。这天下,哪里有主人不爱自己的老仆人的呢?都是为你们好。”
二人弯腰向主人答谢。赵定北不理会,直接把起酒来,大吞了三觞,自顾自地说:“好啊!真甜。”
小小年纪就这么喝,醉死你算了。天依看不过,暗自咬牙。还好这容器比较浅,每觞盛的量没有那么大,稻酒的度数应该也没有现代的蒸馏酒这么高。
“好了,我要独自享用。”赵定北举起筷子,“你们先到外边俟着,一会我吃完了,再进来把东西收走。”
天依和晏柔遂退到院子里面等候。没成想不过一会儿,早上的那个仆人也来了,还挟着一件绸衣。
“哎,小公子在吃饭呢。”晏柔止住他。
“我知道。”他看了她们一眼,得意地说,“我就来送件衣服,公子前几天亲自托我裁的。”
随后他在赵定北门前行礼报到,走进屋门。天依用余光看窗内的情况,似乎那个人送完衣服,还在赵定北身边耳语了几句,才从房里走出来。在将出院门时,还朝她们两个笑了笑。晏柔瞪了他一眼,他赶紧趋步退出去。
那个阿朴刚从视线中消失,室内便传来赵定北尖细的叫声:
“你们两个,进来!”
晏柔和天依连忙走进房中,跪地听训。看到这两个人跪伏的样子,赵定北叉起手来,口气舒缓了一些:
“听阿朴说,这个小婢子,你前两天不给府上做活,私自跑去给人买盐去了?”
天依闻此,面色变得煞白,急忙抬起头来赔罪。赵定北有点微醺,看到她这副面孔,笑了两声。
“不必紧张。晏柔,你盖是又因为这个小婢子的这件事,得罪了那个阿朴吧。”
“啊,是的,公子明鉴。”
“起来吧。”赵定北开心地摩搓着手对洛天依说,“你以为我是那种昏聩人?这贱儿在我这儿这么多年,本公子不知道他干这些事的法子么?回头若是找到一个技艺比他好的裁缝,他就是时候卷铺盖出门了。”
“公子,你刚才一声嚷,可把阿洛吓坏了。”
“嗯,不错,本公子故意的——给她练练胆嘛。我骠骑司马家的仆人,就算是侍婢,也要胆子大,要扛得住事情,不怕事。这是我们做主人的应当教化你们的。”
天依这才松了一口气。
“对了——听说你们刚才在商量不给我进酒?”赵定北忽然将话题一转,“为什么?”
“这不是送来了么?”晏柔赔笑,“公子好酒,我们怎么敢不进呢?”
“来,说说,为什么。”
晏柔一言不发。
“洛——洛什么来着……你叫啥?”赵定北看向天依。
“洛天依。”
“算了,不重要。”赵定北似乎并没有打算记住这个名字,“听说主意是你出的。是啊,我的侍婢跟了我十年之久,她自己是不可能想这个的,我听阿朴说,是你先跟她说,我年岁小,喝不得酒,是吗?”
“是的,与姐姐无干。”
赵定北一敲桌子:“我今年十四了,虽然还没加冠,但也不是黄口小儿。我身为将门之后,校尉之材,喝酒本来就是父亲的命令、家中的传统,你一个妇人家,是不懂我们营旅的习惯,……还是看不起你主人?”
“喝酒可以,但是请公子加冠以后再喝。公子这个年纪实在不是喝酒的年纪。”
“你给个说法。……你今天有说则可,无说的话,还要罚你的给薪的。”
“我们海国一向比较注重养生,”天依只能硬着头皮说,“医师发现,人最好在十八岁以后饮酒为宜。在十八岁之前,人的力量还不足以承受酒带来的危害。酒当然是个好东西,在一定量内,是可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比如《七月》里面,先民们就写过‘为此春酒,以介眉寿。’”
“《七月》……对……想起来了。”混混沌沌当中,赵定北还是有点佩服这个婢子的记诵功底。“我喝了不是更介那个眉寿么?……你继续说。”
“但是《七月》是一首农事诗,里面的农民,一年喝不到几次酒,也就不存在过量饮用的问题。而公子不同,只要公子愿意,每日都是岁晏,而且想喝多少就能喝到多少。更何况公子还未加冠,这就需要控制一个量。”天依说,“按照我们海国那边的观察,一个成人每次喝这种稻酒,最好不要超过两斤,否则酒中有一个物事叫酒精的,就会麻痹心智,损害五脏,更何况未加冠的少年。孔夫子也说过,‘惟酒无量不及乱’。听说公子嗜酒,想必有几次喝多了以后,就会头疼,记不住东西,说不清话,甚至呕吐。”
赵定北稍微有点清醒的感觉,轻轻点了点头:“咳……我主要是学我家父。家父喝酒,二十来觞才是个起头的,没见他有什么危害。我便学着他喝,但每回不及那个量就已经晕了。”
“使君是盛年将尉,酒力尚健,公子若强学父亲的话,古人素来有效颦的故事。而且公子刚才狂饮一杯稻酒,结果连《诗》中的篇目都用了好一会才记起来。”天依也说到了兴头上,这种和主人平等对话的机会,她得好好抓住,“这在酒的危害中算是轻的,如果一次喝了太多酒,可能就直接痴呆或者毒死了。这在我们海国是常见的事情,公子大可以等加冠以后再增进酒量,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万万不能过量。”
临了,天依还凭空杜撰了一句:“婢子家的大哥,就是因为一次喝了太多酒,最后吐血直接死在了街上。要是他还在,能够撑持家业的话,婢子也不会被卖到这里来。”
“是这样么?”赵定北沉默了一会,眯了眯眼,“确实也有一些道理,但是就算你们说得对,十四岁饮酒确实早了点,但我好歹跟寻常人不一样,我是将门虎子,不能随便就把酒量控下去的。这样跟几个朋友说出去了,面子上也无光。”
晏柔闻此,也舒了一口气。这个小风波算是圆了过去。
“好了,把你脸上的汗擦一擦。”赵定北笑着对晏柔说,“那个阿朴,就算以后再跟我进你们俩或者其他人的坏话,我反正是一句都不听的,你们放心即是。”
“公子明鉴!”晏柔再朝他拜谢。
“我看这个女子,知书达理,以后说不定会是我的好臂膀。”赵定北将眼神移到天依身上,上下打量,“当然了,以后嫁入我府中成了一个妾儿,日夜相从,也可以考虑。”
说什么呢,你才几岁啊,小流氓。天依低头想。
“好了,这顿饭我也吃得差不多了,下午还要随父亲去会宴,夕食就不用送过来了。”赵定北把筷子放回食盒,摆摆手,忽然又觉得有点目眩,“……还是以后每两天只送半杯酒来即可。我确实喝得有点多,得先小卧一刻。你们拿了东西出去吧,跟那些仆人说,不要来吵醒我。”
“唯。”天依和晏柔连忙收拾了食盒和桌面,退出屋子。两个人在巷道里走,一边走,一边互相看着对方笑起来。
“还好有惊无险。”晏柔捏捏天依的小脸蛋,“想不到洛姑娘口才也这么了得,又是经又是诗的,我感觉你比赵公子还像公子呢。”
“那个阿朴做事也莽撞,不管什么谗言都往里进,我看他在府上确实是待不久了。”
“哎,这么一比起来,姐姐真是没用。”晏柔忽然有点伤心,“只会做活,前几天拖了姑娘下水,今天又差点……”
“没事啦,这些也怪不得姐姐。”天依笑了笑,“不管怎么说,这一关已经过去了。以后的事情还要多请教。”
弯月一般的笑面复从晏柔的脸上生起来。两个人一边欢言,一边走过许多檐下。仿佛旁边院子里即将迎秋的树,也暂时重回了春季一般。
——第四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