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本身也不一样了,它在卡兰山山脚下开辟出了新的海岸线。它开凿了一个个悬崖峭壁,一座座小型的岩石岛屿。岛屿上的海鸟正蜷缩着身子发出悲鸣的声音,海边遍地是渔船和渔网的残骸,海面上没有任何渔夫出海打鱼的迹象。在安古斯看来,渔夫和大海之间自古以来的爱恨交织关系不复存在了,而且彻底不复存在了。大海当然是绝对的胜利者。此时的水面略显平静,但暗流涌动,这种平静无须多久就会荡然无存。
陆地上也发生了变化。首先是吉吉·利迪家的老屋,安古斯·奥格曾在那里见过他们家几代人。现在,房子的屋顶坍塌了,剩下的破旧框架上爬满了藤蔓和荆棘,满目萧条荒芜的景象。山麓地带孤零零地立着几幢房子,房子的屋顶用绳索和沙袋固定着;干草棚屋和谷仓的铁板外围不见了,只留下锈迹斑斑的主梁。高大的树木已无处可觅,榛子灌木丛也找不到了,这些植被仿佛被体大、贪婪的牛羊们啃光了。雨水冲毁了卡伦公路,路上难觅一辆汽车。
安古斯正飞着,突然在这块区域的中心,发现了某样奇怪的东西。
为了看个明白,他再次飞过城堡和营房的上空。那东西看上去像孩子拼出的积木屋,但却巨大无比,每一间都能容得下八个人跳对舞。它们一层层垒起来,组成墙体。这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为什么要做这些东西呢?
为了揭开这些谜题,安古斯绕着这片建筑物又盘旋了一圈,看看这世人所造的庞然大物究竟为何物。但是依然无解,于是他继续飞往戈特镇。这一路所见的汪洋大海、渔船残骸和摇摇欲坠的房子让他的心情跌落谷底。他不寒而栗,光滑的黑色翅膀变得沉重起来,看上去在这样的世界里他是没法找到心爱的烟草了。
9
奇那昂格的闯入者们全身湿漉漉的。听完他们的叙述,珍妮感到隐隐不安。坦率地讲,珍妮心中更多的是暗暗庆幸。早在很久以前,就有人预言海平面将上升,有些地方要暴雨成灾,并将时不时碰上严重干旱。珍妮成年后,离开人间回到了奇那昂格仙界。那个时候开始几乎所有的预言都慢慢成为现实。气候变化引起的社会后果,已经远远超出了人们的预估。
根据这伙新到的湿衣人描述,气候变化造成的后果是毁灭性的。不断抬升的海平面让他们无家可归,肯瓦拉和周边乡镇的人们搬到了山上。有些人还算幸运,住进了老房子。还有些人遇到好心人送给他们一些土地,让他们搭起粗糙简易的棚子,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后来者们可没这么幸运,他们只能藏身在岩石和灌木丛中,很少可以活下来。
并非只有肯瓦拉小镇才遭受毁灭性破坏,都柏林也一样被洪水肆虐。世界上无数的大城市都未能幸免。国际贸易萎缩,大商场关门,政府机构失去行政控制权而遭到解散。城市里经常发生抢劫和帮派混战。在那些边远地区,新军阀涌现,各自建立不同的残暴政权。当然,现在已经没什么东西可掠夺了。为了找寻生活用品,这群人被迫穿过地宫,满身泥水的来到奇那昂格。他们迫切需要带回生活用品,不仅是为了城堡,更是为了成百上千离不开城堡的人们。
“你们想要什么东西呢?”珍妮问男孩士兵。
“各种各样的,”他说,“食物、牲畜、柴火,各种生活必需品。”
“明白了,”珍妮说,“可是你们的人为什么不在太阳底下休息一会儿?我正好去告诉我父亲一声。”
“你的父亲?”老妇人说,“我看见他变成一只渡鸦飞走了。”
“噢,是的,”珍妮说,“我还有一个父亲,他可能对你们更有用。我去去就回。”
可怜的突击队队员目送着珍妮缓步沿大街走远。他们看上去一点也不着急,虽然很难理解眼前的事情,但却丝毫不担心。即使偶尔想起来他们是为了寻找生活用品来到此地,但依旧无忧无虑。
10
正如安古斯·奥格所担忧的,戈特镇的情形也一样糟糕。尽管它地处内陆,远离大海,但流经镇中心的河水泛滥决堤,很多地方同样被淹没了。从两岸被淹建筑物的毁坏情况来看,决堤发生的频率肯定不低。
戈特镇的郊区经历的是另一种形式的“洪灾”—持续的暴雨淹没了所有的土地。安古斯最后一次来到戈特镇的时候,镇上周边还到处是新建的房子。可是如今都变成了废墟。有些房屋被洪水冲垮了,有些则因为破败不堪而坍塌在地上。镇子里唯一还算完整的地方是主街上地势较高的部分。安古斯无意间瞧见了他曾经工作过的警察局,欣喜万分。但是这里的一切,连同它在内,要么成了废墟,要么被淹没在了水中。
侥幸留了下来的地方也是一片狼藉。安古斯记忆中喜庆热闹的店面、鲜艳夺目的招牌和五彩缤纷的橱窗陈列品统统都消失了。从空中往下看,他发现马路中央零散地摆着一些肮脏不堪的小货摊。他正想停下来瞧个究竟,猛地被一阵从侧面吹来的暴风拍打得晃晃悠悠。他疯狂地摆动翅膀,慢慢地在空中恢复了平衡。可是,危险并没结束,接着他又“啪”地被疾风击中,差点儿从空中摔落。他拼命挥动着翅膀,掉头顺风飞行,并借助威猛的风力以每小时一百英里的速度飞离荒废的戈特镇,飞向洛赫雷。
安古斯直到现在才开始感叹自己的计划不够周全。他以前也常化身为渡鸦,因为它飞得又快又远,但在这种暴风雨下飞行他还是头一回。奇那昂格的气候永远完美怡人,世间的气候凭借它一直以来的好运气也都还不错。麻烦的是,他只懂飞行的基本招数,厉害的技能一个也没学会。比如,眼下是冒着耗尽精力的危险逆风飞行呢,还是不顾撞到树木或山坡的危险顺着不可预知的气流飞行呢?他真走运,不需要二选一,因为他不是一只普通的渡鸦,他可以做第三个选择。这个选择就是穿越时间膜,回到明媚的奇那昂格—永恒的阳光之地。
11
吉吉早早准备好了小提琴,现在只需坐在啤酒桶上,等德瓦尼抓羊回来,就可以直接弹曲子了。珍妮走到吉吉和世人母亲艾斯琳中间的桌子旁边坐下,她的仙人母亲瞌睡虫玛姬坐在桌子的对面,正靠在小提琴上打瞌睡。
“这里来了一群陌生人。”珍妮说。
“什么样的人?”吉吉问。
珍妮想了一会儿,说道:“他们全身湿答答的,其中有一个当兵的男孩。”
吉吉挠挠头,说道:“男孩士兵?”
珍妮望着吉吉沉思的样子,惊叹他的满头白发,诧异吉吉和艾斯琳为什么随着年岁的增长身体却越发缩小。好吧,说缩小可能不够确切,应该是更瘦小了。十一岁之前,珍妮一直认为吉吉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艾斯琳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当她知道真相—自己是仙族留在人间的调包婴孩时,仍然选择留在利迪家生活,待到成年后再返回到奇那昂格。十七岁时,她回仙族的日子到了。离开利迪家,珍妮非常伤心难过。那个时候,他们都曾预感到未来他们会再相遇。
奇那昂格的时间是永远静止的,所以珍妮的年龄一直定格在十六至十七岁中间,除非她决定回到世间—时间膜的另一端,继续生活一段时间。在世间生活的吉吉和艾斯琳一天天变老,他们整天忙碌在家庭责任和世俗杂事中。一眨眼的工夫,他们都快七十岁了。气候变化的冲击波正在发威,人类已经无法阻挡它们的脚步。人们能够做的便是赶快逃离,把农场和房屋留给下一代人。
吉吉和艾斯琳打算晚年再来奇那昂格,珍妮明白这不是临时起意。当珍妮再次见到吉吉和艾斯琳时,他们已经变成迟暮的老人,这让她很难接受,而且到现在她仍然不习惯。
“那群衣服湿答答的人来这里干什么?”艾斯琳问。
“噢,我正要讲呢。他们来找生活用品。”
“生活用品,什么生活用品?”
“粮食,”珍妮说,“他们那边已经吃完了粮食,柴火和衣服也没有了,所有的东西都缺。他们被派过来找这些东西。”
“厚颜无耻。”吉吉说。
“唉,”珍妮说,“事情并不简单。”
“为什么?”吉吉问。
“这肯定不是他们的主意。他们是被人派过来的,有人下了严格的命令。那个男孩士兵负责押送,确保他们按命令行事。”
“谁派他们来的呀?”艾斯琳接着问。从艾斯琳问话的语气里,珍妮听得出她并不是很急于知道答案。
“利迪将军。”珍妮说。
“利迪将军?”吉吉说,“噢,那肯定不是唐纳尔派来的,应该是艾登。喜欢自封为将军的人,只有艾登吧?”
“恐怕不是,爸爸。”珍妮说,“刚开始我也以为是艾登,但男孩士兵相当肯定地说利迪将军的名字不是艾登,而是唐纳尔。”
12
唐纳尔·利迪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军官,他也绝对不曾想到他生活的世界会变成如今的模样。他不喜欢弟弟艾登,但却不得不佩服他的远见。艾登很早就预见到了世界将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他逐渐把自己打造成世界上最强大的人。当大多数人还在漠视眼前所发生的事情时,他已经行动起来,而且用最巧妙的方式在行动。他赶在别人之前抓住了机会。二十五岁时他靠投机的方式赚到了第一桶金。接下来的日子,他想尽办法去花掉他那怎么也花不完的钞票。
第一件事就是花钱买了几十个用于公路运输的货柜箱。但是后来由于燃油匮乏,导致价格上涨,货车已经不太可能运送货物了。在农场不远的山坡上,他用买来的货柜箱垒成四层高的墙壁,搭建成环形城堡。城堡固若金汤,外来者难以攻入。离城堡大约几百米远的军队营房,也是用货柜箱垒起来的,其中一些货柜箱被改装成了住所,一些则当作储藏室储藏东西。这些货柜箱现在已经锈迹斑斑,丑陋不堪了,却仍在行使着各自不同的功能。
在货柜箱的一个角落里,唐纳尔·利迪靠在一个小小的大肚炉边。他的副将也蜷缩在旁边,不停地喘气或咳嗽,时不时往火炉里吐出几口浓痰。唐纳尔非常担心上校的健康状况。他的病情最近逐渐恶化,但却找不到对症治疗的药物,照此下去,他最多能活上几个月。
要是没有克里·克劳利帮他,唐纳尔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挺过去。二十五年前艾登让唐纳尔掌管军队时,他第一个任命的军官便是克里·克劳利。那时的克劳利年轻帅气,才二十出头,能力卓绝。没过多久,唐纳尔就离不开克劳利了,他需要克劳利帮忙维持军纪,特别是当他在军中失去信任和权威时,而这种情况又时有发生。
不仅仅是这些让他离不开克里·克劳利。更难得的是哪怕历经了无数的艰难和困苦,他仍保持着一颗悲悯之心。不幸的是,军中许多人都做不到这点。一旦他们掌权,艾登领地上那些可怜的幸存者的日子肯定会变得更糟。为此唐纳尔非常担忧克劳利的身体,总是尽可能的少派他执行任务。但他的身体仍未见好转,也许真正要他命的不是工作而是现在的环境。
附近的风暴越刮越猛,吞没了屋顶的烟囱,捶打着四周的铁墙。
“请不要责怪士兵们不愿自告奋勇去做突击队员,”克劳利说,“要是有人活着回来,情形就会不一样了。穿过地洞后他们将会怎样,一切都是未知数。换作是我也一样。”
唐纳尔甩了甩羊毛帽上的水,把椅子往火炉前挪了点儿。雨点“噼噼啪啪”地落在铁皮屋顶上,住在附近货柜箱里的士兵们大声咒骂着鬼天气。他们一边做好冲进雨里执勤的准备,一边为该轮到谁穿雨衣而争吵不休。艾登的货柜里贮存了很多新雨衣,他也曾经承诺过发放一些军资。但是他现在变得越来越吝啬,一点儿都没有要兑现诺言的迹象。
“我们是军人,克劳利,”唐纳尔说,“军人不能质疑上级的命令。”
“我懂,”克劳利说,“但是……”
“没有但是。我们是军人,没有但是。”他捡起几根小木棍想往火炉里添,但却迟疑了片刻,因为烧掉这些木棍让他心痛。过去的巴伦山区漫山遍野都是榛子灌木,但现在已难觅踪迹了。自从进口贸易终止后,这里没了石油、煤炭和汽油,柴火成了主要的燃料。内陆地区还剩点草皮,为其他军阀所控制。过去,唐纳尔带领他的军队成功突袭过几次,一车车草皮被运回城堡。但那些已成为明日黄花。现在恶劣的天气以及营养不良的士兵严重削弱了军队的战斗力,抢夺地盘之类的大任务根本完不成。
唐纳尔还必须承认他的体力也大不如从前。上次核查年月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六十七岁了。在他父亲那个年代,六十七岁还不算老,还可以活个十年二十年的。可是在这种艰难的岁月里六十七岁是真老了。很少有人能活到这个年纪。每老一岁,那种潮湿阴冷就会进一步钻进骨髓里,掏蚀他体内尚存的气力。
他看着手里的榛子木棍,熟悉的味道和纹理让他回味起那些青春岁月,回味自己在宁静神奇的榛树林里漫步的美好情景。最后,他极其不情愿地把榛子木棍添进了炉子里。
“好,没有但是,”克劳利说,“我觉得你弟弟疯了。”
唐纳尔抬起头,吃了一惊。任何军人胆敢这样讲自己的统帅,都是一种背叛。不过,敢这样说艾登·利迪的坏话反过来表明克劳利有着多么强烈的求死愿望。唐纳尔清了清喉咙:“我没听错吧,上校?”
“噢,唐纳尔,”克劳利说,“我们别玩这些可笑的游戏了。我们绕远了。”
的确。克劳利比谁都清楚唐纳尔的行事风格,也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安排。他懂唐纳尔,彻头彻尾懂他。如果不懂,他也不敢在他面前这么放肆地讲话。
“瞧他干的好事,”克劳利继续说,“派人下到地底下,穿过地洞,命令他们带回掠夺品。如果这只是为了清掉老家伙们,我还能理解,可为什么还要派士兵们跟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