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
相思
警句: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1.
久别重逢,苏轼问秦观近来可填了什么新词,秦观吟出一阕《水龙吟》。苏轼略带失望:“‘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从楼前经过。恰好我也有一阕新词说楼上之事的,你看如何:‘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晁无咎立即发出了感叹:“三句话说尽张建封燕子楼一段故事,奇哉!”
这是文学评论家最为津津乐道的一则词坛逸事,因为它恰恰见出了古典诗词最重要的审美趣味:隽永。文学若想做到隽永,必须文辞简洁而余味深长,恨不得一个字道出千万字的意思。若再受禅宗的影响,就连一个字也多余,不如“一默如雷”的好。
但秦观填词往往不甚在意文学,只当它是爱情的私语罢了。藏在词作里的私人密码,只有当事的两个人才能读懂。那首《水龙吟》其实不该讲给苏轼,它只是一封私信,连我们都不该读到:
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
朱帘半卷,单衣初试,清明时候。
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欲无还有。
卖花声过尽,斜阳院落,红成阵、飞鸳甃[13]。
玉佩丁东别后,怅佳期、参差难又。
名缰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
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
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
全篇尽写别后相思,所思念的女子就隐藏在词的上下片首句里:“小楼连苑横空”“玉佩丁东别后”,分别藏了楼、东、玉三个字,这就是她的闺名。
楼婉,字东玉,是蔡州的一名营伎。秦观在蔡州时恋上了她,但才子要经历宦海浮沉,行为每每身不由己,佳人隶属乐籍,非但不敢追随爱情而去,甚至连一点情愫都泄露不得。这样的爱情故事,往往都是以诀别和思念为结局的。
2.
秦观总会陷入与歌女的恋情里去,有时是出自才子的风流本性,有时是出自“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情,有时又会认真得不可救药。
无论如何,他总是喜欢将词作当成爱情的密信。这密信可以被传唱,可以被所有人听懂,但只有一个人才可以一下子破解信中那会心的字谜。《南柯子·玉漏迢迢尽》也是这样的一首词:
玉漏迢迢尽,银潢[14]淡淡横。
梦回宿酒未全醒。
已被邻鸡催起、怕天明。
臂上妆犹在,襟间泪尚盈。
水边灯火渐人行。
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
这首词是描写一名女子在黎明从宿醉中醒来,看着窗外的天色与风光,被思念咬啮着心口。其实最关键的一层意思,藏在末一句“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里。
这句话看似平铺直叙,却暗用典故,即《诗经·唐风·绸缪》中的“绸缪束薪,三星在天”。《绸缪》本就是一首缠绵的情歌,于“三星在天”叹息着“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诗经》是古代的必读书,所以,我们现代人无法由此产生的联想在古人那里却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古人自然会从“三星”联想到“三星在天”,进而联想到《诗经》里刻骨相思的语境。
这“三星”并非“三颗星星”,而是参星,即参宿,古汉语三、参互通。《绸缪》分别以“三星在天”“三星在隅”“三星在户”作为每一节诗章的起首,分别是指参宿在天空中的不同位置,对应人间的时节便是十月、十一月和十二月。《诗经》时代的这对情侣之所以缱绻却愁苦,是因为这三个月份都不是结婚的日子,只有仲春时节才是民俗中约定的婚期。若我们晓得这层深意,便会理解秦观之所以用到这个典故,其实暗暗含有有情人难成眷属的叹惋。
但这还远不是诗意的全部。“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更是一则字谜:一个残月一般的弯钩上边点上三点,岂不分明是一个“心”字吗?
这首词是写给一个名叫陶心儿的歌女,纪念一段注定没有结局的爱情。
3.
而最悲伤的恋情藏在一阕《青门饮》里。秦观做了一辈子仕途上的失意者,与歌女的爱情几乎就是他生活中的重心。我们也许会觉得他游戏风尘,但他并不是从来没有认真过。
他曾经如此深爱过一名歌女,却因为一纸调令而不得不与她分离。
临别之时他向她许下诺言,他从此再不亲近任何女子,只盼到机缘合适时娶她为妻。他真心承诺她,她也真心相信他。但热恋中的人总是易妒而多疑,他听到了关于她的一些传言,便在困扰的煎熬里写下一首《青门饮》寄给了她。如果问秦观一生中最后悔的词作,那么无疑就是这一首了:
风起云间,雁横天末,严城画角,梅花三奏。
塞草西风,冻云笼月,窗外晓寒轻透。
人去香犹在,孤衾长闲馀绣。
恨与宵长,一夜薰炉,添尽香兽。
前事空劳回首。虽梦断春归,相思依旧。
湘瑟声沉,庾梅信断,谁念画眉人瘦。
一句难忘处,怎忍辜、耳边轻呪[15]。
任人攀折,可怜又学,章台杨柳。
这首词写尽相思,更写尽相思时的忐忑不安,末句“任人攀折,可怜又学,章台杨柳”则道出忐忑尽头的猜疑了。“章台杨柳”用唐代诗人韩翃与妻子柳氏的故事,韩翃担心妻子会在战乱的分离后似章台杨柳一般任人攀折,而韩翃得到了大团圆的结局,秦观的恋人却因为这句话削发为尼,这是何等的恼恨与决绝啊。她成功地向恋人表达了矢志不渝的忠贞,用了这样一种无法回头的方式。
宋人笔记里记有这样一则逸事。理学宗师程颐某天见到秦观,问道:“‘天若有情,天也为人烦恼’,这是你写的词吗?”秦观以为程颐是在表达赞赏,连忙拱手称谢,程颐却冷冷说道:“上天尊严,怎能如此轻易狎侮呢?”看来词人永远不要与道学家探讨文学,而这则逸事透露给我们的另一则信息是:秦观一生都活在一个“情”字里,士大夫的森严世界总不愿意接纳这个太过多情的词人。
秦观名字考
秦观,字少游。秦观的父亲曾经从学于北宋名儒胡瑗,其间最钦佩自己的两位同学王观、王觌兄弟,所以就用这两位同学的名字来命名自己的孩子。观、觌,都是“看”的意思。秦观原字太虚,三十七岁那年自己改为少游,他的好友陈师道还专门为这件事写了一篇《秦少游字序》。文中说秦观之所以改字少游,是因为科场一再失利,索性要效法马少游的人生哲学。马少游是汉朝人,是名将马援的从弟。马援一生建功立业,马少游却很看不上这位兄长,认为人生在世只要衣食无忧、乡里称善就最好不过,任何超乎其上的追求既无谓也往往会自寻烦恼。后世文人失意时,往往会退守到马少游的精神家园里去。秦观其实并没有马少游这般发自天性的豁达,他时刻都有一颗追求功名的心,但只有在情感和文艺的世界里他才真的有过一点如鱼得水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