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靠坐在门前的的确是安景行。
他看起来苍白且安详,好似并未经历过太大的痛苦,也对死亡早有准备。院内蜿蜒的血迹或融于泥水,或干涸凝固,颜色深深浅浅,而他身上的血迹却是鲜艳的。
他一直在流血。先前包扎的伤口全不见愈合的态势,被雨水浸泡过后感染愈发严重,脓水混着血液透出棉布,他该有多疼。可即便那么疼,他也强忍着爬到这里,只是想要再多看一眼他的昭王妃。
夏南雁攥紧了双拳不敢问,看鹰扬的反应,她生怕得到一个令人绝望的答案。
倒是鹰扬先开了口,抬手扼住她手腕,一字一顿道:
“倘若我能救活他,我求你,好生待他。”
秦惊雨赶到时,鹰扬已烧热了匕首,割在安景行的手腕。他一时情急,直把金丹当作了暗器,横打出三枚击中鹰扬的手背。匕首落入湿稻悄无声息,而那道伤口,竟全无血液流出。
“阴律司又要以下犯上了吗!”
鹰扬怒斥一声。秦惊雨当即跪于门外,双手交叠举于额前,高声道:
“大师姐!今天有我在,谁也别想伤你!两年前你已经救过他一次了,不必再救他第二次!”
“阴律司这话说得动听极了。”鹰扬挥袖起身,扬腿踢起匕首正贴着对方颈侧而过。“你是舍不得我,还是舍不得这副皮相?”
“我秦惊雨一十三岁行走江湖,至今,刀下亡魂不计其数。自问从未求过任何人。今日在此,求药神阁下莫要逆天而行,自残身体!”
“你可还记得,眼下你是鬼域阴律司,不是劳什子秦快刀!先侯爷有令,骁瘟一命,天下无二,如非长生,妖典续之!纵是妖典都不过为骁瘟续命而已,我一副皮相,何足惜?”
“先侯爷此令只说与药神一人听!属下不知,亦不信!徒有一腔孤勇,不准你救他!”
“秦惊雨!”
“你二人要争到什么时候!”
夏南雁忍无可忍,终于站在二人之间厉声喝断争吵。她听不懂这两人说的话,却明白耽搁越久,救回安景行的希望就越渺茫。或许秦惊雨要拦鹰扬,不必非要她罢手不可,而是一再拖延;只须待安景行尸骨逾寒,届时便是鹰扬有心,也回天无力了。
她颤抖着手,指向榻上之人,哽咽道:
“我的丈夫,命悬一线!我不论你们用何种招数,要付出何等代价,只要能他性命,我夏南雁,一己受之!”
“你可知这是……”
“属下以为,可以一试!”鹰扬错愕望向秦惊雨,她知此人不比骁瘟,义薄云天是真,残虐暴戾更是首屈一指。可她如何都想不到,堂堂秦快刀,竟会让一个武功低微的无辜之人去犯丧命之险!
夏南雁虽有夏元生传授的内功心法护体,可施此法救人轻则容貌尽毁,重则暴毙而亡,她未必受得住。她若有甚差池,只怕骁瘟的命,也不会太长。
秦惊雨不理,自顾又道:
“祸起昭王妃,不论还债或是报恩,理应由她施救。”
“女子之容貌,怎能轻弃?”鹰扬上前将她挡在身后,取下发间珠钗握在手中,继续道:“今日你若动她,我与你同归于尽!”
“鹰扬,你为骁瘟做的还不够吗?你已经为他面目全非一次了,我不许还有第二次!”
容貌,原来只是容貌。
夏南雁抬手抚在脸颊,俄而指尖施力割破皮肉,丹蔻琼霓,染了满指血色。本来脂露凝霜,却生出一道狰狞伤痕,鲜血淋漓,致使白璧微瑕,花容不复。
秦惊雨大喜过望,深深一叩:
“鬼母——深明大义!”
“鬼母……”鹰扬回头望向她,一手悬在空中想去触碰那道伤口,可偏偏越近越不忍,越看,越煎熬。
两年前她引血救人,容貌尽毁,远不止眼下夏南雁脸上这一道划伤。可她自己经历过的痛苦,又何忍旁人重蹈覆辙?
江湖儿女无谓容颜。她是鹰扬,好男(色只管去夺去抢,夜夜云雨,好不快活。何况秦惊雨一往情深,既能不顾她美人迟暮,自然不在意她的皮相。反正武林盛传鬼域药神丑陋不堪,当年纵是没有鬼面侯为她复原容貌,她亦能甘之如饴。
但夏南雁不同。
秦惊雨这一声鬼母,称得讽刺。他们迟迟未能喊得出口,无非因是朝廷赐婚,那便是昭王妃,而非鬼母。为鬼母,丑则丑矣;可若是安楚的昭王妃,这副尊容,何以自处……
鹰扬收手握作拳背在身后,阖上双眼不再看她,沉声道:
“夏南雁,你可知侯爷已不在人世,你救得了骁瘟,未必救得了你自己。”
夏南雁拢衫跪定,拔出腰间佩戴的短匕压在脸上,目光灼然,语气坚定,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她直勾勾望着鹰扬,决然道:
“左右我容貌已毁,二位若嫌不够,便再添一道。”
“罢!”
后者深吸一口气,上前与她搀扶起来,拈着那珠钗划破她手臂,将一枚黄玉覆于伤口之上。
甚奇甚怪,淌出的鲜血尽数被那玉吸了去。眼见一只澄黄玉环,不多时竟化作血玉,薄光渐暖。而夏南雁脸上的伤亦随之迅速开裂、溃烂,直至烂肉青紫布满面颊。此过程并无疼痛,她亦不知自己究竟是何模样。唯有鹰扬的眉头,愈锁愈深。
待那玉环通体鲜艳赤色,鹰扬便一指擎着它疾走几步,扣在安景行腕际的伤口之上。坚固玉石竟登时化作一滩血水,渗入皮肉之中。只见安景行手臂上的血管内有一物游走,自手腕行向心口,蓦地消失。他苍白的脸上慢慢浮上几丝血色,身体也逐渐有了温度。
鹰扬运功在掌心,张手覆于其胸口渡入几股内力,人便转醒过来,睁开了双眼。安景行体内有鬼面侯的功力加持,恢复比常人迅速数倍,有玉化龙促了周身血液流动,便再无性命之忧。秦惊雨连忙倾倒出两粒金丹来喂入他口中,以稳住心脉。
然而他大梦初醒,一时认不清人,视线模糊里隐约有两个影子,却不知是谁。他微张着口像是要说什么,鹰扬附耳去听,是细不可闻两个字:
“雁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