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子第一次见到镶有透明玻璃的门是在县人民医院。
这医院门诊的走廊很长,七拐八拐的,不少病人及家属都在连椅上坐等。有的靠墙站立,有的唉声叹气,有的勾着头,透过门上一尺见方的玻璃窗向诊室内张望。走廊里弥漫着各种气味,说香不香说酸不酸的,直往鼻子里钻。还有很多标语贴在或挂在墙上,其中最醒目的一条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门子得的是阑尾炎,公社卫生院做不了这手术,便将他转到县医院。他现在的身份不是学生,而是大舞公社供销社的一名业务员,是一个参与“史无前例”运动的积极分子。
他参加工作纯属偶然,也是命运所致——自从赵老师出走之后,不到半年光景,学校“停课闹革命”,成立了“大舞中学红卫兵战斗队”,矛头直指校长和老师,大字报贴得满墙都是。他也顺理成章地被拉进了队伍,成为其中一员,负责写写画画。借着批师道尊严和“封资修”,那位闫老师第一个被揪斗。趁着血色黄昏,几个人竟动了拳脚,将闫老师打翻在地,呼着口号扬长而去。这一幕令他心惊肉跳,好像自己成了罪人,成了野兽。待其他人走远后,他上前扶起闫老师,连声说不是我,不是我。闫老师睁开被打肿的双眼,一看是他,便抓紧了他的手,说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走(揍)得好,走(揍)得好……”
少年回到蝴蝶庄,想了半宿,终于悟出了这句话的意思——赵老师走得好,不然的话定会遭到不测,一个摘帽右派在这个时间、在这个地点就是现成的“活靶子”。
悟出了这一层,门子有了想法:老师走,我也走,得离开学校了!翌日去大队部开了个证明,跑到公社找书记要工作。
这是他第一次见本地“最大的官”,到地方足足等了两个小时才进了那个小小的办公室,一间比赵老师的宿舍强不到哪儿去的平房。公社书记一看大队开具的证明,知道他是个孤儿,便站起身问:“门子,今年多大了?”
“十七。”
“不好好上学,非得参加工作干吗?”
“都乱成这样了,还叫我怎么上学——我想想,造反有理不如自食其力……”
公社书记眼睛一亮,倒吸了一口气,挠了挠头。
“你的普通话说得怪好的,在哪儿学的?”
“跟赵老师学的。”
“哦,就是那个赵少康?”
“是——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失踪了呢,都在找他——那可是个好老师。”
“我很想他。”
“我们也是——这样吧,我想办法给你找个活干,你先回去等下音儿。”
“我回哪儿去,是学校,还是蝴蝶庄?”
“学校有地方住没?”
“赵老师的房子可以暂住几天……”
“好,好。”公社书记过来亲切地握着他的手,还托到眼前审视了一番。这感觉如同赵老师看他的日记一样,传递的是一种说不清的温暖。
“八九点钟的太阳……”公社书记声音低沉地说,“孩子,永远记住太阳是怎么升起来的……”
回到学校,他主动到伙房帮厨,干这干那。往公里说,那是冠冕堂皇的一句话,助人为乐;往私下里说,就是为了填饱肚子。他现在需要这营生,说白了就是一种遮掩。完事后他就回到赵老师的小屋。只要一进入这个小屋,浑身上下便轻松多了,按赵老师的习惯收拾房间、整理书籍等,所有物品就如同赵老师走前一样摆放在原处,只是干净了许多。
这屋子确实太陈旧了,墙壁斑驳,梁上见苇,蛛网垂挂,霉味淡出,还有鼠影闪现。好在这地方是赵老师住过的地方,留有酒后的豪气,还有天堂的声音……
于这声音中,学生替代了先生,少年替代了师长,屋前菜地里依旧一片青绿,棚子下的“饭桌”被擦得锃亮……
只等了几天,公社就来了通知,让他去公社供销社报到。
供销社也是一个大院子,临街还有一排门市部。少年被分配到农资组当统计员兼仓库保管员。报到那天,连校长都亲自送他,还说,供销社如果没地方住,回老地方——学校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着。
供销社当时是全公社唯一的物资商品经销和统配单位,日杂百货、五金交电等都归它,有的还须凭票供应,如自行车、收音机、白糖、红糖、煤油等。
上班第一天,他在组长的指点下,将仓库里的存货归整一番,盘点核对,忙到天黑才住手。组长见了十分欢喜,非拉他到家吃饭不可。
在他的记忆中,那时公社所在地只有一条不怎么规整的街道,也没有路灯。除了公社大院透出些光亮,路两边都是黑乎乎的。不时有一条狗从腿边蹭过,呼出吓人的气息。
深一脚浅一脚地拐进一个胡同,组长将他领进一个小院。
“来客人了!”组长进院就喊。
堂屋门开处,一个头上包着毛巾的中年妇女出来,热情地邀他进屋。
“这是俺家做饭的,你喊嫂子就中。”组长又对女人介绍,“这是门子,刚分配来的,中学毕业,咱供销社最高的知识分子。”
“门子?这名儿叫得怪稀罕……”女人搓着手,睁一眼挤一眼地打量少年。
“弄俩菜去,俺哥儿俩喝几盅。”
煤油灯下,组长从条几下摸出一瓶酒,夸耀道:“这是从县酒厂弄出来的酒头,六十多度,一般二般的还喝不上哩!”
一盘咸菜、一盘花生米端放到方桌上。
“就这些?”组长不满地责问媳妇。
“你有本事整大鱼大肉来……”
“兄弟,咱喝酒的人不讲究那么多,有这些就不孬了。”组长笑笑,回头又对女人说,“你去隔壁把麦花叫来,顺便看那边有啥下酒的菜没有。”
多年之后他才知道,借着那场酒,组长是想将其胞妹和他撮合到一块儿——“提亲鸿门宴”。
当时十七岁的他只记得麦花掂了一块老豆腐随嫂子过来,后面就是喝酒。其间,组长一直夸赞他,并将话头子有意地往麦花身上引。其实,麦花比他大一岁,羞羞答答地直往嫂子身后躲,眸子里有什么在闪亮,如同乌云后面的太阳……
他不知道组长的用意,叫喝就喝,叫吃就吃,就像赵老师布置的作业一样,丝毫不敢怠慢,眼光几乎没有离开过组长的脸和桌面——他知道,这组长也是个不小的领导哩。
组长喝得兴起,顺手将上衣扒开,露出一片红瓤瓤的胸脯。粗布衬衣领子油乎乎的,还有一个扣子提溜着。他伸手在衬衣里抓摸了一阵儿,手指头捏着一个什么东西放到眼前瞅瞅,而后往嘴里一丢,咯嘣一声脆响。
“都是趁我喝酒吸我的血,看我不吃了你!”
原来是一个肥大的虱子被组长丢进嘴里。少年张着嘴吃惊地看着,好像那虱子极有味道。
“兄弟,咱这些人喝酒很野蛮……”
“不是野蛮是豪放。”门子纠正道。
“对,对,是豪放!跟恁这些知识分子喝酒是种豪放,还能学不少东西。往后下了班没地方去,就到这儿喝两盅——这就是你的家!”
“大丈夫四海为家,四海为家……”
“懂的词还不少哩,怪不得大家都喜欢你!”
“都是赵老师教的,赵老师教的……”
“赵老师太可惜了,俺不能成为他的学生是没那个福……”
“麦组长,你也是个好人……”
“兄弟,往后别叫啥的组长了,咱这官用十倍放大镜也瞅不见,就叫哥吧——麦哥。喔,叫她就叫麦姐——噢,还是叫妹妹顺口。”
趁这机会,组长的女人将麦花拽出来往前推,那少女就是不肯动。
“给你门哥敬个酒,敬个酒……”
这场酒下来,他认了个哥,还有一个比他大一岁的妹妹。晕晕乎乎中,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赵老师的宿舍;蒙蒙眬眬中,看到赵老师就在那小凳子上坐着。一个声音问:“今天写日记没有?”
“还没呢。”
“都是我教你喝酒的,酒是好东西,也是坏东西,能成事也能败事……”
风从门外吹进来,带有沁骨的凉意。他摸摸索索地点亮煤油灯,一个硕大的身影就像一面旗在室内飘动。
“老师,老师!”他喊。
没有人应,只有他的声音在黑暗中传得很远,很远……
翌日醒来,他看到日记本上写有这样一句话:“凡事都有度,不可造次,好生为之……”
字迹像是赵老师的,只是有些潦草。
他忽然想起酒后曾见到过赵老师,便屋里屋外察看。床头上方的简易书架上的几本书好像被动过,还有几张报纸也不在老地方了。
“赵老师,赵老师!”
赵老师一定回来过,回来过!他在心里说。
门外有人进来,是隔壁的刘老师。刘老师小心翼翼地挪着脚步,用陌生的目光瞅他。
“小门,你夜里鬼嚎个啥哩,吓人……”
“我看见赵老师回来了。”
“瞎说,找他多少天都没见他的影儿,他能半夜里回来?”
“真的,他就在这板凳上坐着,还和我说话哩……”
“你这孩子,保不准是发癔症了。”
“癔症是什么?”
“癔症是精神疾病的一种,就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干了自己所不知道的事,大脑的一部分失灵了……”
“我脑子清醒得很,明明看见他在这儿坐着哩。”
“你那是幻觉,是臆想……”
在当天的日记里,他写下这样一句话:“人可能都有病,不在脑子里,就在心里;不在心里,就在血液里……难道说我真有病吗?”
写了这篇日记,他果然像得了病,隐隐感到肚子痛。忍着痛,他还得抄写大字报,那是政治任务。他对这任务发自内心反感,可又不得不写。心里说,都病了哩,集体发高烧!
两天下来,肚子越发疼得厉害了。到公社卫生院一量体温,也是高烧。高烧说明有炎症,医生按着他的肚皮试着找病灶,一边问他这两天吃的啥,有啥症状。他就说前两天在麦组长家喝了一场酒,夜里发了一回癔症,看见赵老师了……
医生听着,几按几不按,终于在下腹摸到了。
阑尾炎!
于是,他就有了这次入住县人民医院的机会。
县城比公社大多了,街道上人也多,医院更热闹。他看着,眼睛就不够用了,暂且忘了疼痛。住进病房,护士又是量体温,又是配药,那手比卫生院的医生白嫩多了。进手术室前,戴着口罩的护士让他脱光下身,他扭扭捏捏不肯脱——他与小伙伴下河沟摸鱼时才会这样。
“脱——快脱!”
“割个小肠子还要脱光?”
“快脱,给你备备皮!”
备皮,是医护人员之间的行话,就是手术前在消毒室将那根部的阴毛刮净,以防术后感染。
下身脱光了。涂了牙膏似的黏液后,凉凉的刀片便贴着他的肚皮刺啦刺啦地响。也不知是受了刺激或是听到了那音乐般的声响,他那“老二”蛇一般一撅一撅地抬起头,渐渐粗大,高射炮似的支起——长这么大,他首次感到了自己身上有一股树根破土的硬壮,还有那种说不出来的羞怯。
“哪有你的事,你起来干吗?”
只这一句,微微一声响,那“蛇”被重重地夹住了,如同被击中了七寸,忽地折弯下去,软塌塌地伏倒,剧烈的疼痛片刻就传遍了他的全身……
手术后,情况良好,就是那被夹住“七寸”的地方老是红肿。几个医生过来会诊,看来看去,百思不得其解:红肿的部位不该是它呀?
最后查出了原因:是那个小护士出手太猛,“敲”成了“劁”,留下来这后遗症——这可能会给患者造成终身不育的后果。
这状况没敢告诉躺在病床上的年轻患者,只是让那位小护士出面给他赔个不是,意思是请求患者原谅自己的过失。护士不好说出口,院领导几番做工作都说不通。后来“上纲上线”,说:“你知道他是谁吗?是咱的阶级兄弟,是苦大仇深的孤儿,是未来的红色接班人。如果得不到他的谅解,你必须嫁给他。这是组织决定!”
可怜这如花似玉的小护士眼睛哭得烂桃似的,口罩也不戴了,到他病床前连说几句对不起。
门子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老觉得吸进的空气中有一股很好闻的清香味儿。对方说对不起,他就回一声谢谢。说话间,不由得多看了护士几眼,脸上便绽出孩子一般的笑容,身上又颤了一下。
护士抽泣着说:“小门同志,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
“我也不知道怎么整成这了,还让我躺在床上不能出去闹革命……都不是故意的,都不是故意的……”
护士激动地抓起他的手:“你能原谅我吗,小门同志?”
“原谅什么,你又没干对不起人民的事。”他挣脱小护士的手。
“就是那事,那事……”
“我谢你都来不及哩,还有什么事?”
“就是那一天备皮时,我一不小心……”
“没事,没事——割草时不小心还碰着手哩,这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你能给我写证明吗?证明我不是故意的,意思是原谅我——我要交给领导看的。”
“行,你说怎么写我就怎么写。”
小护士抹去泪痕,急切地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笔和纸,又拽过来一个枕头垫纸下面。趁俯下身子时,抓起患者的一只手,就势在他额头上印了个热吻。
门子受了这一吻,直歪脖子,深吸了几口气,想挣脱那只手,可怎么也挣脱不掉。
“你是我的好弟弟,以后就叫我姐,姐姐亲你一下怕个啥?”
“人家看见了多不好,犯错误哩……”
“不会的,不会的。亲弟弟,写吧,写吧……”
小护士说,他写。刚写完,门外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个咳了一声,吓得小护士赶紧将那张纸背到身后。
进来的是麦组长兄妹俩。麦花□着个柳条篮子,上面盖着一条白毛巾。组长一过来,就将小护士挤到一边儿,说:“兄弟,昨儿个才知道你动了手术,嗯,嗯……今儿个俺俩特意来看看你……”说着,眼光还不忘剜着小护士。
“看,妹妹给你带的啥……”麦花凑近患者,掀开篮子,里面是十几个茶鸡蛋和两个烧饼。她拿出烧饼和茶鸡蛋,直往患者手里塞,就像刚才护士姐姐塞那支钢笔一样。
“吃吧,吃吧。你妹妹早早就起来了,忙到这时候……”
组长接着说:“街上乱得很,传单满天飞,停产闹革命哩,两派斗得你死我活,公社书记也被游街批斗……”
“那可是个好领导,好领导!”患者突然喊起来,手上的茶鸡蛋和烧饼掉在床上。
“恁是哪个公社的?”小护士插问一句。
“大舞的。”
“你说的那是我爸呀,他怎么样了?”
“情况俺也不大清楚,你赶紧去看看吧!”
小护士转身想离去,被组长喊住。
“俺兄弟啥时候能出院?”
“听医生的,听医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