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岁的真情与年轻时的真情其实没有什么不同,细细辨之,一样的感人。
于是,了清师太——不,应该说是卢小瑾缓缓地解下了胸前的佛珠,小心翼翼地包好。
她不是一个很好的佛门弟子,她是因爱生恨,因恨嫉俗,从而出了家。所以,她并未做到四大皆空,在她的灵魂深处,仍有一种东西隐藏着,就像一粒冬眠的种子,只要有阳光与水,它终有一天会破土而出!
初怜静静地看着自己师父的动作,她的心情颇为复杂。她并不喜欢这种青灯孤佛的日子——这并不是一种过错,向往更美好的日子是人之本性,佛家也是遵循自然之道,奉行信之则有、不信则无的道理,心中有佛,方为至悟,心中无我,方为至真——初怜之所以成了尼姑,只不过是因为她的师父了清师太是尼姑。
也就是说,如果卢小瑾是道姑,那么她也会成为道姑。她的选择,也是身不由己的。在她的记忆中,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被已成了尼姑的卢小瑾收养,之后她只有自然而然地沿袭卢小瑾所走的路子。
她别无选择!
而今她发现也许她师父已改变了初衷,对师父这种举动,她并不反对,甚至还有些欣喜。只是她不明白师父为何会为了一个貌不惊人的瞎子而作做出这么重大的决定!
初怜的生活圈子小得不能再小,她所能看到的只有师父与香客,因此人世间的许多爱恨情仇,她是丝毫不懂的。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已是正值青春年华,却不得不过着清淡枯燥的日子,这使得她变得性格偏激,动辄便迁怒于人!
她害怕的不是清苦,而是孤单。年轻人总有一颗欲飞的心,但现实却要将它拷上重重的枷锁!
所以,她不快乐,但师恩重如山,她甚至连不快乐也只能是藏在心中。日子久了,性格便日趋古怪了。
果然,卢小瑾道:“初怜,你还记得你俗家的名字吗?”
初怜的心不由自主地一颤,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的确不知,在三四岁的时候,她便有了“初怜”这个法号,她不知道这么早便有法号是否符合规矩,反正静音庵只有她与师父二人,所以也就不去计较这些细节了。
卢小瑾缓缓地道:“你的名字叫封楚楚。”
甫闻“封楚楚”三字,初怜身子不由一震,两行清泪已夺眶而出。
谁也无法体会到她此时的心情……
她一直以“初怜”的身份生存在世间,自己虽然偶尔也会想起自己的从前,想知道自己来自何方,为什么不如别人那样有爹有娘有家,而成了一个小尼姑,但这些想法都是一闪而过,她对自己说:“也许我就是一个被人遗弃在路边的女婴,恰好被师父看到拾了回来了吧。”
现在,她一听到自己的名字,自然不由百感交集!她没有料到自己本来就有一个俗家名字的!
既然师父知道自己曾经拥有的名字,想必定会知道自己亲生父母是谁!
这是一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吞噬灵魂的问题,师父既然告诉了她名字,想必也会告诉她的身世!
她身躯不由自主地哆嗦如一片秋风之叶,再也没有了面对宁勿缺时的那股刁蛮了。
宁勿缺也隐隐察觉到了清师太的心意,他的感觉是有些不自在,无论是谁,看到出家人还俗,都会有些不自在的。那种感觉,与背地里了解到别人不光彩的隐私有些相似。
也许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光彩之处。
卢小瑾道:“为师一向让你要潜心向佛,而今我却出尔反尔,先背叛了佛祖,你怪不怪为师?”
初怜用力地摇了摇头。
卢小瑾叹道:“也许将来佛祖也不会饶恕我的,可为了我四师兄,即使下十八层地狱,我也在所不惜!”
她的郑重与肃穆,让人丝毫不会感到她的话与其身份有何不协调之处!
是不是世人对佛学的理解有失偏颇了?佛学提倡不仅追求自我的完成与救济,也要广泛地关爱别人。尤其是其中的大乘佛教教义更是强调了这一点。
既然如此,为何就不能去爱自己?
宁勿缺干咳一声,缓步踱至窗边,向外望去。
天已越来越亮,东边有一片火红的艳霞,鸟鸣声也一声响过一声。
再多的死亡,再多的阴谋,也无法改变日出日没的规律。阳光依旧温馨明亮,看到它极富生机地穿过层层的林叶留下亮亮斑点的情形,谁会想到在它隐身之时,已有那么多血腥的故事在上演?
卢小瑾接下来的话,让宁勿缺大吃一惊!
只听得卢小瑾道:“初怜,你可知你生父生母是谁?”未等初怜回答,她便接着道:“你的生父生母就是十六年前随同洪远镖局的镖车被劫时死去的封家人!”
宁勿缺呆住了!甚至于觉得窗外的阳光似乎暗了暗。
他没有回头,但即使不回头,他也知道此时的初怜一定已是脸色煞白如纸!
他不回头,是因为他不忍看到初怜的神情。
一片让人呼吸滞纳的沉默!沉默的时间并不长,但宁勿缺却觉得似乎已过了很久很久!
终于,他听到了很轻很轻却能让人心深深震撼的一个字:“不!”
这个“不”字,似乎不是从一个人口中说出来的,而是从灵魂深处挤将出来的!
宁勿缺的心便沉甸甸了。
卢小瑾缓缓地道:“这是事实。你的父亲名为封疏影,你的母亲是官宦千金。”
宁勿缺不明白卢小瑾怎么会收留初怜——也就是封楚楚。而且他曾经听翁荣说那一次封家二十一口无一幸免,怎么却又有一个封楚楚活下来呢?
卢小瑾道:“那是十六年前,我已在静音庵削发修行,但是……但是我仍然不时在江湖中走动,因为我仍然牵挂着四师兄,尽管同时我又深深地恨着他!那时,听说他在山西河曲,我便也去了山西河曲……”
宁勿缺心道:“恐怕天下像你这样的出家人也不多了吧?”
卢小瑾继续道:“我一直暗中追寻着他的踪迹,因为……因为我要看一看他是否真的如江湖中人所说的那样劣迹斑斑。那天是一个阴雨初晴的日子,地上仍是颇为泥泞,在那片黄土地上更是如此。我一路探寻他的行踪,因为他双目失明,所以颇为引人注目,要追寻着他的行踪并不难。行至中午,我发现路上开始有极深的车辙印迹,以我的江湖经验,很快便可以判断出这一定是镖局的镖车队刚过不久。待向路人一打听,果然是洪远镖局的车队刚刚过去一个多时辰。”
“我不由暗暗着急,不明白四师兄为何还要沿镖车所行之路走,要知道寻常江湖中人为了避嫌,遇上镖队,都尽量避而远之,免得万一镖车被劫,与自己扯上干系!”
只听得初怜以一种古怪失真的声音道:“他……他……”
宁勿缺回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正惊怒地指着躺在床上的左扁舟,双目如欲喷火!
显然,她已认定左扁舟就是当年杀害封家二十一口之人。
卢小瑾道:“当年我也曾如你这般想,但后来我发现这其中也有蹊跷。因为以我四师兄的心智,绝不会愚蠢到做卑劣之事还如此抛头露面,他没有避开镖队,只不过是因为他双目失明,根本看不到地上纵横交错的车轮辗过的痕迹。也许,正是这一点被幕后操纵这个阴谋的人钻了空子。”
“当时我发现他一直顺着镖车所行的同一条路走时,心中又恨又气,竟没有想到另一方面,因为担心他会因一念之差再铸大错,所以我赶得很急,只知一味顺车轮而赶路,哪里还顾得上再向行人打探他所走的路线。”
“为了不至太显眼,我也不敢施展轻功,只有在无人处才掠走一程,如此一来,一时也未能赶上镖车,到了天已擦黑之时,我行至一条狭长的山谷前,前面怪石林立,突兀狰狞,当时不知怎么的,我的心便‘咯噔’了一下,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
初怜听到这儿,脸色更显苍白,几乎已站立不稳,而宁勿缺也是暗自心惊,因为他已听蒙面人说起当年洪远镖局镖车被劫就是在一个狭长的山谷之中!
卢小瑾道:“我忐忑不安地走进峡谷里,峡谷不仅长,而且曲折,我不明白为何镖队要走这样的路径!走出半里远时,我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之气!”
她的神色开始变得有些怆然:“越向深处走,那股血腥之味便越浓。到后来,我甚至感觉到连呼吸也不顺畅了,只觉心中沉闷得很!当下我再也顾不了太多,立即全力施展轻功,向前急掠而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是四师兄做下的事,我一定要杀了他!然后……”
不知为何,她吁了一口气,却没有再说下去。
宁勿缺却已猜出了她未说出来的半截话,她一定是要说“然后我再自尽”!
卢小瑾看了看初怜,又道:“当我看到那副惨状时,只觉心在一个劲地往下沉,血液似乎流得极快,又好像已停滞了!长长的峡谷中,遍地是尸体!鲜血与淤泥和于一处,变成一种古怪的乌黑色!押镖的百十号人及……及封家二十一口人,全都倒在血泊之中!”
初怜悲呼一声:“爹!娘!”已经站立不住,跪坐于地上。
虽然她从未见过自己的生父生母,但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情感存于心间。
大概是卢小瑾怕初怜过于伤感,所以她没有再描述当时的惨状,但即使如此,宁勿缺仍是可以想象得出当时的情形一定是极为可怖!毕竟,那是一百多个生命!
卢小瑾道:“我试图找到一个活人,以便查问出谁是真正的凶手。当时,我只觉得自己口干舌燥,心中极为紧张,我害怕某一个侥幸活着的人会告诉我杀人的凶手就是我四师兄!”
“我一个一个地翻找过去,边找边忍不住大声地呕吐,到后来只觉得浑身已如灌了铅一般沉重,挪动一步也是极为困难。同时,我也知道多在那儿呆一刻,便多一份危险,因为若被别人撞见,极有可能会被人怀疑是我干的,或者是我与四师兄共同做的血案,以我们‘青剑白刀’两人联手的武功,是可以做到这一点的。但如果是他一个人,却是极难做到,至少死者不会这样集中,毕竟他们有一百多号人,而我四师兄又是目不能视物,他们应该能够逃散开来。当我想到这一点时,我的心情才略略有些放松,也正因为这样,我才能找到初怜你。”
宁勿缺与初怜都吃了一惊。宁勿缺心道:“那时她只怕还是极为幼小,为何反倒是她幸免遇难?真是奇了!”
初怜也是大惑不解。
卢小瑾道:“当时初怜尚未出生……”听到这儿,宁勿缺更是云里雾里了。
只听得卢小瑾道:“我是在一辆马车上看到你娘的,她的胸口已经被扎了一剑,创口很深,我见到她时,她的胸口伤处仍在流血,人已晕死过去,我以为她已完全死去了,但不经意间,我发现她的腹部在蠕动,原来她已有了身孕,而且已有十月!”
宁勿缺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那时初怜尚在她母亲的体内。
卢小瑾道:“一时我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因为我知道以当时的情形,若不赶紧采取措施,必定是母儿双亡。而事实上要救你娘已是不可能了,她失血过多,无论以何种手段取了体内的你,也是会使她立即死去!所以,我所能做的惟一一件事就是设法保住你,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做!”
“便在此时,你晕死过去的母亲竟然睁开了眼睛,也许是体内血肉的挣扎唤醒了她那残有的一点心智!至今,我想起那时的情景仍是不敢相信,按理在那种状况下,她已不可能再醒转过来了!”
“但她体内一个新的生命力使她清醒过来,她看见了我,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然后,她的眼光扫向了高高隆起的腹部,又看着我,眼神中有恳求与焦虑。在那一瞬间,我奇迹般地读懂了她的眼神,也许,这便是女人与女人心灵相通之处!如果换成男人,一定不会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叫我剖腹之后再取了你!”
初怜悲声道:“不,我不要!”
宁勿缺怜悯地看着她,尽管她这样说有些幼稚,但宁勿缺一点也不觉得可笑。
卢小瑾道:“我明白了她的心意之后,心头大震!虽然拔出了剑,却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你娘无神而焦虑地看着我,大滴大滴的泪从她眼中流了下来,我不敢相信一个即将离开尘世的人竟然还会伤心落泪!”
“我的剑终于出手了,在我的剑与她的肌肤相接触的那一瞬间,我看到她的脸上竟有了一种圣洁的笑容!真的,我从未见过那么美丽动人的笑容!从来没有……”
她的声音已有些哽咽了。
顿了一顿,她又道:“我完成了她的心愿,为她剖腹取出了她的血肉,在那一瞬间,她那无神的眼光亮了一亮,然后便闭上了。那时我便下定决心,无论如何我也要把孩子抚养成人,然后让她为自己神灵一般的母亲复仇!”
“婴儿从血泊之中取出之后,脸色青紫,不哭也不闹,我急得满头大汗,想尽了一切方法,终于让孩子哭出了第一声。一哭出来,不知为何,我也一下子泪流满面!为了找件东西将那婴儿包裹起来,我在马车上找寻了一阵,看到马车上有一个小包裹,里边竟是小孩的衣物,而且是分为两份,其中有两个肚兜,一个上边绣着‘楚楚’,另一个绣着‘渐笑’,我想大概是她为儿女取的名字吧?因为不知是男是女,所以索性取了两个,想必‘楚楚’是女儿的名字,只是不知姓什么。”
“离开那儿之后没几天,江湖中便开始纷纷扬扬地传言是我四师兄左扁舟杀害了洪远镖局近百口人及封家二十一口人,因为那天他曾在那一带出现过。而我却已可断定一定不是他干的,所以也不以为然,只想一心把小孩抚养大,然后由她去找出凶手,为家人报仇!”
“但后来事情的发展让我大吃一惊,洪远镖局中竟然有一个镖师未死!他叫翁荣,据说身受重创力战而倒,所以才躲过了一劫,翁荣证实那次劫杀案的凶手是我四师兄!”
“因为有翁荣的证词,加上我四师兄在江湖中名声并不好,所以人人都把这种说法当成真的,但我明白这说法一定不可信,我四师兄他一向孤傲,除了我之外,他从不愿与任何人联手,而且以我对他的了解,知道他虽然性格偏激古怪,但绝对不可能为了钱财去杀人越货!何况那么多镖银,也不是他所能迅速处理完的,做这种案子的人,一定有不小的势力!”
“但我没有出来为他辩解,因为我与他一向被人称为‘青衣白雁’,我的话说出来人们不但不会相信,反而会越描越黑。我只是一边抚养封家的遗婴,一边暗中关注事情的进展。也许我四师兄的江湖经验老到,竟让他避开了这么多年……”
初怜的神情告诉了宁勿缺:她对她师父的话并未全信!当然,这主要是因为她的心中有了无限的恨意,但一时却没有发泄的对象,潜意识中,她把恨意转移到了左扁舟身上。
于是,宁勿缺插话道:“在下对此事倒是略知一二!”
此言一出,不仅初怜惊讶,连卢小瑾也颇觉诧异。
当下,宁勿缺便将昨夜所发生的一切和盘托出细细道来。
待听完宁勿缺之述说后,初怜两人方明白过来,初怜又在心中思索:那蒙面人是谁?
卢小瑾叹了一口气,道:“我大师兄的功夫修为的确远在我们之上,连我四师兄那样心高气傲之人对他也是心悦诚服!”
宁勿缺道:“房……房画鸥前辈就是你大师兄?”
卢小瑾点点头道:“不错,我共有四个师兄,一个师弟。惟一一个师弟在十年前就死了,当时,我已遁入空门,所以也不知详情,听说是染病而亡。在我们这些人中,以大师兄的武功最高,不是高一点点,而是绝不可同日而语,更兼他为人刚正,所以我们几人对他都极为敬畏。”
宁勿缺心道:“这话倒也不假,左扁舟被他废了双目,竟也毫无怨言,由此可见一斑了。”
卢小瑾忽道:“还不知少侠如何称呼?”
宁勿缺忙迭声道:“不敢不敢,在下名字上宁下勿缺。”他心里嘀咕道:“若是你知道我涉入江湖只有一日,恐怕就不会称我为少侠了。”
卢小瑾道:“我看宁少侠的武功极为玄奥,但对敌时却又显得经验不足,便有些奇怪了。”
宁勿缺暗忖:“她什么时候见到我出手了?”一想,大概是自己与左扁舟缠斗时,她已在暗中察看,只是不曾现身而已,当下便道:“浅学微技,让师太见笑了。”
卢小瑾道:“以后不必叫我师太了……而你说自己所学武功是‘浅学微技’,就大大不妥了。依我看,宁少侠所习练的剑法,只怕普天之下能出其右者是少之又少,你一谦虚不要紧,但传授你武功的人就受不了啦,若这样玄奥的剑法也叫‘浅学微技’,那江湖中就没有多少剑法称得上是剑法了。”
宁勿缺尴尬一笑,心道:“连她都将无双前辈的武功推崇备至,想必定是如此了,只是为何我却仍是如此不济?”
其实,他习武方才一年,而且又是独自揣摩,能与左扁舟这样的高手缠斗一阵子,已是极不容易了!
卢小瑾想了想,道:“你的剑法虽然精绝,但杀气太弱,想必是因为你临阵对敌太少之故。”说到这儿,她扬起手中之剑,道:“你不妨向我出招吧。”
宁勿缺惊道:“这如何使得?”
卢小瑾道:“无妨,以你现在的临敌经验,还杀不了我,只管出招便是,但愿我能为你引引路。”
她短剑一封,再也不说话,那姿势的意思是再明显不过了。
宁勿缺咬了咬嘴唇,终于也举起了他的木剑。
卢小瑾点了点头。
宁勿缺目光一沉,说了声:“得罪了!”身子突然滑进,剑身急抡,便是一招“天怒剑怨”!
卢小瑾剑尖暴挑,划出一道眩目光弧,口中喝道:“身形不稳!”
短剑与木剑一沾一带,同时她的右脚一勾一扫,宁勿缺便一个踉跄,本是霸道凌厉之剑招立即失了大半威力!
宁勿缺打点精神,木剑斜斜上指,曲肘如弓,疾然环胸一抡!
一招“抱残守缺”!
卢小瑾道:“好,要是剑至半途再一沉腕回封,就更妙了!”
宁勿缺心中“啊”了一声,因为她所说的正是“抱残守缺”中的招式,宁勿缺嫌那样一来显得似乎有些不够英武,便略略改进了一点,如今听她这么一说,不由暗叫一声:“惭愧。”
当下,他的好胜之心便激了起来,抱元守一,剑走如风,将自己所学的“无双剑法”一一施展开来!
一时,屋子里剑影如风!
卢小瑾不时出言指点,越到后面,她说得越少了,一则因为宁勿缺剑法中的缺陷越来越少,二则她应付起来已越来越不容易,很难再分神去察看宁勿缺剑法中的不足之处。
到后来,她几乎只是重复着一句话:“杀气不足!”
杀气不足!
“无双书生”将剑法称为“无双”,本就有一种霸傲之气蓄于其中,施展开时,自应有大开大阖,气壮山河之势,若是杀气不足,心有一念之仁,反而更不能收发自如,剑法的精义无意中磨损近半!
二十几招之后,卢小瑾一声轻啸,剑光突然星闪光移,宁勿缺只觉喉头一凉,对方的剑尖已抵在他的喉间!
卢小瑾不满地道:“你的剑法本应在我之上,现在却为我所制,这却为何?”
言罢,她又收回了剑。
宁勿缺一咬牙,又挥剑而上。
这一次,他与她拼斗了近五十招,突然手上一痛,木剑已被绞飞!
卢小瑾道:“为人无需一味循规蹈矩,用剑不必只知按部就班!”
宁勿缺怔了一怔,少顷,他已再次拾剑而上。
宁勿缺只觉自己似乎已融入到剑法之中,对方那诡异多变的剑招在自己的眼中已不再复杂繁琐,他能够舍末而逐其本,迅速捕捉到对方剑之所趋,然后以迅捷之速将对方杀着抢先封杀!
一套“无双剑法”被使得越来越酣畅淋漓,而且不知不觉中,他的步伐内力也已开始能够比较得心应手地使用了。
倏地,只听得“哧”的一声,卢小瑾的肩肘处已被木剑划开一道口子。
两个人影立即分开!
初怜这才松了一口气。
卢小瑾显得颇为高兴,满意地道:“你已是剑中高手了,自可在江湖中占得一席之地,若是有缘,也许你会成为一代剑宗!”
宁勿缺一笑,道:“在下可没那份奢望!”
卢小瑾不乐地道:“连想都不敢想吗?”
宁勿缺不语。
卢小瑾道:“老身有一事相求,不知宁少侠能否答应?”
宁勿缺道:“在下尽力而为之。”
卢小瑾道:“我要去寻找燕单飞,所以这些日子便不能再照顾初怜,我想托宁少侠将怜儿带到‘风雨楼’去,在那儿,我就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了。”
宁勿缺道:“是房画鸥前辈那儿吗?”
卢小瑾诧异地道:“你对‘风雨楼’也不甚了解吗?”
宁勿缺坦言道:“江湖中事,我都知之甚少。”
卢小瑾眼中有了一丝失望,但只是一闪而过,她道:“这也无妨,江湖中人对你与初怜都知之甚少,所以也不会惹人耳目,只要防备一些毛贼,便无大碍了,而以你与初怜的武功,一般人还是奈何不了你们的。”
宁勿缺道:“就怕辜负了前辈的厚望。”
卢小瑾道:“此去‘风雨楼’有两天的路程,到了‘风雨楼’之后,便不会有什么事情了。再说江湖虽然险恶,却也不会平白无故地就乱砍乱杀,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的。”
宁勿缺心道:“这可不一定!我只涉足江湖一天,便发生了那么多事!”但既然对方已如此说,自己也就不好再推辞,那样倒显得他胆怯怕事。
何况卢小瑾身为前辈高手,却口口声声称自己为少侠,他又如何能推辞呢?
当下,便点了点头。
坐在马车上,宁勿缺很快就忍不住打起了盹,昨天一夜奔走打斗,实在太累了。
初怜——也许应称她为封楚楚更合适了,却因心情使然而坐在那儿呆呆出神。
以前十几年的日子虽然单调乏味,但冷不丁地全盘改变它后,一时也是觉得极不自在,似乎总是觉得有些不妥之处,有时觉得好像多了点什么东西,有时又好像少了点什么东西。
更何况自从知道她的生父生母是谁,又是如此死去之后,更是令她心绪烦乱至极。她自然一定会设法为爹娘报仇,但已是十几年之前的事,一时真不知该从何处着手。她现在深切地感到自己的武功太低了,若是有身边这个沉睡着的人此般武功也好。
宁勿缺与她师父过招时她看得目瞪口呆,这不仅仅是因为她看到双方剑法的精绝,更因为看到宁勿缺的剑法几乎是每使出一招,都会比前一招有一定的进步,只是进步有多有少而已!
这该是一种多么神奇的进展!若是都像他这样,那么她这十几年练下来,武功早就高得没影儿啦!
对“风雨楼”她是一无所知,像她这样年少便在封闭狭小的空间生活之人,几乎都害怕走进别的陌生的环境中,尽管她师父说大师伯为人刚正,但她的心中仍是颇为忐忑,不知自己这样一个曾削发为尼的女孩,是否会受到冷落!
只有当她用手触摸到师父写给大师伯的信笺时,她心中才稍稍有些底。既然师父说大师伯以前对她颇为宠爱,那么想必也应爱屋及乌。
说到“风雨楼”时,她的师父总是以“名满天下”来形容的。
那么,“名满天下”的风雨楼会是怎么样的?
她觉得马车中的沉寂很不好受,她想让宁勿缺醒来与她说说话,她可以将那个蒙面人的情况再问详细一些——其实,再详细也只能那般光景了,宁勿缺知道的东西并不多。
她一闭上眼,便可以看到血淋淋的母亲,她母亲的面目似乎有些模糊不清,但她胸前的剑伤却很明显,另外还有一个却是头蒙青巾的人,那人的目光歹毒而残忍!
她又希望师父能快些找到燕单飞,索得解药救醒左扁舟,因为除了师父之外,左扁舟也是一个曾靠近那个血腥场面之人,而且他又是凶手要陷害的对象,所以也许从他身上能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而且左扁舟被他人陷害,他若能恢复过来,定会与她的师父联手追查真正的凶手,而“青衣白雁”的联手是极为可怕的。
她就这么胡乱地想着,马车车夫已知道她与宁勿缺要去的地方,至于具体如何走,封楚楚也不去理会。
封楚楚曾试图说服师父带上自己,但师父没有应允,真无法想象她与一个无知无觉的人一起如何去寻找燕单飞。
卢小瑾担心封楚楚光着头与宁勿缺一起赶路多有不便,所以便替她找来一套男儿衣物加一顶帽子,将她包裹起来。于是她成了一个英姿不凡的翩翩少年!只是个头小了一些。
倏地,车身一震,戛然而止!
剧烈的震动将宁勿缺一下子惊醒过来,伸手就向自己身边那把断木剑抓去。
封楚楚不由又好气又好笑,心道:“你这把破木剑也早该扔了!却还视如珍宝!”
外面响起车夫杀猪般的叫声:“大爷,饶命!”
封楚楚与宁勿缺对望一眼,心里都暗道:“不知是什么来头,如此凶神恶煞。”
宁勿缺不由心头火起,暗道:“什么杂碎,竟对付一个赶车的小老头!”
当下按捺不住,一跃而出!
但见车外已有三四十人,为首的是一个铁塔般的大汉,赤着上身,乌黑的肌肉滚动如铁球,车把式正被他一把高高举起,悬在半空,直吓得他哇哇乱叫,却哪里挣得脱?
宁勿缺怒道:“欺负老者算什么好汉?”
大汉铜铃般大的牛眼一瞪,狂笑道:“谁说我欺负他了?我只是要问他几句话而已!他个子太矮,难道还要我弯下腰去问不成?”
他忽然一把将小老儿向宁勿缺这边用力掷来,口中道:“你且与他说上几句试试。”
车把式如腾云驾雾般直飞而出,速度奇快,他身在空中,便已吓昏过去!
宁勿缺又惊又怒,心知如果自己接不住车把式,那么他定会被生生摔死不可!
当下不敢怠慢,迅即凝气于臂,看准车把式的来向,疾抓而出!
同时,他的右脚向后略略撤一步,以免受力之后失去平衡。
就在他的手即将与车把式的身躯相接之时,车把式的来势突然一缓,竟如秤砣般直坠而下!
这大汉竟然暗隐了劲力!
宁勿缺猝不及防之下,眼看着车把式就要砰然落地,那时他焉有命在?
当下立即身子前探,双手疾伸!
如此一来,抓是抓住了,但他的姿势却已不能平衡,便觉手上一沉,想要定住身子,却哪里办得到?便向前直跌出去!
眼看两人便要跌个大马趴!宁勿缺倒还好些,但车把式本已吓晕过去,再加上又不会武功,骨头也老了,哪能经得起这么一摔?
倏地一只手从后面疾伸而出,一把抓住了宁勿缺的衣裳向后用力一带,同时又有一只脚将宁勿缺的身子一勾。
“嘶”的一声,宁勿缺的衣裳受不了那股大力,竟被扯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但这样一来,宁勿缺却已可勉强借力稳住身了,踉跄了几步之后,终于站定!
回头一看,却是封楚楚!
大汉见自己的招式未能得手,不由恼怒异常!他大吼一声:“老子让你们统统滚下来,为何屙屎似的挤下来一点?”
封楚楚哪里听过这样的粗浑之话,不由直皱眉头。
一个尖嘴猴腮的家伙道:“我去看看!”
封楚楚冷笑道:“说看就看,你们以为自己是谁?”
话音甫落,便见三四十双目光一下子集中在她的身上!
封楚楚吃了一惊,还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倏地又明白过来,自己一不小心竟说出了女音!
她终是未曾涉足江湖,转眼便露出了马脚!
为首之大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了一阵子,突然一抚掌,大笑道:“好,活该我走运,小尼姑让我找到了!想必老尼姑也应在这儿!”
宁勿缺与封楚楚心头齐齐一震,暗想:“对方原来就是冲着我们来的!”
大汉一挥手,道:“把车马里的老尼姑也给我揪出来!”
几个人大声答应,却没有一个人走过来,想必他们心有忌惮!
大汉不由大为恼怒,兀自向马车这边冲来!
封楚楚一声冷笑,身形一晃,便已拦了上去!她的手中兵器与她师父一样,也是一把短剑。
大汉的目光落在她的剑上,既有兴奋也略有惧意,他恶狠狠地道:“你们两个秃头尼姑杀了我们千目堂二当家的,又断我们五当家的一腕,竟然还想一走了之?我们千目堂的名号可不是叫着玩的!”
宁勿缺心道:“原来是千目堂的人!他们大概已知道静音庵已人去庵空了,于是便在四处搜寻,也不知了清师太——不,是卢小瑾她能不能走脱!以她的武功自然是无所畏惧的,只是她还要为左扁舟护法。”
封楚楚见大汉出言不逊,心头火起,也不吭声,突然一剑袭出!
大汉哪会料到这娇小的人儿竟比自己还狠,不声不响便突出杀着?猝不及防之下,连腰上之刀也未来得及拔出,赶紧腾身掠走!
封楚楚心情本就不好,此时一旦占了先机,自是不肯停手,当下剑势如虹,盘飞急绝,一招紧似一招向大汉招呼过去。
大汉又惊又怒,哇哇大叫,使出浑身解数,挪转腾越,一时却是无法摆脱封楚楚的剑招,倒是好几次险些丧命剑下!
千目堂的人见状,赶紧掩杀过来!
宁勿缺有心让封楚楚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可恶的大汉,立即半截木剑一横,为她拦下这些人!
众人见他手中只有半截木剑,不由齐齐一怔,心道:“这小子也太过狂妄了!要不就是个疯子,竟以半截木剑对付我们这么多人。”
虽然有几个心眼多些的人觉得宁勿缺敢以木剑为兵器,定是有过人的造诣了,但再看看他年龄,却只有十五六岁光景,他们在脑中思索了一遍,也未曾想到近年来有什么如此年轻的高手,当下便不以为意。
一杆长枪抢先向宁勿缺暴扎而来,声势倒是不弱!
宁勿缺身形一斜,剑走偏锋,便是一招“暗送秋波”!
木剑在长枪上一带即走,双方谁也没有讨到好处!
千目堂的人不由齐齐松了一口气,心道:“这人剑法不过如此而已!”
使枪者也来了精神,枪杆一震颤,“呜”的一声,再次直奔宁勿缺的前胸而来。
枪尖疾如流星曳尾!这一次的威力远逾上一次!
宁勿缺又是身形一斜,剑走偏锋,仍是那招“暗送秋波”!
众人不但又好气又好笑,而且都认为这小子果然有些浑,竟将一招未能制敌的招式连用二次!
两个身形一触即分!
便听得一声惨叫,一个身躯倒跃而出,鲜血纷洒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