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很平缓的从地面上徐徐上升,越来越高,地下能见到的东西越来越远,最后淹没在氤氲的云雾中,统统消失。
我忽然有些晕起来。莫名其妙的一种恐慌,不是为飞机的不安全,天天绑着钢丝在天上飞,已经习惯了将生命绑在危险上,没有那种惜命的感觉,只是就莫名的恐慌,这种莫名,让我有些迫不及待的要看到小毛。
飞机上不能打手机,这让我更担心起小毛来……
小毛是我的生死好兄弟,我不记得我们认识多久了,但是起初认识他的时候,那憨憨的笑一直很深的刻在我脑里,无法磨灭。
那是一个战争片,用了很多的武行,不记得名字了,好像是一个抗日题材的,对抗日题材的片子我一直很喜欢,可能是痛恨日本鬼子当年犯下的那些滔天罪行,一听要拍杀鬼子的戏,我从心底就开心。
当时的一场戏在一个河沟里拍,那时候的我初入这行,还是毛手毛脚的傻小子,自认为身上一身武功唯我独尊的自以为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我想很多年轻人都曾经有过吧。
河沟里埋了很多炸点,爆破师在每个炸点上都做了标记,让我们每个人都背熟了,拍摄的时候为了避免不穿帮,等会就要把标记拿走,我当时就有些犯晕。
从开始我就一直含糊,等到正式拍摄的时候,我死活有一个炸点记不起来了,武指编排好的路线复杂又难记,炸点控制在爆破手里,武术指导在每个爆破点附近设计了我们前行的路线,每过一个炸点,爆破师就按一下按钮就有一个或数个炸点爆炸,然后就有我们扮演的士兵(敌我双方)在爆破的附近佯装被炸到,纷纷做着各种动作摔地,而且国内拍戏,设备远不及国外,好多炸点都是用火药引爆的,危险度非常高。
主要是我刚入行的缘故,没有经验被弄晕了,当时记得裹在人群中喊着冲锋号往前冲,脑子开始越来越空白,看着炸点附近的武行纷纷摔地,耳朵忽然间就失聪了,看着身边的每个人个个面目狰狞,腿就更不听使唤的盲目的冲了出去。
砰,左前方有一个炸点炸了,强大的气浪将泥土裹起砸在我的身上,嘴里鼻子里全是泥,呛得喘不出气来。
我整个人都失去方向了,没命的向前冲,忽然脚下被人重重的抱住,身子直直的向下摔下去,砸在一个人的身上,还没等我回过神来,不到0、5米的前面,炸点轰然炸响,尘土飞扬,我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了。
有人救了我!
我潜意识中最清晰的一个概念就是这句话。
我想这个人应该就是在我身下的这个人,我要往起爬,被身下的人牢牢抱住,他低声说:“千万别动,不能起来,还没喊停机呢,你起来这条咱们全白摔了。”
我惊的出了一身冷汗,虽然是刚入道,但也知道,炸死的人是不能起来的。
我吓的一动不动的爬在他的身上,我想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很滑稽,不知道这个画面以后呈现给观众会是怎样的搞笑,那时候是顾不得这许多了。
那边一喊停,我一骨碌翻起身,但腿一软,一屁股还是坐下了,连忙伸手拉身下的那个人,拽了一下没拽动,他龇牙咧嘴的样子吓了我一跳。
他的脸被炸药的灰烬遮掩的黑漆漆,白白的牙因为呲出嘴唇在太阳下发着亮光,真像一个埃塞俄比亚人。
他说:“兄弟,胳膊被石头压住了,你帮我搬开!”
我才看见他的手被一块石板压着,我慌慌地将石块搬开。
他爬起来,坐在那里,嘿嘿的笑了一下。
我担惊受怕地:“你……你没事儿吧?”
他摇摇头:“你有烟吗?”
我抖着手在身上四处摸索,终于摸出压瘪了烟盒,战战兢兢的抽出一根烟,递给他,他被石板压过的手哆嗦着从我手里接过烟,点燃,吸了一口,那个样子酷似从战壕里爬出来的胜利者。
我说:“你真的没事儿吧。”
他伸手说:“没事儿。我叫小毛。”
就是他这个笑容印在了我脑子里。
我还紧张着,我说:“你的胳膊?”
他摇摇头说:“这算不了什么,你知道干咱们这个的,那天不磕点碰点的。”
我还是有些不放心的道歉着,我说:“真对不起,要不是你我非得被弄残了。”
他说:“新来的都这样,我也一样,以后就好了。”
我有些灰心地坐在他身边:“我是不是太笨了。”
他说:“新来的都这样,我刚来的时候还不如你呢。”
我们坐在地上亲热的聊天,抽着烟,烟呛的我只冒眼泪,他说:“你不会抽啊,那还逞能啊。”
我说:“进了这个圈,有时候有些东西就得被迫去接收,不管你愿意不愿意。”
他说:“也许吧,你知道我怎么知道你是新手吗?”
我看着他。
他说:“被炸到了你还往起爬,就知道你是个新手,你知道干咱们这行的导演不喊停,就是爬在刀子上也不能喊,也不能动,你懂吗?”
我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了周星驰的《喜剧之王》中那个死尸,是的,我们在某种程度上就是那具死尸,没有喊停的时候就要一直死下去,不管发生什么。
我说:“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以后还要你多带我。”
他说:“你别这么客气,看的出来你一身的好功夫。”
我有些讪笑,那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豪迈早被刚才的事情冲到九霄云外去了,看来这种没有常性的青春真的是经受不了多少考验的。
我说:“小毛以后我们是朋友了吗?”
他又憨憨的笑了,说是兄弟!
我说:“对!是兄弟!”
他说:“那兄弟能不能告诉我你怎么称呼……”
我说:“你叫我螳螂吧。”
他点点头:“螳螂!这个名字有意思。”
晚上收工我们坐在街边的大排档里喝了很多酒,我一直就不会喝酒,也不爱喝酒,但是那天我破例想把自己喝醉,因为从死亡线上爬回来的人,有一股子再死不怕的精神,更因为小毛给我讲了他的故事就,让我潸然。
小毛红着眼睛给我讲他的身世,说:“螳螂,你知道一个人在世界上最悲惨的是什么吗?”
我望着他,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一片的悲凉。
他说:“是没有爱!”
我不懂。
“我从小就不知道爸妈长的什么样。”
我心中一酸。
“从小就没有父亲的关爱,母亲的痛爱,像个孤儿一样吃了上顿没下顿,你都不知道你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为了什么,因为你无家可归,天地何大,四处为家。”
他猛吸着烟说:“我不记事儿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谁都觉得我是个拖累,把我交给爷爷带,两人就消失了,后来爷爷死了,我就成了孤儿,像孤魂野鬼的四处游荡,居无定所。”
我看着他的眼睛里有泪花在闪动,但被他生生的憋回去了!
我说:“小毛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别想他了。”
他说:“你不知道,螳螂,有些东西像烙印一样刻在你心里,你忘都忘不了……”
他慢慢的喝着酒,但酒不断的从他口中往外溢,他把酒瓶子放在桌上,眼睛红通通地:“有一次我被一个恶狗追着跑,拼了命的跑,鞋都跑飞了,但我没有停下来,因为我知道停下来我就完了,后来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要想生存就要不停的奔跑,哪怕奄奄一息也不要停下来,停下来一切都就完了……”
夜风暖暖的吹着,但是我们仿佛一下子都有些瑟瑟发抖起来,可能为彼此的命运和无知的前途,正如他说的命运就是一个恶狗,一直在追着我们跑,如果停下来很有可能就被吞噬了,所以一直不停的跑,跑啊跑,跑到生命的尽头,筋疲力尽了才有喘息的时间回忆一下走过的过程;
小毛说他流浪过很多地方,后来被一个跑江湖的收留了他,教他武艺利用他赚钱。小毛说到他的时候有些惋惜,他说:“虽然他对我很不好,但是我还是很感激他,因为是他曾经给了我一个像家一样的窝,虽然很短暂,但那也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其实有时候快乐真的很简单,就是一点温暖而已。”
我知道一个颠沛流离的人最向往的恐怕就是一个港湾,一个能停留的港湾,有时候那种港湾甚至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我说:“小毛以后我们不管发生什么都是好兄弟。”
他点点头:“你比我大,以后你就做我大哥吧。”
我说:“好!只有你不嫌弃。”
他说:“我从小就没哥没弟的,这可是巴不得的事呢。”
我说:“我也一样!”
他抓起桌上的杯,说:“哥,来,我们喝一个。”
我们干了一杯,小毛终于忍不住哭了,他说:“哥,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告诫自己,无论到什么时候,可以流血,但永远不要流泪,这次我是真的忍不住了,你不要笑话我,让我好好哭一场,我是真的高兴。”
我说:“哭吧,我不笑话你。”说着说着,我的心里也无比的酸楚起来,在这个世界上可能有很多中不幸,但小毛的这种不幸却无比让我痛心,我不知道他的父母是怎么想的,既然不能容留他,为什么还要生下他,他们也太不负责任了。
小毛无声的流了很多眼泪,最后将眼泪擦干,把瓶子里的酒一仰头全部喝掉了,然后把酒瓶扔在地上,摔的粉碎,对我说:“哥,以后我再也不会哭了。”
我点点头,小毛说:“去年我回老家一趟,我去看看我的爷爷,但是那片地被推了,盖楼了,谁也不知道我爷爷的坟被迁哪儿去了,螳螂,我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都找不着了,永远也找不着了。”
我拍了拍小毛的肩膀,他好瘦弱,但我能感觉到他身体中那不服输的韧劲。
后来我们成了很好的兄弟,一起走过很多风风雨雨,当听到他被人打的那一瞬间我真的就想立马赶到他的身边,这种感觉可能只有曾经共患难过的兄弟才会真切的有,那是一种无法言表的情感,一种在异地他乡惺惺相惜的友情和牵挂……
飞机仿佛很慢,让我焦心忧虑,小毛你一定要挺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