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不知他回来作甚,只保持着方才的警戒,生怕他再对黄霈佑动手动脚。
岂料,这一回赖茂竟对黄霈佑失了兴趣,转而走到那位被抢夺的姑娘身边。
方才凝如便想到这一点,可还没来得及将人藏好,赖茂早已拉着这个不懂逃跑的姑娘强行往前了。
只一瞬,那姑娘的一声“救命”又成了这街上最刺耳、无助的呼喊。
“臭婊子!爷买了你,你就得跟着爷走!”说完,赖茂蛮横地往姑娘脸上抽了两下,然后不顾她的反抗,径直将她拖出围观的人群。
“哎呀,还是被他抢了先!”凝如的拳头狠狠地打在掌心上,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气愤在她心头翻滚。
她冲淮占郴使了使眼色,打算再把那姑娘抢回来,不过,黄霈佑肯定不会让她这么干的。
于是,在凝如冲动前,黄霈佑抢先发了声:“赖公子,这姑娘您可不能带走!”
只一句,凝如方才对哥哥的气愤竟没来由的消散了。
好样的!这才是我英明神武、不畏强权的好哥哥嘛!
她暗暗地称赞了一句,脸上的欣喜毫不掩饰地流露了出来。
如果说方才黄霈佑的隐忍没有让海若平感到意外,那么此刻他的出声同样没给海若平带来多大的惊讶。
与黄家兄妹相识多年,海若平早对如水的黄霈佑和如火的黄凝如了如指掌。
和风风火火的凝如不同,黄霈佑最令人称道的正是他温文尔雅的性子。从小到大,凝如常被黄霈佑责骂,但语气从来都是限定在严肃的范畴里,从未高声斥责,也从未肆意谩骂。
和府内管教妹妹的方式一样,黄霈佑在府外打抱不平时同样不温不火。
看上去无关痛痒,实际却是温水煮青蛙。烫不出瞬间泛红的伤疤,但火候够了,对方也能被他熬成盘中餐。
想到这儿,海若平微微一笑,侧身到凝如身边小声道:“看吧,你哥要发力了!”
凝如将信将疑,皱着眉关切地往下看。
赖茂被黄霈佑唤住了脚步,转头看向他,蛮横地问道:“这婊子是爷用钱买的,怎么不能带走?”
黄霈佑面色严肃,稍向前一步,一边朝天作了揖,一边缓缓回道:“大业元年,皇帝登基,深感民生艰难,重修《大业律》。此律法虽废‘十恶’之罪,但以金银贩卖人口的行径仍被列为磔(zhe)刑之罪。
犯此罪者,犯人因身体被肢解而亡,即便县丞大人想留您一副全尸入土为安,恐怕也得缝上三日三夜。如此,赖公子可还想带这姑娘离开?”
一席话落,赖茂神色苍白。
大隋虽定了严苛律法,但奸人当道,且不说普通百姓,便是赖茂这种整天在县衙里混日子的公子爷也从未对律令有所了解。
有赖县丞做保护伞,赖茂这些年的为非作歹都跟玩儿似的,今日,黄霈佑当着众人的面以律令压他,从不知道买个人还要被肢解的赖茂自是被吓得没了魂魄。
看着蛮横的赖茂如惊弓之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凝如与淮占郴不由得偷乐。两人四目相对,洋溢在彼此眼底的喜悦不言自明。
海若平虽也高兴,但瞥见他二人“眉目传情”,心里竟像打翻了醋碟一般,酸得让他皱了皱眉。
趁着赖茂还在石化的空档,凝如偷偷冲那姑娘招了招手,姑娘这才反应过来,跑到凝如身边躲了起来。
围观的人群开始有些骚动,街坊们从原来的冷漠里抽出一丝热切,原先的沉默不语也因了黄霈佑的一席话转成窃窃私语。
尽管声音不大,但回过神来的赖茂却也觉得四周目光灼灼,难堪至极。
赖茂的脑子不算好使,但权衡利弊的本能还是有的。此时的局面早已没有方才好应付,习惯了仗势欺人的赖茂考虑到众怒难犯,终于要不再造次。
他整了整神色,努力装出镇定自若的表情:“赖爷我不和你计较。”
身旁的小厮见主子都退缩了,自然没有坚持的道理。赖茂招手喝了声“扯”,小厮们也跟着主子转身而去。即便黄霈佑在后面补了句“赖公子后会有期”,这几人也不曾回头。
一场妓馆的风波因为赖茂的离开而落幕。
黄霈佑给了那个被抢的姑娘几两银子,又面带怒色地冲淮占郴说了句“胡闹!”,这才拽着凝如的手将她从街市上拖回家。
海若平本还想跟着,但方才寻来的海安担心海畅的责骂赶忙命人将海若平生生架回府中。
淮占郴是下人,也是侍读,自己没看好小姐,还陪她闹了这么一出“行侠仗义”显然不太合理数。
好在黄霈佑并不是刻薄之人,淮占郴并没有因为黄霈佑的管教丢了饭碗,而他自己也没有对黄霈佑的训斥有丝毫的不快。
不过,凝如可没那么坦荡了。
知道自己逃学的行径定会惹来父亲黄白的“执鞭管教”,趁着还没见到父亲的面,凝如拼了命地向黄霈佑示好。
可黄霈佑哪里不晓得自家妹妹的心思,任凭凝如把好话说尽了,他也依然不为所动。
不过,万物本就相生相克,凝如讨好的招数没有效果,可她哭泣的法宝却百试百灵。
冷着脸的黄霈佑看起来不好对付,但见凝如抱着娘亲的牌位哭得梨花带雨,他那颗因为气愤而高悬的心也不由得落了下来。
而同样被丢掉的,还有黄白老爹那根高高举起的鞭子。
“娘~,您怎么走得那么早,女儿想您啊~!”
“娘~,您生前是运河边上的女侠,女儿效仿您的义举,换来的为何是父亲的一顿毒打~?”
“娘~,您……您……”
陈词烂调说得太多,凝如竟因为脑子里同时出现太多的句子而卡壳许久……
淮占郴听这些话听了三年,自然知道凝如喜欢用他娘亲的牌位做护身符,但见她哭得如此投入,心中还是希望老爷不怪罪她才好。
而和黄霈佑一样,黄白对女儿的这种哭泣也没有任何抵抗力。
很小的时候,黄白就告诉凝如:她的生辰正好是她娘亲的祭日。凝如虽不懂得这话的深层含义,但她本能地感觉:红白事叠加在一起终归不是什么好事儿。
和板城的其他姑娘不同,从记事起,凝如在家的地位就比她哥高得多。
黄白把凝如当成珍宝,好吃好喝全都给她独留一份,有时甚至因为凝如吃不够而将黄霈佑的口粮强行分给凝如当宵夜。
不过,虽然黄白对凝如宠爱有佳,但他却坚决反对娇生惯养的做法。
所以,每当凝如做错事,他都会拿着鞭子一边恐吓,一边管教。只不过每一次管教时,那鞭子都只是打在凝如身边的地面上。
三岁时,知道“疼”是什么感觉的凝如对父亲的鞭子有了恐惧。因为害怕,她误打误撞跑进香堂,并抱起娘亲的牌位哭了起来。
从那以后,每回凝如抱起牌位,黄白都会动一动他那颗不再年轻的恻隐之心,紧接着,“执鞭恐吓”这个环节也自然而然地因为凝如的可怜兮兮而被忽略掉。
过去是如此,今日在凝如娘亲的香堂里亦是如此。
黄白放下鞭子,小心走到凝如身边,柔声道:“闺女啊,爹不是狠心打你。可你又逃学,又闹事儿,为父再不管教你,哪天你真成了混世魔王,为父又如何向你娘亲交代呢。”
说着说着,黄白自己老泪纵横起来。
同黄霈佑并肩站着,淮占郴清楚地感受到黄白发自内心的悲痛。那种神情与他父亲淮柳思念兄长淮占英时极为相似,淮占郴又怎能不明白黄白的一番苦心呢。
想到这儿,淮占郴竟觉得凝如有些顽皮,即便她真的嫉恶如仇,但给家中惹事的做法也该加以管教。
好在凝如没让淮占郴失望,见父亲坐在自己旁边耐心地劝说,方才还有些闹腾的凝如,脸色竟也微微正经起来。
本来,凝如抱着娘亲的牌位只是为了躲过皮肉之苦,而她对于自己一上来就咬人的做法,多少也觉得用力过猛了些。
或许,最好的做法应该是将姑娘从赖茂的手中抢走,然后一走了之。
可当时情况紧急,凝如见了那贼人欺负弱女子的情景,便恨不得将他撕成几瓣,又怎会想到别的法子呢?
“爹,以后我学哥哥,不意气用事就是了。”凝如发自内心地向黄白做出保证,黄霈佑与淮占郴听闻此话,嘴角不约而同地微微勾了勾。
“闺女,你哥的性子你学不来。你天生嫉恶如仇,性子却急,你说县丞家的赖公子是好惹的么?
你呀,雷厉风行却欠思考。今后若再遇上这样的事情,记得多找几个人商量,这样你才能长大,才能成事。”
黄白下意识地摸了摸凝如的头发,目光中的慈祥丝毫没有因为满眼的泪水而消减。
“今后,我若是不在,你便多和占郴聊聊。他性子沉稳,遇事多少比你冷静些。”
黄霈佑说完,转头看了看淮占郴,“占郴,你去准备下笔墨,凝如今晚就在这香堂抄写《华严经》了。”
淮占郴答了声“是”,转身往书房去了。凝如看着淮占郴的背影,眼睛一下直了。
她坐直了身子,两眼泪汪汪地看着黄霈佑与黄白道:“哥,我都忏悔了,还要抄经啊?”
黄霈佑面不改色,黄白的脸上却泛出慈爱的笑容。
凝如满心期待,黄白柔和的话语却像刀子一样直直地插进凝如的胸口。
“闺女,家规如此,你便委屈一下吧。”
说完,黄白起身离开,黄霈佑也跟着父亲一同跨出了香堂的门槛。
凝如失神了一瞬,一丝侥幸的心里,还是让她将期待的目光投在了父亲身上。
谁知,目光还未移开,凝如便听见门外那位鹤发童颜的老人语重心长地补充了一句:“哦,对了。今日还是抄十遍,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才能睡下哦。”
咣当,凝如的头顶仿佛被物件重重地砸了一下。
一个没坐稳,这个瘦小的姑娘便抱着娘亲的牌位,直接从三尺高的香台上掉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