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金陵城关一战,主帅被擒,魏军失利,后来南梁军队倾巢而出,收复了江水以南的地区。北魏大军随即整军一处,后军变前军,有序向平城方向撤回。
在这大军之中,有一个魏国皇帝拓跋焘最宠信的宦官,名叫宗爱。魏军这次南征,虽然以寇谦为主帅,不过,拓跋焘还是派出了内宦跟随,充当监军。前番有寇谦、赵玄等大能坐镇,又有两位国师随行,这宗爱倒也不敢造次。现在各仙家死的死、逃的逃、擒的擒,宗爱作为监军,终于可以独掌大军,落个威风快活。
因是赵玄此前曾对拓跋焘有过一番话,叫他该收手时就收手,拓跋焘也深知南国为佛门眷顾,并非朝夕之间可以灭掉,对于此次大军败北,也没有多说什么,更何况魏军除了几个仙家主将,也并未损失什么兵马,所以只是勉励抚慰了一番。对于魏军攻下江水以北的土地,南北得以划江而治,也同样是开疆拓土,因此他大体上还是很高兴的,宗爱随军出征有功,被封秦郡公。
这年冬天,皇太子拓跋晃的生母敬哀皇后贺氏病死。
第二年春,拓跋焘御驾亲征柔然部落,宗爱随行。得胜归来后,对宗爱宠信日胜一日,就连当朝宰相崔浩也很是忌惮。
自此魏国国家承平,百姓安居,道门昌盛,除了一些深山老林之中,人迹罕至之处,佛门在魏国几乎再没有一座寺院庙宇。
又过了两年,太行山内忽现神鹿,有猎户前去捕捉,都没有成功。当地县守报上来,拓跋焘也很是高兴,随即改元神麚,同时立妃子魏氏为皇后,魏皇后的儿子拓跋濬为靖王。
这魏皇后,本是一个船家女,如今机缘巧合之下做了皇后,可说是没有想到的事情。她行事谦逊,在后宫推行节俭,拓跋焘很喜爱她。
而魏皇后的儿子拓跋濬,已经五岁了,小皇子年龄虽小,但却聪明伶俐,与前面两位哥哥,太子拓跋晃、皇子安王拓跋余的兄弟之情,也都很亲密。
这年初秋,北国还没有现出凋零的气象,树上的叶子依然青翠欲滴,不时有秋蝉在林叶间啼叫。拓跋濬上完课业,往往喜欢在小宦官的陪同下,到御花园里捉知了。
这天下午未时,老师的课业在上午都已讲完,按照惯例,皇子还是有半天的休息时间的。拓跋濬便带着几个伴读的书童,和一群宦官,到御花园里捉知了。这些书童也都是皇亲国戚家的子孙,得了皇帝的允准,得以入宫陪皇子读书,拓跋濬平日与他们相处,也是颐指气使,一派皇子气概。
一群人拿了捕虫的网具,在拓跋濬的带领下,迤逦到了御花园的小树林里。拓跋濬小小年纪,却是指挥这个,指挥那个,他个子还小,身高不够,就命他最熟悉的小宦官汪江拿着网具,走在前头,听到哪里有知了的叫声,就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用网扣住,如果是没有捉到,拓跋濬就免不了发怒,拿起皮鞭狠狠地抽打,小宦官们个个都战战兢兢,趴在地上不敢说话,任他抽打。
汪江拿着细长的竹竿做成的网子,蹑手蹑脚地在前头走着,忽听到前方一棵大树上有蝉鸣,忙轻轻靠过去,拓跋濬见状,也很是兴奋,抬手示意大家都噤声,也跟了上去。
汪江来到树旁,见一只翠绿色的知了在树干上趴着,好像感觉到了有人,已经停住了叫声。他轻轻地举起网子,快速地扣了上去,那蝉待要飞走,却是入了罗网,枉自挣扎,也无济于事。汪江大喜,将网子慢慢收回来,这时平地里忽有一阵风吹过,汪江怕那蝉再失了,忙收回胳膊,只听得身后一声大叫,扭头看时,那细长的竹竿直捣到了拓跋濬的左眼上,拓跋濬脸上鲜血淋漓,只疼得放声大哭,周围的人都惊得呆住了,汪江也被恐惧震住了心神,网子掉在了地上,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拓跋濬双手捂住左脸,但鲜血还在不停地流出来,直流得满身都是。附近巡逻的侍卫听到了叫声,忙赶过来,将皇子抱在怀里,奔向内宫。拓跋濬虽然剧痛,但此刻已经有些麻木了,也不觉得怎么痛,反而挣扎着吼了一声:“给我打死他!”余下的几个侍卫问其余的孩子:“殿下说的是谁?”几个孩子都指向了汪江,只见汪江站在树下瑟瑟发抖,衣裳下摆已经湿漉漉的一片,显是吓得失了禁。众侍卫倒也不敢真的将他打死,只把汪江如小鸡一般提走,关进牢里,等候皇帝发落。
皇帝拓跋焘听到这个消息,忙丢下奏事的大臣,赶回内宫探视。这时拓跋濬左眼的血已经止住了,太医正在给他包扎,魏皇后坐在一旁轻轻地抽泣。
见到皇帝来了,一屋子人都跪下行礼,拓跋焘不耐烦地摆摆手,问太医:“怎么样了?”两个老太医始终不敢起来,相视一眼,一个年老的便说:“回皇上,靖王殿下左眼的伤势已经稳住了,不会伤及性命,只是……”
“只是什么?快说!”拓跋焘道,一面到床前看自己的儿子。
那老太医又磕了个头,说道:“请皇上恕臣等无能,靖王殿下的左眼,怕是保不住了。”说罢两个人重又伏在地上:“臣等愿领死罪!”
拓跋焘听了这话,站起身来,怒道:“什么?什么?你是说朕的儿子是要瞎了一只眼吗?你们平日里不是自诩医道高明吗,怎么不治了,快给朕治,治不好,朕灭你全家!”
两个老太医听了这话,吓得面如土色,忙又重重地磕头,不迭声地说:“臣等无能,甘愿领死,只求陛下饶了臣的家人……”
皇帝盛怒之下,没有一个人敢说话,屋子里鸦雀无声。这时,魏皇后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唉,算了,陛下,总是濬儿福薄,命里该有这一劫,陛下就饶了他们吧,就当……是为濬儿积福吧。”
拓跋焘重又俯身看看儿子,拓跋濬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喝了麻子汤,已经沉沉睡去,鼻翼随着呼吸微微翕动,确是呼吸平稳,如常人一般。拓跋焘平声说道:“以后,你们两个负责照看靖王的伤势,如有任何变化,朕定不轻饶。滚。”两个老太医如听天籁,又磕了个头,才轻脚退了出去。
拓跋焘望了望孩子,长叹一气,又扭头看向殿上的藻井,自言自语:“明诚,你要是在就好了。”魏皇后在一旁听了,也不由神色黯然。
出了靖王的寝宫,拓跋焘来到偏殿,唤来那几个侍卫,问道:“怎么回事?”一个侍卫队长跪下奏到:“臣等听殿下的伴读们说,是一个叫汪江的小内宦,在前头拿着网子捉知了,殿下在后头跟着,汪江捉了知了后就收回了网子,竹竿刚好伤到了殿下的眼睛……”
拓跋焘“嗯”了一声,又问:“那汪江现在何处?”队长回道:“臣等已经将他抓了起来,等候皇上处置。”
拓跋焘摆摆手道:“去把这个汪江,乱棍打死,你,亲自带人去他家中,朕要你灭他全家!”
那队长顿时一凛,忙躬身称是。
却说这个汪江,今年不过十岁,本是涿州浚县人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穷苦人,因是家中没有吃食,才把他送入宫中,净身做了内宦。他家中还有父母在堂,和一个八岁的弟弟,叫做汪淼。
十天以后的一个下午,这一天依然是艳阳高照,秋老虎肆无忌惮地凌虐着衣食无着的普通百姓。涿州浚县汪家庄的地界上,没有一丝风气,太阳似乎把地面都晒脱了一层皮。几个七八岁的小孩在村头的树林旁玩耍,忽然,一队铠甲鲜明的骑兵飞奔而来,马蹄将尘土踩得到处飞舞。这些人看到这群孩子,为首的一个打了个手势,吁的一声,停下马来,对这群孩子说道:“你们几个小孩儿,过来。”
一个年纪稍微大点的孩子壮着胆子走到马前,那人端坐在上,用马鞭指了指前面的村子,问:“前面这个村子,可是汪家庄?”小孩儿点点头,嗫嚅着说:“是……”那人点点头:“好,你去吧。”小孩儿忙跑回了孩群中,看着那群骑兵呼啸而去。当中有一个小孩儿问他:“汪小二,他们是干嘛的?”汪小二说:“不知道。”另外一个孩子就说:“咱们去河里摸鱼去吧?”几个孩子听了,都兴奋起来,喊着“走喽,摸鱼去喽……”顿时就忘记了这一队骑马的人,转身进了林子。
这天下午,汪家庄的村民永远记忆深刻,那群穿着铠甲的官服骑兵,将汪老爹一家三口杀得干干净净,连汪老爹年过六旬的老父都没有放过,随后一把火将屋子烧得干干净净,村民们躲在自己家中大气都不敢出,等到这群骑兵走后,他们才敢出来,只见汪家的小院一片狼藉,黑烟滚滚,余烬未熄,好好的一个家园,竟是烧成了白地,只有那地上,兀自有暗红色的血迹。
那个叫汪小二的孩子,就是汪淼了。傍晚时分,一群孩子泥手湿脚地回到村里,回到各自家中吃晚饭。汪淼到了自家门前一看,看到这片景象,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村长在这里等了大半天了,看到汪淼回来,将他拉到怀里,汪淼说:“大爷,我们家怎么了,我爹娘呢?”村长迟疑了一下,说道:“孩儿,从现在开始,你爹娘没了,以后,你就是一个人了。”
汪淼的眼眶顿时就湿润了,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又问:“那我爷呢?”
“你爷……也没有了。”村长说。
“他们去哪了?我要我爹,我要我娘……”说到这里,汪淼再也忍不住,哭出了声。
村长拉着他坐到了一旁的树根上,擦了擦他的眼泪,说:“孩儿,你爹娘,你爷,都叫人害了,他们都死了……”汪淼放声大哭。村长摸了摸他的头说:“孩儿别哭,你听大爷说,这个村子,你也不能待了,要是被人知道了你还活着,他们肯定还要来害你,你跟大爷回家,吃了饭,大爷带你去一个地方,以后你就在那儿,别再回来,好不好?”
汪淼看着自己的家,一道道白烟从烧黑了的废墟中缓缓升起,飘向暮色苍茫的天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村长就拉着他回到了家里,好好地吃了顿饱饭。
吃罢晚饭以后,村长把他带到埋着爹娘骨殖的坟前,磕了几个头,随后两个人走进了黑樾樾的山林。
汪家庄附近有一座小山,距村子不过十几里。山上有一座光露寺,只有两三个老和尚在寺里生活。拓跋焘刚登基时,虽然下诏灭佛,全国各地都在捣毁佛寺,但总有山高皇帝远,官府的手都触及不到的地方。这光露寺,就是其中之一。
光露寺的主持,法名唤做鸿光,如今已年过花甲,却仍身体康健。光露寺的香火并不好,寺中的僧人,虽说是出家为僧,平日里也都和农家百姓一样,在地里刨食,只不过在农闲时,参禅打坐念经而已,并不出门,以免遭到祸事。
村长和鸿光老和尚,也是多年的老相识了。这天夜里,他将汪淼带进了光露寺,向鸿光和尚说明了一切,最后,请求鸿光和尚收留汪淼,与他做个徒弟,只要给他一口饭吃就行。
鸿光老和尚沉默了一下,转身将汪淼拉到跟前,蹲下身子问:“孩子,你愿意出家做和尚吗?”汪淼呆呆的,良久才说:“愿意。”鸿光点点头,又问:“那你愿意忘掉你的爹娘吗?”汪淼摇摇头。
鸿光和尚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对村长说:“好吧,就把他留在这里吧。”
临出山门时,村长对鸿光和尚千恩万谢,又要塞给他几个铜钱,但鸿光和尚却一意不收。村长迭身回来摸了摸汪淼的头说:“记住大爷的话,在这里好好的跟着师父,不要下山,不要回家,更不要想报仇,听见没?”汪淼点点头,一句话不说,呆呆地看着村长大爷走下了山门,一只夜枭从山林树杈间倏地飞出,哇地一声尖叫,汪淼不由得打了个机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