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神麚五年的冬天,与往常相比,来得较为晚了一些。时令早已过了大雪,天气却依旧是晴朗且寒冷,没有一丝要下雪的征兆。
虽然天气寒冷,但魏国都城平城的百姓们依旧是早早地就起来,撒扫庭厨,开门做生意的,早早地将门板拆下,在门头挂上幌子。有些在皇城门前摆摊卖早点的,更是四更就开始出摊,上早朝的大人们在上朝之前多少总会买一点吃食垫巴垫巴,抗过朝会以后,才回到各自的公署衙门点卯办公,略进热食。
这一天正好是十五,是个大朝会,拓跋焘高坐在御案后,殿下群臣山呼万岁。如今,拓跋焘已是三十有余,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魏国在他兢兢业业的治理下,百业兴旺,民众丰衣足食。
拓跋焘扫视了一眼众臣,平声说道:“平身吧。”一旁的宦官宗爱,拉长了声音说:“平身。”
众大臣都起来,回到各自的班列中。
宗爱在上头长声喊道:“有折上奏,无折退朝。”
喊完这句话,从下头文官班列里出来一个人,看年纪约摸有四十来岁,颌下一缕短须,四方脸,身穿四品文官服饰。这人手持笏板,走出班列,躬身施了一礼,说道:“臣周冕有事请奏。”
丹墀上头传来拓跋焘威严的声音:“讲。”
周冕朗声道:“臣弹劾秦郡公结党营私,罗织党羽,贪赃枉法,构陷大臣。这是臣的奏本,请陛下御览。”这话一出,群臣顿时起了骚动。
宗爱面无表情,将奏本接过去呈给了拓跋焘,拓跋焘接过来打开,约摸看了有小半柱香的功夫,才将奏本合上,却又不发一语。宗爱与拓跋焘相处多年,早知他的习惯,一看他这样,不由得心中暗喜,可是脸上并不显露分毫。他走上前面对各大臣,长声道:“还有何事上奏?”
群臣都不知道拓跋焘对弹劾宗爱一事是什么意见,一个个都忐忑不安,本来有事上奏的官员,这时也都不敢冒头,每月三次的大朝会,就这样以极短的时间结束了。
到了下午酉末戌牌时分,北方的冬季,天色早已黑了下来,殿中侍御史周冕的家中后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从里头出来一顶普通的青布小轿,轿子由两个人抬着,还有一个人在前头打着羊角灯笼,这么一路晃悠着,来到了尚书右仆射仇尼道盛的家中后门。举灯笼的仆人在后门上轻轻敲了几下,不一会儿,门缝开了一下,探出来半张脸,看了一下,又缩回去,随即把门打开。
打着灯笼的仆人挥挥手,让轿子先进去,等轿子进去了,他在外头站了片刻,四周扫视几眼,看没有什么异常,才进了门去。而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一双眼睛将这些情景尽收眼底。
轿子在仇尼府仆人的引领下,来到了东厢书房。敲门进去后,屋子里已经坐了几个人,有仇尼大人,有御史中丞任城大人,也有一个御前校尉汤和,都穿着居家便服。几个人看到周冕进来,都起身相互施礼。周冕在下首坐了,仇尼大人道:“夤夜请周大人来此,不为别事,只为商讨咱们的下一步行动。”
周冕点点头,道:“是,下官今日上奏的折子,各位大人原已经看过了的,可以说是证据确凿,只是皇上一言不发,却不知是什么态度……仇尼大人,你离皇上近些,有没有看到皇上可有什么表情?”
仇尼道盛轻叹了一声:“唉,老夫也没看到皇上有什么表情,这正是令人费解的地方。”任城道:“皇上如今春秋正盛,天心难测,我看,也是故意为之,那宗爱权势滔天,并非一个奏折就能够扳倒的,皇上也许是考虑到这一点,才不作表态,一来是安抚宗爱,稳住他,二来嘛,怕是暗示咱们可以继续下一步动作。”
周冕点点头,说:“任大人说的也在理,但依下官看来,也不是没有另外一种可能,皇上根本不信,只不过为了保全咱们和东宫的体面,才没有发话,也是有的。”
众人相互默坐。仇尼道盛问汤和道:“汤将军,宫里那边可有什么消息?”汤和是个武官,一向很少说话,听到仇尼道盛发问,略作思忖,答道:“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消息,只不过,皇上下午考察了三位殿下的学业,还赏了东宫一柄如意。”
仇尼道盛点点头,明晃晃的烛光下头,他苍老的脸露出了一丝笑意,清咳一声,他说:“各位,依老夫看来,这是好事。皇上洞察幽微,不是不知道咱们和东宫的关系,这个时候突然去考察各位皇子的学业,又赏了东宫如意,我相信,这是皇上放出来的一个信号,这个信号就是,皇上依然相信东宫,而我等作为东宫出来的属官,皇上也没理由不相信我们,他没有在朝会上下定决心表态,想来是兹事体大,不可轻动,一时间也下不了决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说到这里,仇尼道盛端起茶碗,轻轻抿了一小口,润了润喉咙,续道:“皇上既然信任东宫,信任咱们,反过来,对那宗爱,多多少少总会有嫌隙之心。因此,老夫以为,咱们可以进行下一步计划,我想大臣们群情汹汹,交章弹劾,他不会坐视不管,扳倒宗爱,就指日可待了。”
任城和周冕都点点头,赞成仇尼道盛的看法。只有汤和,他端坐在椅子上,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说道:“各位大人,我还是坚持我的看法,要除宗爱,何须如此麻烦,只需一人一马即可。那奸贼在宫外有一别院,位置我都已经探听清楚了,他休沐的时候,会去别院里休息,到时候只需在途中埋伏一两个人,就能够除此国贼,再无后患。”
任城道:“汤将军,皇城之内,杀害宫闱巨珰,此事断不可行,会给太子殿下带来不好的影响。”
坐在上首的仇尼道盛说:“好啦,这种话以后就不要再说了。如果各位大人对我的话没有意见的话,下去以后各自联络,明天一早,一起弹劾宗爱。”任城和周冕听了,都点点头,说道:“下官没有异议。”
仇尼道盛微微颔首,说道:“好,既然如此,那就这样说定了。”说着站起身来,“晚了,老夫也有些乏了,各位大人,道乏吧。”
几个人就都站起身来,向仇尼道盛拱手行礼,仇尼道盛将他们送出门外,自回了卧房休息。而任城和周冕回到各自府中,也都写了手条,叫仆人们送到各联络的官员家中,约定明天一早集体弹劾宗爱。
却说宗爱在宫中坐定,早有手下人将周冕的行踪查问清楚后,第二天宫门打开,第一时间报给了他。得知又是这几个和他平时不对付的东宫属官,这次更是联络群臣集体弹劾他,宗爱心中非常恼火,一大早就来见皇帝。
看着御案上摆放的厚厚一摞的弹劾奏章,拓跋焘也不由得暗自惊讶,他原本也知道太子拓跋晃在大臣中的声望挺好,但是没有想到居然会有这么多人甘冒风险,挺身而出。看来,太子年纪虽轻,却也形成了自己的党羽。这件事,不可不防。
拓跋焘拿起一本,随手翻一翻,又拿起来一本。宗爱进来了,隔着老远,就跪倒地毯上,嚎啕大哭起来,拓跋焘看他一眼,如一条老狗一般,趴在地上声泪俱下,也有些恻隐之心,不耐烦道:“一大早的嚎什么丧,滚起来!”
宗爱一边哭,一边爬了起来,也不抬头。拓跋焘道:“出什么事了?”
宗爱道:“回皇上,奴婢一大早就来伺候您,可是被一群去中书省的官员给围住了,他们说,奴婢是个惑乱主上的奸臣,要弹劾我,还把我打了一顿……”
“哦?抬起头来朕看。”拓跋焘道。
宗爱抬起了头,拓跋焘见他两只眼睛都乌了,鼻子上还有血迹,衣裳前襟上更有斑斑点点的红色,显然被打的不轻。拓跋焘是个极为重视体面的人,宗爱就是有万般罪过,那也是朕的奴才,打狗还须看主人,这不是不把朕看在眼里吗?虽然这样想,但他并没有表露出来,只是淡淡地说:“嗯,宗爱,朕来问你,他们奏章上说的这些事,你到底有没有干过?”
宗爱扑倒在地,边哭边说:“皇上啊,奴婢天天在宫里伺候您,哪儿有时间干那些个龌龊事啊,您是知道的,奴婢全家人都没了,又是个阉人,我就是贪污再多的钱,又能有什么用啊……他们不仅打了奴婢,还说奴婢惑乱主上……皇上,自从您御极以来,整肃朝纲,开疆拓土,何等的英明神武,奴婢说到底不过是一个阉人,能有什么本事惑乱您呀……皇上,他们这表面上是攻讦奴婢,实际上……”说到这里,他适时地住了口,他明白,这个时候住口不说,比说出来的效果更好。
这些话他不说,以拓跋焘的英明,也不是不知,现在经人说了出来,以拓跋焘身为帝王的骄傲性子,如果还熟视无睹,那就平白地叫人轻视,朕身为帝王,还没死呢,你们就贴着储君,还不是为了荣华富贵,竟敢暗讽朕躬,还打伤了朕的人,摆明了不把朕放在眼里,如何能忍得下去?
拓跋焘的脸色渐渐地阴沉了起来,对宗爱和声说道:“好啦,起来吧,瞧你这副熊样,滚回去收拾收拾,今天就不用来伺候了。”宗爱察言观色,已经明白,皇帝的心里已经对这些人有了芥蒂,接下来,他只需要推波助澜一下,就能够翻过来局面。重新磕了个头,边哭边退出了暖阁。
宗爱身上的伤真是官员们打的吗?其实不是,是他命手下的小黄门打的,好栽赃给那些官员。他出了皇宫,回到自己在京城购置的别院里,紧急召了几个与他一党的官员,并把手下探听来的各大臣的把柄证据告诉他们,叫他们写成密折呈给皇上。之所以不公开上奏,是担心皇帝会看出来这是他的反击,招人口实,用密折上奏,就会进退有据,不至于那么被动。
这一天在平静中渡过。到了第二天,宗爱党羽的密折也送到了拓跋焘的案头。拓跋焘看着折子,看到他们自己的屁股都不干净,却还在这里大言不惭地弹劾别人,也起了无名业火。原本就打算今天给一个决断,现在,他的这个心思更加坚定了。
上午巳末时分,拓跋焘紧急加开了小朝会,当着众位大臣,拓跋焘说道:“朕登基以来,不敢说有什么功劳于国家,但是,勤勤恳恳,宵衣旰食,也是有的。有的大臣,以为攀附了东宫储君,结成了党羽,就可以肆意妄为,搅乱朝政。你们交章弹劾宗爱,可是自己的屁股都还没有擦干净……你们不仅不把朕放在眼里,殴打朕的内官,还要攻击他是惑乱主上的奸佞……各位,朕是昏庸无道之主吗?朕有这么容易被人惑乱、蒙蔽吗?朕自问对得起你们,给你们高官厚禄,可是你们又置朕于何地?”说到这里,他从御案后走出,在丹墀上踱步,扫视了一下群臣,有的人已经战战兢兢,额头见汗了。他冷峻的面容不禁微微松了一下,嘴角动了动,继续说道:“朕继位以来,崇道抑佛,政治清明,开疆拓土,百姓安乐,自问还是有些成就的。朕知道,你们攻讦宗爱,是因为朕宠信他……朕也想相信你们,但看看你们现在这个样子,那么多的人,甘为门下走狗,构结党羽,叫朕怎么敢相信你们?朕今天要是信了你们,明天,朕的人头怕不就要被你们摘了去吧?”
说完这些话,他重新回到了御座,向宗爱示意。宗爱点头会意,从怀里取出一卷黄绫圣旨,长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经查,仇尼道盛、周冕、任城、汤和、刘义……等人,结党营私,党同伐异,攻击大臣,媚主侮君,朕念尔曹曾为国辛劳,赦你死罪,今打入天牢,待罪听勘……”
旨意读完,宗爱右手一挥,喝道:“来呀。”门外的御林军侍卫进来了,宗爱道:“陛下有旨,将这几十个人抓起来,送进天牢。”众侍卫轰然应诺,七手八脚地把这些人抓了起来,一一带走。
站在班列中的老丞相崔浩,看到这一幕,想站出来说话,但是拓跋焘一直在盯着他。崔浩看到拓跋焘望着他,对他摇了摇头,迟疑了一下,又重新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