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的观众都屏住了呼吸,接着她的回答更让所有人为之一窒,黑人大厅的人们快把栏杆涌破。“我去游泳。”
她回答的潜台词里说明,这是关于案发还原一个全新的答案:
“那天午后,我和父亲一起去游泳馆,当时天气格外热,我们本来想去四号区的,那里的出口是北门,离我家近。可当时我们还是去了三号区——四号的人太多了,恰巧三号位置偏点。我们办完手续过去就见到了拉姆斯,拉姆斯先生喊了我一声,跟我打招呼,我回应了他,我爸和他寒暄几句就离开了。我本来也想赶紧去换衣服,谢绝了聊天,而接着他就跟我,开始说些有的没的废话。他说:‘嘿!我听说你也是信教的,可我好像从未在啥教堂见过你。’我说,那是因为我们去的根本不是同一个地方。他说自己曾和我干过一样的活,于是随便我反问他一句是否有做手工之类的,他突然抓住我手,又迅速放开说了声抱歉,我就去换衣服了。后来的事情,先生,我游完几圈才发现他一直在池壁上淌水,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人,我疑惑一个十二小孩怎么会一个人来游水。我说,拉姆斯先生,你父母呢,或者你别的兄弟姐妹有吗,他们在哪?”
雅拉迟疑了一下,皱了皱眉头继续开口。
“我问他他的兄弟姐妹们,我不知道他有没有,他说有,不过让他用些酒打发走没来,我道:‘你父母去哪里了?’他的表情就好像听了个笑话一样——他爸赚钱得酒去了。”
“你是怎么回答他的,雅拉小姐?”
“我说的,好像是他是个称职的父亲。”她说。“不过哈利听完这话就哈哈大笑,扑腾声跳到水里面了。”
“好的,雅拉小姐,接着说下去。”卡坡特道。
雅拉呆愣愣地卡在那里,没有按他的话继续。她看了眼律师,随即把目光投向陪审团,然后又看了看坐在自己对面的劳蒙德先生。
“雅拉,你们在半个钟前曾将手置于圣经宣誓。”
“她或累得忘记了,我来替她吧,法——”巴拉韦刚提议,便被他女儿打断。
“没必要,没事的父亲。”她说。“您还没观得全况,容易陷入主观臆断的。我可以,法官。”
“请继续。”
“于勒先生,”她的声音颤颤巍巍,“我,我准备入水,他就伸手,要牵我手,我刚一抬胳膊他就把我拽下来。”
“把你拽下来?”
“是的,先生,他说他不小心干,会扶我的,却一直非礼我——他不该碰我的地方。”
法官的棒槌在这一下半场敲了下去,响起两三阵回声,人头攒动得更厉害了,有的人站起来,珀斯身边暴出怒吼,语速之快让她差点以为这斥责是辱骂。劳蒙德先生吹的口哨在法庭上空飘荡半分钟才逐渐消散。
“然后呢?”
珀斯看出雅拉在尽力保持淡定的姿态,可是事与愿违。证人油光满面,额头全是汗水,她拢了拢头发。“他吻了我的耳朵,我推开了他,警告他。他说,从来没有女生敢接近他,他觉得若有个黑鬼愿意也可以,他说他爱我。我说,拉姆斯先生,我们是不可能的。我试图跑掉,从池子边上去,可他抱住我腿,我把他甩开了,他摔倒趴在地上。律师先生,我承认我力气大了点,他整个胳膊都淤了,但我是正当防卫,他的手抓劲很厉害,我不敢想象他会对我做什么,我害怕极了,要不是我父亲看到这一幕,过来帮我……”
“你父亲,做了什么?”
雅拉抹了把脸。“他看到拉姆斯和我纠缠起来,就掐着拉姆斯狠狠扇了一巴掌,他叫得很响。”
“有叫喊,”律师发问。“你是否有见到拉姆斯的父亲?”
雅拉.巴拉韦看了证人席上的老哈利。“我见到他跑过来了,他和我父亲把我扶起,接着把他儿子叫起,问我们事情原因。我一五一十告诉他了,他便大骂拉姆斯。”
“接着又发生了什么?”
“律师先生,我和父亲离开后根本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雅拉,你有没有对拉姆斯.哈利实施侮辱行为,包括心理上?”
“我没有,先生。”
“你有没有给他造成任何身体伤害?”
“我没有,先生。”
“他向你表示亲近,你有明确拒绝吗?”
“律师先生,我强硬地拒绝他了,不给他留任何机会,同时我非常惊慌,我从没遇过这种事情。”
“雅拉,我们再回到罗伯特先生那一段,”于勒说,“他对你说什么了吗?”
“除了问我事情原因和安慰我的话,先生。他也许还想着要说什么,可我和父亲已经离开了……”
“你说罗伯特骂了他儿子一顿,是否有听清或看见了接下来的情况。”
“于勒先生,我隐约听到些叫喊,拉姆斯发出来的。”
“然后你有没有跑?”约翰突然问。
“我跑了,带上父亲一起。”
“你跑了?”
“确实是这样,先生,我看见那些警卫都过去了。”
“为什么要跑?”
“我很害怕,先生。”
“你为什么害怕?”
“那种情形所有人都害怕,先生,如果你曾有跟罗伯特先生打过交道的话。”
老哈利挺直腰前倾。
于勒看了他一眼,落座后。珀斯忍不了,她从黑人楼梯下来,到一处着光显眼的观众席站着,开始大声道:
“各位,法官大人,律师,陪审团的先生女生们,我现在要说一件事情。关于雅拉小姐,这个人的人品我是担保的,我认识她已经三年了。对自己的工作,她尽职,对自己的亲朋,她细心照顾,对她个人独立,有见识有了解,她并不叫人替其操心……”
“停,停,够了小姐!”警官一下子劲头十足,厉声喝道,他嘴巴上突然发出口哨声响彻了整座法庭,劳蒙德手指珀斯道。“珀斯.卡坡特,”他大吼大叫,“我请你注意法庭秩序,我想你明白这点,如果你有什么话想说,可以等宣誓之后,在适当的时候说出来,但在此之前,你必须出去,听见了吗?”
警官对于勒怒目而视,刚才他直呼珀斯全名,又看向律师,其中之意连嗷嗷待哺的婴儿都知道,现场一片寂静,珀斯看看卡坡特,律师却在连连摇头。他说,“珀斯小姐仗义执言确实是扰乱法庭秩序的行为。”
法官遂让法庭记录员删掉刚刚珀斯说的话,也就是一直删到“那种情形所有人都害怕的,先生,如果你曾有跟罗伯特先生打过交道的话。”为止,并且告诉陪审团,刚才的小插曲可以忽略不计。他瞥了眼中间的过道,珀斯起身,她离开后他才说: “开始吧,法务官。注意时间。”
“你曾经虐待儿童,对吗,雅拉?”约翰先生问道。
“没有的事,先生。”
“没有?”
“那是惩罚,而且犯事的是我一个亲戚。”
“没错,可你也判刑了,对不对?”
律师补充。“她因为教育疏忽赔了钱。法务官。”
“让证人回答。”法官道。
“是的,先生,我交了五十美元。”
“雅拉,你针线活不错,手指挺灵活的,想必脑瓜也擅长吧?”
“与您相比,自愧不如。”
“你的手指能把一个青年戳的遍体鳞伤,接着用口舌之争将自己置身事外是不?”
“我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先生。”
“可你能够做到,对吗?”
“我不知道,先生。”
“那他想跟你暧昧,你天天都跟他巧遇,不拒绝,对不对?”
“我是为了维持生计,先生。”
“你可真会挑人接单呐!”
“我想是吧,先生。”
“你父亲为什么让你不呆在家,反而去这些家庭。”
“教育使然。”
“教育…教育让你去打一个手无寸铁的孩童?”
“我显然还没深谙此道,”雅拉承认。“我太鲁莽了。”
“你怎么不鲁莽到令拉姆斯对你死心,那样大概就没有今天的这场案子了。”
“那会儿正是鲁莽让我省察克制,了解自身,变得不再鲁莽。”
“他喜欢你,你不喜欢他,而不拒绝他,那你对他的态度究竟是什么呢,你为什么这样?”
雅拉.巴拉韦顿了顿,过了好久才回答道:“他好像非常想和他父亲一样——精于社交,但却频频碰壁。”
“怎么会呢,小姐,你也会说了老哈利是他父亲,他自然能慢慢学会,况且他长得多好……”
“噢,我说过,他的朋友从没怎么跟他玩,我甚至都不觉得他们是他朋友,好像很讨厌他……”
“小姐,不要妄下结论,这些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说过,我去他们家时,拉姆斯都在,他一直主动,可他们没把他当回事儿,他很长一段时间就是自己喝酒或游泳。”
“可你不一定就要怜悯他,是不是?”约翰给她下捕鼠夹。
雅拉小姐吃下了奶酪,“这的确,先生,他挺让人可怜的,他一直努力做——”
“你说真的吗,你可怜他,你竟然可怜他?你居然!”约翰先生惊讶得仿佛他原本厚肿的头又大了一圈。
“法官大人,我女儿的意思……”乔特鲁德想说话,但被他拒绝,这拒绝没有任何人拒绝,卡坡特沉默不语。
证人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在椅子里局促不安地动来动去。可话一出口,覆水难收。坐在楼下陪审和观众,没有一个会觉得雅拉的话中听,于勒很快接话。
“去年暑假,你和你父亲一起到游泳馆,”他开口道,“他邀请你,是这样吗?”
“不是的,先生。”
“你否认那天的情况?”约翰转过话题道。
“不,先生——他那不算是邀请,他直接拉住我的手。”
“她在证词中说,那天你让他摸了你,帮你安慰,对吗?”
“不是,先生,不是这样的。”她脸红道。
“你脸红什么呢,小姐?”
于勒忍不住站了起来,刚才法务官投射的约翰的眼神又回到他的身上。“约翰先生,任谁面对这种问题都会忍不住脸红的。”
约翰并未放弃,他又如连珠炮弹般问了好几个问题,无不是按照拉姆斯的证词重现当时的情景,证人回答非“他记错了,”就是“根本没这回事。”。
“如果你受惊了,老哈利难道没有叫你留下吗,小姐?”
“没有这回事儿,先生,我不认为有过。”
“你不认为有过,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根本没待那么长时间,没等到他叫,我就走了。”
“你在这件事情上倒是很坦率,那你为什么溜得那么快?”
“我说过,当时我很害怕,先生。”
“如果你清白无辜,为什么要害怕呢?”
“就像我刚才说过的那样,没人敢正面对他,先生。”
“可是你并没有身处困境啊——你在证词中说,你当时正在拒绝拉姆斯先生。像你这样独立自主的女孩,难道害怕他会伤害你。”
“不是,先生,我害怕像罗伯特先生这样的人。”
“害怕,他又不会杀了你,你是不是那些传说听傻了?”
“不是的,先生,杀一个人方式有很多种,结果也有很多种。”
“你是在故意要顶撞我。”约翰肯定。“你一定跟我杠是吗,巴拉韦小姐?”
“不,先生,我绝无此意,倒是您令我窘迫。”
“先等等,小姐,你刚才是你是匆忙离开对吧?”
“是的,先生。”
“而拉姆斯先生的证词里说你弄伤了他,伤得很严重,你也意识到这点,但你还是选择离开,那是否表面你就有畏罪潜逃的心理嫌疑呢?”
“不是的,先生。”
“不是?”
“关于他的伤势,我是后来才知道的。”雅拉回答。
“具体是什么时间?”卡坡特替他发问。
“他们第二次找我们要钱的时候,大概半年前。在事发后的一个星期他们找我们索要赔偿,我们给了,接着又说不过,把拉姆斯带给我们看。”
约翰先生的交叉讯问麦克只听到这里,他离开了法庭。奇怪的是按珀斯的性格,她是决不甘愿离开走掉的,可麦克在黑人走廊,在卫生间门外,栏杆底下甚至一些隐秘的地方都见不到她,她确确实实离开了法庭,一开始他只以为是生气罢了,没有什么不对劲儿,后来始终找不到她才开始发觉。他四处寻找,在侯事厅发现了一个背对他的身影。
“回去吧,你父亲要开始发动攻击了。”
她蜷缩着,一丝不动。
于是过了会,他问道。“你感觉好点儿了吗?”
她回了一声。“没什么。”
“在这里怎么行,”麦克看着天花板上强烈的白光说,“我看你是累得发晕了。”
“没什么麦克,就是身体不舒服,你先回去吧。”
他掐指一算,皱眉道。“这日子不对啊?”
珀斯愠怒地看了他一眼。“我只是受不了那家伙。”她说。
“谁,劳蒙德?”
“那个法务官。”她回答,“他那样对待雅拉,对他说话的口气一点都不尊重女生,毫不近人情……”
“那是他职责所在,珀斯。”
珀斯用手捏着她的下巴。“我就是不喜欢他。”
“那是他应该做的,珀斯,你怕是没见过更不可理喻的,有些辩护律师就这样……”
“可他先前没这样啊。”
“珀斯,先前的那些是他的证人。”
“那我父亲对雅拉和乔特鲁德先生进行交叉讯问的时候,也不是那种态度啊。”
“好了,”麦克暗自感叹珀斯没有洞悉世道,又愉悦于此。“珀斯,雅拉毕竟是个黑人。”
“黑人又怎么样。那样就是做不对,不应该用那种态度来对待他们。谁也没有这种权利。”
“我猜谁都一样,珀斯,约翰先生向来如此,他讯问证人的时候即那副腔调。哎呀,总之还是那句话啦,他们讯问证人都是那样,我是说大部分律师。”
“于勒先生就不是。”
“当然了,他是一个特例,珀斯。”
“那为什么其他人就不和他一样呢?”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麦克说。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小伙子。”两人背后传来一个声音,麦克和珀斯对望一样,后者很快意识到来者。“你怎么在这?”
“走生意经过罢。”那人回答说。
李夫斯从侯事厅廊外走出,他到麦克面前,口中的话却像是应答珀斯而言。“你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他这样,除了为钱和职业素质,大多数人做不到或故意忽略它,只是这件事的着手者不料因为它而被放大了,你适应不过来对不对?其实这也是很多人羞耻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