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遇
——忆诗人李白凤
司马长风在他的《中国新文学史·下卷》对诗人李白凤似颇怀念,说他“一九四九年后在大陆,一九五七年消失踪迹”。在谈到闻一多一九四四年所编《现代诗钞》时,说闻先生收录了许多新诗人的作品,首先提到的就是李白凤,说“李白凤的诗,清新脱俗,有何其芳的委婉,戴望舒的冷艳”。这个评价牵涉到三位诗人,用词抽象,是否正确,姑且不论。但他对李白凤的代表作《小楼》的评点,颇为简要。《小楼》一诗已收入我主编的《中国新诗鉴赏大辞典》,共两段八行:
山寺的长檐有好的磬声
江南的小楼多是临水的
水面的浮萍被晚风拂去
蓝天从水底跃出
小笛如一阵轻风
家家临水的楼窗开了
妻在点染着晚妆
眉间尽是春色
司马长风认为这首诗“虽有浓厚的散文气息,但诗意浓得化不开”。当我们读到“蓝天从水底跃出”、“眉间尽是春色”时,就不能不同意他的评论是中肯的。《小楼》的确是一首好诗,但写得这么好的诗人是怎么失踪的呢?我不禁回忆起和他的交往来。
白凤同我发生文字姻缘,是在一九三六年的下半年。那时我在北平主编《小雅》诗刊,有一天忽然接到从遥远的湘西——大概是芷江吧——来的一封信,附了几首诗,并且夹着一片冬青的叶子,上面有四个字“愿结永好”,是用毛笔写的,字迹清秀,莫辨性别。我一口气把诗读完,觉得诗意充沛,立即发表了他的《不遇》。诗的第一节是这样的:
小巷的月色是聪明的,
但我扣第一声门时,
她告诉我:
友人出去了。
(《小雅》一九三六年十二月第四期)
这是白凤最早的诗,当然是谈不到什么政治性的。不过,说来遗憾,诗的题目却暗示着白凤一生的命运:“不遇”。
我和白凤见面是在抗战初期的广西。那时,不少“文化人”都把广西作为暂时的“归宿”或“过渡”,以便另向他处流亡。我也是一个所谓“毕业即失业”的大学生,在抗战的激流推动下,流亡到了大后方的桂林,在一所研究所里工作,并在学校兼课。广西文化一向落后,抗战一开始,不少学者、作家“云集”广西,物质待遇虽然不高,而广大的文化人因为把自己的工作和抗日救亡联系起来,都干得很起劲。因此,在很短的时间里,广西,特别是桂林,政治民主气氛轻松,文化生活活跃,成为大后方的文化中心之一。不知白凤从何得知我在桂林,又忽然得到他的信,表示要来广西。我告诉他,只要不想发国难财,你就来吧,饭总有得吃。于是,白凤自湖南来到了广西。但是,两人并未见面,因为他由广西教育厅直接分发到南宁去了,而我则在桂林。大概过了一年吧,才见他拖儿带女来到桂林,情况狼狈,生活艰苦。但,白凤为人豪迈,相当乐观,往往以苦为乐,或者苦中作乐,大约是古人所谓“知足常乐”吧。相处一段时期后,我发现他感情易于激动,甚至冲动,是很容易得罪人,很容易招惹是非的。那时,朋友相处,高谈阔论,发发牢骚,是常有的事。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彼此相信得过。
我是一九四三年夏天应贵阳一所大学之聘而离开桂林的。不久,桂林沦陷,贵阳动摇,我又去了更远的大后方。白凤全家可能经历过一番颠沛流离之苦,但因失去联系,鱼沉雁杳。
我一九四九年到北京工作,也许是因为偶尔在报刊上写点东西吧,被白凤打听出我的工作地点。大概是一九五一年冬天的一个上午,他穿着厚皮大衣,坐在会客室里,我真是惊喜交加。原来他是从哈尔滨来,调到北京一所学校教语文。他告诉我:陈迩冬在旧书摊上见到一本《小雅》诗刊的合订本。我闻而色喜,但也吃了一惊。记得在一九三七年卢沟桥事变后,我离开北平,经天津南下,行色匆遽,曾将中外书籍、杂志两网篮,留存在一个会馆的“长班”(旧社会北京人称“传达”为“长班”)处。八年离乱之后,我重返北京。“长班”告诉我:北平沦陷不久,怕“皇军”清查,所有书刊,均付之一炬。我也只得长叹一声,算是了结了一件心事。现在忽闻旧书摊上发现我的藏书,惊讶之余,证明“长班”之言全属虚谎,人心如此,自然也不必追究了。我向白凤表示,敝帚自珍,希望看一看。过了个把月,是一九五二年的春节前后吧,白凤居然把《小雅》合订本拿来了,说是迩冬送我的。打开一看,果有陈迩冬的“附识”:
一九五二年二月,于隆福寺旧书肆上见此,偶告白凤,吴奔星兄闻而色喜,盖其怀故剑之情,有所不能已者,因市归以投之。
迩冬也是朋友,购赠给我,借以证明我的藏书尚在人间,楚弓楚得,也足以自慰。白凤还在封里篆书“小雅”二字,并题旧诗一首:
故书存小雅,吾辈皆老苍。
清名重翰苑,嘉誉荐词场。
奔星觅旧剑,石挥辨诗香。
迩冬与白凤,心事独微茫。
迩冬与白凤的“附识”与“题诗”,分别写于一九五二年二月十八日和十九日。至于石挥,我虽不认识,也知道他是著名影星。石挥的题词是:“石挥来北京的当儿,独自去观他的《秋海棠》,候着的时间,从商场上买到这合订本。诗,我默默地爱了她。诗——她给我一缕安慰的光,在这秋风吹黄的时候。”白凤所谓“石挥辨诗香”,便是指此。
在这次聚首之后,白凤应邀去太原山西师范学院教书,不久又调到河南开封师范学院,主讲苏联文学。我自己则在一九五二年春,从北京“借调”江苏。从无锡而苏州而南京而徐州,虽是光阴似箭,又是度日如年,挨过了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同白凤很少通信。在“左”倾思潮的泛滥和极左路线的为害之下,多少人都沉默了,我们又何能例外!“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只能云天相望,心照不宣。
一九七六年十月粉碎“四人帮”之后,我才想起白凤曾向南京的孙望和我多次表示,想到江苏来工作。我没有回他的信,因为既然无法满足他的愿望,回信也徒然使他失望,他打听工作的有无,比祥林嫂打听灵魂的有无还难于回答。《祝福》中的“我”还可含糊其辞,我们则不然,“臭老九”加老右派,何敢妄谈“人事”!我个人并不足惜,怕连累白凤。他已经是“双帽”压顶,又同我发生联系,有朝一日,信落人手,上纲上线,岂非一“派”之貉,不是更增添他的处境的艰难么?
一九七八年四月,我去开封开会,乘会议间隙,“斗胆”看望了白凤。他正在病中。彼此相见,恍如隔世。忆往昔,风华正茂;叹此日,风烛飘零!
白凤说:你再不来看我,就要给我做祭文了。他告诉我:一九七七年“五一”,曾去郑州,与诗人苏金伞抱头痛哭。当然,他们并非为个人的身世遭遇而痛哭,而是为极左路线对“人”的虐杀、对人才的摧残而痛哭。我发现白凤对古文字的研究,对书法与治印,都大有可观。他说,病好后,将去郑州大学教学,可望施展所长。我很替他高兴。但是,谁也没有料到,当我九月从北京回来,得到白凤妻子刘朱樱来信说,白凤在和我见面的两个半月后,终因身心遭受过分摧残,竟一病不起!我手捧讣闻,呆若木鸡,真不知泪之何从,连信笺也多处被滴得潮湿模糊了,口占悼诗一首:
白也诗无敌,凤兮命可哀。
丹心照明月,浩气没尘埃。
几度惊风雨,一生付劫灰。
双眉从未展,能不赋归来?
作为诗人,白凤有诗集叫《凤之歌》,那么,这首诗就算是“祭文”吧!
白凤是诗人,他那易于激动与冲动的气质对现实反应敏锐,很适合于写点抒情诗。很可惜,正当政治环境日益好转,被迫害的老友可以促膝谈心、各抒怀抱的时候,他竟离开了人间,离开了他的亲人和许多同病相怜的朋友。他是带着多么巨大的悲痛和多么深切的遗憾而离开人间的呀!岂是任何衡器所能衡量的吗!悲夫!
(原载《奔流》月刊一九八〇年第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