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化雨 桃李芬芳
——劭西先生琐记
帮我上大学
劭西先生是我上大学时的老师,但在上大学之前便已和他认识,大学毕业之后,仍和他保持联系。我向他学习、请教,书信往返达四十五年。我认识他时,他四十四岁,我则刚刚弱冠。劭西师姓黎名锦熙,当时是北平师大的文学院院长,钱玄同师是北平师大文学院国文系主任,他们同为海内知名的语言音韵学大师。我当时报考北平师大就是慕他们大名而去的。
大学考上了,学费虽然免收,但却要在入学前交杂费二十元大洋。那时我每月的伙食费只大洋二元,一次要交二十元,等于一次要交十个月的伙食费,这真叫我这样的穷困学生为难啊!但我又想“天无绝人之路”、“路是人闯出来的”,岂能让几十块钱成为我学习上的拦路虎。当时,北平的私立中学很多,不少人一考上北平的名牌大学,就可以大学生身份到中学兼课。我也只好这样考虑,万一上不了学,就扛着北平师大这块招牌到中学教书去,但又自惭形秽:一是年纪太小,不像个老师;二是衣履破旧,仪容不整,没有老师的派头。正在彷徨无计之时,我的大哥在我跟前出现了,他说,他找过劭西先生,提出因经济困难,要求为我申请保留学籍,哪知劭西先生从容地说:“二十元由我出面担保,先报到罢。”我是在报到截止前的两天才办完入学手续的。倘若没有劭西先生的帮助,人海茫茫,谁能料到我会落到什么样的地步啊!
登门造访
劭西先生的家,在北平西城根的烟筒胡同四号,是“五四”前夕先生从湖南到北京工作不久后购置的。房子是北京一般居民的四合院,质量不怎么样,但占地宽广,环境僻静,适合读书人住。先生嫌胡同名字欠雅,改称淹通胡同,发音相近,但并未通行,居民仍写烟筒胡同。我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成为他家的“常客”的,但我去拜访,多在星期天或寒暑假。第一次是大哥领我去的,当面感谢劭西师帮我上了大学。那次拉响门铃后,就听到从南屋传来洪亮的谈话声。南屋是客房,布置简朴,只有几把中式木椅,一张三人坐的旧沙发,靠窗是一架钢琴。我们进去后,黎先生连忙向旁边那位高谈阔论的先生说:“这就是我说过的那位文言文写得还可以的学生。”然后指着那位先生说:“这是钱玄同先生,见过了么?”我不禁肃然起敬。因一年级尚无系主任的课,只闻其名。钱先生个儿不高,眼睛近视,身体微胖,鼻脸发红,后来才知道他四十岁后便患了高血压病,尽管如此,仍然目光炯炯有神,嗓音洪亮。在两位学者面前,我感到特别拘谨,手足无措,但听了两位大师的阵阵笑谑,也就跟着微笑,慢慢地轻松自如了。自此之后,大概一两个月拜访一次。有时还邀我三哥或其他同学一道去。记得有一次是星期天,我和我的一位学英文的同学李章伯去拜访。因为老师习惯在夜深人静以后工作,所以起床较晚,九点以后才开始用早餐。早餐很简单,大体是一杯牛奶,几块蛋糕,他手上还持个烟斗,边吃边谈,边接待。谈到我的学习问题时,他说:“语言这个东西,不论中外,都要熟读成诵。”他认为背诵是学习语言的不二法门。尤其是古诗词,或先秦散文,都要像对待外文一样,把它背下来。因此,他并不一般地反对死记硬背,他反对的是私塾里不懂装懂的大合唱式的乱嚷,囫囵吞枣地背书。他强调在了解内容的基础上熟读成诵。他说年轻时背诵的东西,终生难忘,对以后做学问工作大有好处。劭西先生是研究历史的,他对先秦的著作,曾经整部整部地背。讲授时,凡引用《诗经》、《论语》、《孟子》、《庄子》、《史记》等,几乎都是背的,真可谓博闻强记。他的记性至老不衰。他常说:“背诵加深理解,理解促进背诵。”他并不研究音乐,因经常听女儿宪初弹钢琴,也就懂得肖邦、贝多芬的一些名曲了。我缺少音乐细胞,虽然常听师姐宪初弹琴,仍然一窍不通。我属牛,劭西师有时幽默地说一句“对牛谈琴”,引起一阵笑声。宪初的爱人方玮德,是桐城派古文家方东树的后人,新月派的新秀,与陈梦家同为徐志摩的得意门生。他与宪初订婚不久,因肺结核长期不愈,于一九三五年五月九日病逝。劭西师写了挽联:“皖学旧名家,如此才华堪接武;珠(赤)绳刚系足,可怜药石已无灵。”同年六月,陈梦家编的《玮德纪念专刊》,由北平晨报承印部印出,收进劭西先生的挽词和黎宪初的《哭玮德》。一九三六年五月,玮德逝世周年时,在《北平新报·半月文艺》上,我发表过悼念玮德的诗[1]。一九七三年,我去北京治病,拜望劭西先生,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玮德纪念专刊》送给我,读了宪初《哭玮德》的文章,真觉一字一泪,不禁在封里题了一首七绝:
诗句情笺字字灰,招魂乏术海风哀。
当年曾说弹琴手,此日尤怜咏絮才。
自玮德病故,宪初于抗战前夕与南开大学教授陈之迈结婚,后陈赴美任驻美大使馆参赞,宪初亦赴任所,因难产身亡。直到解放前夕,才几经转折,由别人将死者生前的几件遗物如手表一块、钢笔一支带回给父亲作纪念。劭西师直到临终都是戴着女儿的手表,用着女儿的钢笔的。
讲学与“内助”
世人多知劭西先生为语法学家。的确,他是使汉语语法现代化的先驱者之一。他的《新著国语文法》从二十年代初期出版后,图解法便普及于大、中学校,影响极为深远。到三十年代,他又为师大国文系开设“比较文法”,及至六十年代,指导刘世儒同志编写现代汉语教材,从而建立了独创的语法体系,中外驰名。其实劭西先生不仅是语法学家,而且还是历史学家和诗人。他与疑古玄同先生主持北平师大中文系,特别重视中国思想史的教学。凡国文系学生都要学“周至唐学术思想概要”,“宋、元、明学术思想概要”,“清代学术思想概要”等课程。劭西师晚年除了开设“比较文法”外,还主讲“宋、元、明学术思想概要”,教学任务十分繁重,加之兼任文学院院长,行政工作占去了不少时间。此外师友门生大量来信的处理,也都是不容易对付的。为了把上述各项工作安排得有条有理,使其相得益彰,他不得不依靠他的贤内助了。记得在大学三年级时,劭西先生来校授课,往往有一位身穿紫红外衣年近三十的女士陪侍左右。上课时,那位女士便坐在教室后面一同听讲。她是谁呢?下课后,劭西先生便向我们大家介绍了,这时我们才彻底明白她就是劭西先生的内助贺澹江女士。后来劭西先生到全国各地讲学,都由贺女士照顾。他给学生的信也往往由贺女士代劳,他只签名。这样经过四十多个春秋,直到晚年为止。
劭西先生讲学与玄同先生讲学有不同的风格:一个慢,一个急;一个从容不迫,一个激情洋溢;一个似断实续,一个滔滔不绝。相同的是,都是有本之学,很少无稽之谈。用今天的话说,他们讲学是把知识性和趣味性结合起来的。我在多年直接聆受劭西先生的教益中,尤其认识到先生知识的渊博性、思想的周密性和言语的条理性,的确是同时代人中所罕见的。
请胡适讲学
一九三五年下半年,劭西先生为了配合“宋、元、明学术思想概论”的教学,请北京大学文学院院长胡适先生到师大来讲学,题目是“中国禅宗的起来”[2],每周一讲,一共四讲。劭西先生指定我和另一同学作记录。我对佛学并无兴趣,劭西先生说我笔头快,可以记得完整一点。加以我常在报刊发表文章,还在胡先生编的《独立评论》上写过文章,与胡先生通过信,见过面,胡先生听说我为他记录也很高兴。讲禅宗在中国的兴起,本来是不易讨好的,但胡先生长于辞令,记忆力好,穿插了不少小故事,能做到深入浅出,雅俗共赏。他讲完后,我们把记录整理后交给他过目,他增删了一些内容,发表在《师大月刊》上,并印成单行本作为思想史教材。从此,我亦视胡适为老师。但在一九三五年一二·九学生运动以后,却有所变化。当时北平大、中学生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反对国民党政府的不抵抗政策,十二月九日,六千余人举行了示威游行,高呼“停止内战,一致对外”、“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等口号,结果竟遭到大批军警镇压,于是引起了北平各校学生总罢课。此时,胡适却公开站在学生的对立面,与北大校长蒋梦麟串通一气,千方百计逼学生上课。当蒋梦麟与学生在校门口辩论时,胡适竟从旁把蒋梦麟拽开,说:“何必对牛弹琴!”被激怒的学生立即斥责胡适:“你这条老牛,滚开去!胡为乎来哉!”因胡适字适之,当时的进步学生就讽刺他为“胡适之?”意谓:“国难当头,你往何处去?”有一小报便以“胡适之”作为对联的一边,征求对边。有人对了“孙行者”,劭西先生听了,也说对得工整。意谓胡适在现实生活中走投无路,只有做孙行者上西天取经罢了!
到了一九三六年六月,我和李章伯创办了北平《小雅》诗刊,在风格上公开与“胡适之体”的白话诗相对立,还提倡“国防诗歌”。他很恼火。这样,我与适之先生就不只疏远,而是对立了。但是,在事隔四十年后的七十年代,我到北京去看望劭西先生,还共同回忆了当年胡适讲“中国禅宗的起来”的情景。我对胡适的学问是敬佩的,劭西先生在背诵胡适引用的禅宗北宗的神秀的诗偈,依然滚瓜烂熟。并命我也口占一偈:
世上本无树,人间岂有台?
乾坤原一气,何处觅尘埃!
劭西先生听了莞尔一笑,点头称是。
燕云湘水两无穷
七七事变后,我向劭西先生告别,前往广西桂林,劭西先生则随校内迁西北,一别八年,但书信未断。新中国成立前夕,劭西先生函召我入京,一同参加开国大典。从这以后,我与劭西先生朝夕相处,请教就更直接了。
一九五一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我拿了我写的纪念太平天国起义一百周年的长篇叙事诗《洪秀全》朗诵给劭西先生和贺澹江师母听。诗是根据秦似同志的小册子《洪秀全》写的。朗诵后,劭西先生说不错。不久,我又送请老舍先生审阅,他和赵树理同志同意在《说说唱唱》上发表。我说不知与历史真实有无出入,后来托人请罗尔纲先生过目,他写了一些眉批,说诗稿与史实有出入,最好修改一下。后来由于各种原因被搁置起来了。这时,正好武汉大学中文系主任程千帆同志通过劭西先生转给我一封长信,动员我去武大教书。东北、山西、江苏等地的朋友也纷纷来信邀我,而北京方面又不放我。我一时拿不定主意,就去请教劭西先生,聊了大半天,最后他写了一个《十字诀》送我:
一家七口,知名吴教授,
三心二意,五颜六色处处有,
十拿九稳,四面八方由你走。
不久,我就与劭西先生告别,先到武汉,后到江苏,历经各种运动,二十年间,只在一九六四年、一九七三年、一九七五年三次到北京看望过他老人家。一九七八年接到他逝世的讣告后,我又奔赴北京,参加追悼会,并护送他的骨灰盒到八宝山公墓。一代学人,千秋盛业,将与燕云湘水,同其久长。
一九八四年四月写于
江苏徐州云龙山麓向阳轩
(原载《湘潭文史资料第五辑·忆黎锦熙》,一九八六年十月出版)
注释
[1]此处作者回忆有误,吴奔星的诗作《纪念诗人方玮德》发表于一九三五年六月十五日《北平新报·半月文艺》第四期“诗的创作专号”,距离方玮德去世仅一月有余。——编者注。
[2]胡适到北师大讲中国禅宗应为一九三四年十二月,吴奔星和何贻焜的记录稿经胡适润色,于一九三五年四月三十日发表于《师大月刊》第十八期,题目为《中国禅宗的发展》。——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