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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寂寞的汤丹

汤丹和李逸飞头回见面是在市委宣传工作会议上。汤丹参加这个会很偶然。汤丹在单位是做工会工作的。单位没有宣传科,宣传口的事就乱推,一会推给办公室,一会推给人事科。最近一段时间搞机构改革,办公室和人事科都比较忙,干脆又推给了工会。汤丹不是机关工会的头儿,工会没有头儿已经差不多两年了。汤丹只是工会的一个副主任科员,工会主席调走以后只剩下汤丹一个人,因此,大小事都是由汤丹一个人全权代理。事实上一个人的工会也是非常清闲的,除了应付一下上边时不时召开的会议,年底给大伙倒腾点儿福利,好象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最近汤丹一直担心,机构改革会不会把工会革掉。

汤丹今天参加这个会确实非常愉快。李逸飞做了一个很漂亮的工作报告,别的人鼓掌汤丹也跟着鼓掌,事实上汤丹有些走神。李逸飞本人修饰得和他的报告一样漂亮,汤丹原来在电视上也是见过部长的,今天坐近了才发现其实部长很有丰采,反倒比电视上更年轻一些。

汤丹尽管走了一会神,但还是深深为部长的口才折服。看着部长那口若悬河的样子,汤丹无端想起“小乔初嫁了,羽扇纶巾”这样的词句来,后来的思想跑得就更远。再后来,她就不知道讲的是什么了,只顾着揣测这个男人的方方面面。上午的会议结束时,因为下午要讨论,路远的可以在开会的宾馆吃一顿自助餐。说是每人交十块钱,许多人都走了,后来钱却并没有收,由会议上一并算了。汤丹家住得并不算远,步行十多分钟就能走回去,况且她也不是一个喜欢凑热闹的人,本来想回去吃,却被宣传部的陈君拉住了。

陈君说:走什么走,大家住在一个城里一年却难得见几回面,聊一聊嘛。

陈君是汤丹小学时的同学。汤丹想,反正丈夫到省里开会去了,儿子送日托,就在会上吃吧。哪知他们刚坐下,李逸飞就端了一大盘子饭菜走了过来。李逸飞一边吃一边和周围的同志不失分寸地讲着笑话。这让汤丹渐渐活泼了起来。

陈君说我给你们说一个脑筋急转弯吧。

李逸飞说,又是冰箱里面放大象吧?

陈君说,不是不是。一个精神病院里选楼长,院长指着一个脸盆问一群病人是什么?一个人说是碗,另一个人说是茶杯,只有一个病人说是脸盆。院长说,这个人可以当一楼的楼长。院长第二回真的拿出了一只茶杯问这又是什么?一个病人说痰盂,另一个说盆子,还有一个说花瓶,后来终于有一个说,你们说得都不对,是茶杯。院长说,好,这个人就是二楼的楼长。

陈君故意喝了一口汤停了一小会,才继续说:你们猜院长第三次拿出了什么?他用手比画了一下,那个细长的擀面条用的东西叫什么?

别的人都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汤丹就抢着说:擀面杖嘛!

李逸飞哈哈大笑起来,问汤丹:你叫什么名字?

汤丹认真地说:汤丹呀!

李逸飞神情严肃地说:汤丹同志三楼的楼长可以让你当了。

大家哄笑汤丹也跟着笑。汤丹一边笑一边想着李逸飞朝她笑的时候的样子来,心里不免有几分说不出来的别样感受。

吃完饭,李逸飞提议不休息打一会纸牌。部办公室的秘书就去买了几副牌来。不知为什么大家仍然把汤丹和李逸飞让在一个桌上。汤丹刚吃完饭脸红红的更显得细白粉嫩的样子,她一开始和部长挨着坐还有点拘谨,见部长随意也就放得开了。大家输了都往自己脸上贴一张纸条,部长输了汤丹也坚持在他脸上贴。大家都说算了。汤丹说,不行,不行,大家都一样。一边说一边强行在部长脸上贴了一张。大家都笑,部长也笑。后来汤丹的一张牌掉在桌子下面去了,汤丹去拾,李逸飞也去帮忙,两个人的手触在了一起。重新坐好气氛突然低落下来,部长好象没了兴趣。打了几圈就散了。

下午讨论时汤丹全然不知道是什么内容,一直有些走神,总是忍不住去注意李逸飞,有几次两人的目光碰在一起,又都像是不经意的样子躲开了。散会的时候李部长和大家握手道别。李部长给汤丹发了一张名片,名片也给了其他的人,但汤丹总觉得是单给她自己的,别的人是沾了她的光。

汤丹一往收了名片总是扔在办公室的一个抽屉里,但是李逸飞的名片她却放在了随身带着的一个钱夹的夹层里。尽管她并没有别的意思,但打开钱夹看到这张名片时,总会若有所思地看一会。

机构改革的事终于定下来了,汤丹所在单位的行政编制要减去三分之一。事实上一个也减不去,减来减去还是单位的人,只不过由行政变成了事业,由财政拨款变成自筹自支。换汤不换药。大家开始有些急燥,八方神仙各显神通,纷纷找人打招呼写条子。心里有了把握就又不急了。汤丹却有些着急,汤丹的副主任科员也干了三四年了,她年轻又有学历,工作干得也不错。特别是近两年主持工会工作,委领导明里暗里也多次说过要提拔她干实职。但这次改革方案里除了减人还要减掉几个科室。机关工会在机关本来就可以设可以不设,很有可能首先被裁掉,难怪汤丹会急。若砍了工会别说实职,各科室人员本来就难以自保,汤丹想再找一个虚职的位置恐怕也难。汤丹大学毕业差不多十年了,对自己的工作能力她是自信的,她还从来没有因为工作的事让人打过招呼。汤丹的丈夫也是一个小企业的头目,要说是有能力替她周旋些什么事情的。要说两夫妻的感情还是不错的,但中间似乎又总有一些说不清的东西阻隔着。汤丹的个性强,她帮不上丈夫什么,她也不想受到丈夫的帮衬,两个人一贯是分得很清的,所以这些事情她根本没有告诉丈夫。

汤丹去找了委领导,领导正被一些条子电话弄得没有办法,确实没有替汤丹设想。

领导说:有些事情确实很不合理,但机构改革是大趋势,总是要涉及到一些人的利益,这不是哪一个人能改变得了的,尽量努力做工作;真的照顾不周全同志们也要体谅,要顾全大局。

汤丹想说,你以前工作上用我的时候怎么不这样说!这真是,改革,改革,反而给领导找了个台阶。

汤丹说:不给我找个合适的地方我就不干了,谁能够把我彻底精简了我就自己搞单干去。我谁的脸色也不看了,省得担心老是被别人涮来涮去的。

领导的脸被她说得一红一白的,汤丹也不管转身就走。领导就有些发愣,汤丹一向说话是有分寸的,今天是咋回事,是不是心里有了准星,有什么人在后面撑着腰?

过了两天,电话就给汤丹的领导打过来了。是市委宣传部部长李逸飞亲自打的。李部长说:汤丹是个很不错的女干部,比较适合搞宣传工作,你们要作为苗子重点培养一下。目前中央正强调加大政治思想工作力度,可以考虑设一个宣传科么。机构的问题我可以给有关部门打个招呼。汤丹的领导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事情办到这个份上可见是关系之深了。但是,这件事一直到机构改革结束,汤丹如愿当上宣传科长,对所有的人都还是一个谜。真实的情况只有汤丹一个人清楚。

汤丹这人有一个毛病,生气的时候就出去花钱,钱花出去气也就消了。以往这个办法是针对丈夫的,她烦心的时候不愿意和人斗嘴,她总是说不屑与人争吵。吵来吵去,你有一万个理又有谁替你评判是非?净是落个自己生气。汤丹那天在领导那里生完气,实在是想不出消解的办法,就在心里骂了一声;妈的,不过了!汤丹拎起包原是准备去购物的,掏钱夹时却看见了李逸飞的那张名片。她当时情绪正是激动,如果是平心静气时,思想得多一点她未必有勇气打那个电话。她借着一时的冲动往李部长办公室拨了一个号。汤丹没有料到李逸飞的态度会那样热情。严格说她在潜意识里也应该是有一点把握的,只不过她对自己把握的事情不是太肯定。汤丹一贯对人对事凭的是感觉,她是个聪明的女人,没有一点感觉上的认知,在事情的萌芽状态她就会将其否决。

李逸飞说:小汤你还没有把我给忘了呀!

汤丹说:那里会呢,我是怕您太忙不敢打扰。

李逸飞说:忙什么呀忙,共产党的活也不是一半天干得完的。有时间可以到我办公室里玩么,大家都是朋友了,有啥事情咱办得了的一定不要客气。

受了鼓舞的汤丹真的去了李逸飞的办公室。李部长亲自给她倒了水,让汤丹有一种见到亲人般的感觉,很自然地就把自己面临的问题说了出来。说到激动处眼睛里汪着一点点泪,更是显得一双美目亮晶晶的发出动人的光泽。李逸飞站起来给她弄了条热水毛巾,又给她的杯子换了一次水。把水送到汤丹的面前时,他直视着汤丹含泪的眼睛说:你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工作可以慢慢的做嘛。

这个场景让汤丹燃烧起来,好象一个风雪交加的夜里,一脚踏进了升着热腾腾的炉火的家里。家人特意为等待她而准备的热茶,溢着满屋子的清香,使她好想闭上眼睛,享受一下那种妥贴。

此后的一段日子汤丹无论干什么事情都有些神情恍惚,精神却一直处于一种亢奋状态。汤丹再过一个多月就满二十九岁了,这一段时间却越发地水灵起来,一张脸细白粉嫩的,眼睛又恰似两汪秋水。她深陷在某一种难以自拔的激情里,莫名的兴奋又夹杂着一点隐约的痛苦。这种东西在她的内里并无一丝邪恶的念想。她承认李逸飞是能够让她心怡的那种男人,这里不存在感激的成份,反正至少汤丹不愿意那样想,她觉得那会破坏掉他们之间的一些东西,至于是什么东西连她自己都还说不清楚。她喜欢李逸飞,她仅仅是说喜欢,对她这种外表热情内心冷漠的女人,喜欢已经是不得了的事情。她也能感觉到李逸飞也是喜欢她的,也仅仅是有点喜欢。她对他的了解还太少,在那成熟得近乎完美的男人的内里包藏的是怎么一种心态她一点也不知道。不想知道也是不可能的,只是她不肯把他想得过于复杂化。读大学时她的心理学老师讲过,每一个女人的内心世界永远都有一个按照自己意愿想象的精神恋人。不管别人信不信这一点,汤丹是信的,她把她想象中的形象与以前的男友作过比较,同后来的丈夫作过比较,他们身上的世俗味都太重了一点。她宁可把李逸飞想象成能与她神交的那种,并非真的要有什么事情发生。

汤丹想过给李逸飞打电话,她之所以没有打是因为她对这一切太过于珍惜,她惟恐她不小心会破坏掉一些什么。同时她也真的不清楚该如何继续进行。她这两日正在读张承志的《心灵史》,哲合忍耶的哲学有两句话,第一句话是“伊斯兰的终点,那是无计无力。”第二句话是“川流不息的天命。”汤丹对宗教一无所知,她不甚明白这两句话所要表述的思想,可这两句话却莫名其妙地不停地在她的思想里回荡,撞得她的心空空地疼。

汤丹走在路上,她会想到李逸飞的车子也许随时会在她的身边驶过,她就格外注意自己走路的姿态,尽可能的走出一点韵致来。汤丹坐在办公室里,也想着会突然接到他的电话,所以她接每一个电话时声音就表现得非常悦耳。附近办公的同事们听到她接电话都会凝一会神,并不是有意探测她的隐私,其间当然也不能完全排除没有这方面的因素,但是他们真的乐意听到她那甜美的软金属一样的语音。汤丹自己睡觉前也会凝一会神,会有一个敏感的问题在心头划过:他在干什么呢?

汤丹怀揣着一个既甜蜜又有一丝痛苦的秘密。这秘密涨得她轻飘飘的,好象有点虚脱。可是回到家来,她又能格外地平静。她对自己的理智也感到暗暗吃惊。这些天来,对丈夫她却是格外的温柔,包括房事都进行得很愉快。这倒不是她虚伪,目前对这种事情的思维她还是仅仅限定在她和丈夫之间的。她觉得自己和丈夫之间的一切都完好无损。她并没有想过破坏掉什么或者损害谁,她所做的,充其量就像长途跋涉后,把发烫的脚从鞋子里解放出来,享受一下外面自由自在的凉爽空气。

头天晚上汤丹和丈夫过得非常愉快,早上起床精神越发的好。她先到食街买了早点。卖早点的是一个小伙子,嘴巴有点贫,他说,大姐您亲自买点心,我亲自给你包好。只有汤丹一个人笑,别的买点心的人对他的调皮都似乎已经麻木,他们都绷着脸不笑。有几个好象还没有从睡眠里完全清醒过来,也许是他们的日子过得不太顺心。汤丹的日子还是顺心的,汤丹只是突然想到李逸飞每天吃什么样的早点这个问题,但也仅仅是稍微想了一下,就让这个问题迅速划过去了。汤丹买了早点,又做了两个煎蛋,热了奶。两口子脸上红朴朴的出了门。这样的日子尽管有不尽人意之处,也不会有太多的缺憾。

汤丹到办公室先把科里的卫生打扫一下,她哼着一支自己编的曲子又拖了走廊的地,大冬天的干了一身小汗。汤丹洗了手,刚刚坐消停电话就脆生生地响了起来。当电话那端李逸飞的声音飘过来的时候,汤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样讲话了,她那非常悦耳的声音,一下子跑了调。

她说:是你!

李逸飞大度地笑了。他说:是我呀,我是想问问工作落实得怎么样。还满意吧?

汤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她没等李逸飞再开口,就赶着半真半假地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她不敢停下来,她惟恐再给李逸飞一个说话的机会,他会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或者完全不是这样,她不想真的听到事情的结果——就像刚才李逸飞说的那样,打电话的目的就是为了问问她的工作吗?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会让她比失去工作更痛苦万分。

李逸飞说:我打电话就是想问问你的工作,可真没有别的意思。

汤丹偷偷地笑了。汤丹想,他压根就不是这个意思,如果是这个意思,他不会这样反复地解释,而且工作的问题,委主任早都会去邀过功了。

汤丹说: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从心里想感谢感谢你啊!

这样说的时候,她的声音已经自如起来。她把“你”说得很重。

李逸飞说:你呀,说什么感谢不感谢的,你到现在都还把我当外人啊。你要是还把我当外人我可是要生气了。

汤丹被这句话温暖着,温暖得喉咙都有一点哽咽起来。她好一会都说不出话来,她也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于是只有沉默着。汤丹一沉默,李逸飞立即就转了话头。

李逸飞说:小汤你可千万不要客气,我帮这一点忙还不是举手之劳,说不定今后我也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呢。

事实上刚才的那一番话已经把他和她拉得很近,大家心里都有点明白,但是谁都不想主动往前走那么一点点。尤其是李逸飞,更懂得恰倒好处地控制自己的情绪,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是不会撤掉理智的盾牌的。李逸飞的话头一转折,那点儿情绪突然就散了。然而既然已经到这个份上了,又有点心犹未甘,说出的话仍是试试探探的,却已经没有了初时的自在,他只消再往前走那么一点点,汤丹也许就会不能自持的。但是!他是绝对不会轻易走的!他太过于警觉。是他自己,稍不经意就把自己划了出去。就恰似一辆出了轨的列车,一单偏离出去,就再也不能回到原来的轨道上了。而汤丹这样的女人又恰恰太过于自敛,两个人的交谈就变得空洞乏味起来,泛泛的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好象说出了一点什么又好象什么都没有说。放下电话汤丹突然流了眼泪,表情却分明又是笑着的。这时有人进来,汤丹就说被灰尘迷了眼睛,进来的人看她真的一副笑模样也就信了。

中午下班汤丹有意无意地磨蹭了很大一会才离开办公室。在自己家的楼下碰到一个卖豆腐的,这人吆喝豆腐的声音又尖锐又急促,倒是像生着气喊叫一个人的名字。汤丹觉得有点好笑就买了一块豆腐。以往她是不买的,她有点过于干净,她宁可跑远一点买那些食品店的东西。

汤丹进了家,丈夫小袁已经先回来了。汤丹虽然对自己说着,我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人的事,可心里还是有一丝惭愧。她去做饭,做了一半突然又说不舒服就不做了,径自到床上躺下睡了。她觉得她的脑子乱得像一团棉絮,理也理不成个套就干脆不理了。这样过了半天反倒好了。

汤丹一直没有把单位机构改革的事对小袁说,过了两天,有人打电话到家来说工作。汤丹在电话上把工作交待完之后,却看到小袁坐在自己的身后放下报纸在听她说话,就觉得还是把这事跟他说了好。原本也是没有准备的,一下子就说了出来。汤丹说:我前一段到市里开宣传会认识了宣传部的李部长,人家可真是个好人,一面之交,这次机构改革他却帮了大忙,点名要我搞宣传。汤丹有意忽略了打电话的细节。小袁倒是个善解人意的性情中人,但也是个极精明的人。他马上说:这可得好好地谢谢人家。说完就看汤丹的脸,汤丹被他看得心里毛毛的,连忙附合说:我也是这个意思。小袁就说,那我们就到他家里去一趟,表示一下心情?

汤丹说:这样不太好吧,人家是领导,我们怎么好随便到人家里去。

小袁说:正是因为人家是领导,又没有什么特殊关系,人家帮了这么大的忙我们才要表示一下心情,省得人家说我们不知好呆。

小袁说到这份上,汤丹再说不去就没有一点道理了。心里却悔得七荤八素的。两个人又在拿不拿东西的问题上讨论了一大阵子。汤丹说不拿,小袁却坚持说拿,并且要有份量一些。汤丹说不出拒绝的理由只好说买两箱水果。小袁说少了一点。汤丹这时有点恼了,她说再多我就不去了。小袁这才依了她。

第二天小袁就去买了两箱进口水果。整整一天汤丹的心里都像是装着只活兔子。她几次想给李逸飞提前打个电话,却怎么也想不好该怎么解释。到后来她就想,听天由命吧!她还侥幸地想,也许李逸飞不在家,介绍得含糊一点,先把丈夫这头了结了,回头再向李逸飞解释。

那天晚上汤丹穿了一件颜色很暗的外套,小袁劝她换一换她坚决不换。小袁自己开了车,先前只知道李部长家住在市委常委家属院,可到了院子里才知道无处可问。小袁在前面打电话问朋友,汤丹坐在后坐上拼命地控制着不让自己的身体发出颤抖。她几次想提出来回去,可看到小袁那孜孜不倦的样子,又不好开口。她好象是第一次这样,从小到大她都不是个羞于出头露面的人。

开院门的是一个小丫头,汤丹的心里怦怦地跳,她以为她会问得很多,但小姑娘只是多看了他们两眼就把他们放进去了。院子里养了一院子好看的树,汤丹一棵都没有认出是什么。客厅只有女主人一个人在吃饭,女人虽然有一点胖,可仍然看得出是个美人坯子。恰恰是因为胖,一张脸绷得紧紧的皮肤极好。部长夫人是个十分贤良的女人,热情地让他们坐下。汤丹的心定了一点,嗑嗑绊绊的说明了来意。汤丹的丈夫倒是个社交高手,三五句话就把部长夫人说得开开心的。他说:过去我们就听说部长的夫人又漂亮又有气质,虽然没有见过您,光见李部长那么优秀就知道你肯定错不了。这过来一看才知道名不虚传。你们夫妻俩在市里可是被大家视为楷模啊!

夫人开心地说:我这个教书匠哪里可以和他比得起。话说得十分的谦虚骨子里却透着几分得意。

汤丹则诧异地望着小袁,真会说话啊,他什么时候见到过部长呢?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觉得就连丈夫也陌生起来。她的丈夫却浑然不觉,还在自顾地搭讪。

没有两下子,教师哪里是谁都能当得起的?特别是夫人有这样的身份还不放弃这份劳累的职业,让人敬佩。

他这句话算是说到部长夫人的心里去了。这夫人师范院校毕业,人的确是要强,是省市连续多年的一级模范教师。夫人的情绪马上飞扬起来。

夫人说:他当他的部长,我教我的书。什么身份地位的,也只是行业不同罢了,其实他当部长的还不一定有我这个当老师的心里踏实呢。

两个人聊得越来越起劲,汤丹心里有事,哪里听得进去,坐了几分钟就要告辞。夫人刚刚挑起了谈兴连忙起身阻拦说,既然先前是熟人,来了就还是见一见他吧。说着就真的给部长打了电话。汤丹想阻拦都来不及。部长那边说马上就回,汤丹人坐着不能动心却恨不得跳到门外面去迎一迎。她哪里经过这样的事情,心里是一丁点的底子也没有,好象自己是有过天大的见不得人的事情,急于找一个同谋,她似乎觉得李逸飞已经是她的同谋了。李逸飞那么着急地赶着回来,汤丹惊归惊,心里还是有一丝温暖的。

说是十分钟,果然不到十分钟就回来了。汤丹自觉尴尬得不得了,李逸飞却表现得没有任何不妥,就是对汤丹也比往日客气得多。小袁夸他的夫人他也跟着夸自己的夫人,既平朴又不失身份地与他们谈笑,真是做得滴水不漏。那种世故,汤丹在一边看得心里是热了凉凉了又热。但终归是放了心,却又有了一种隐隐的失落。李逸飞同小袁谈得很融洽。谈到汤丹的工作问题,小袁替汤丹说了不少感谢的话,好象汤丹自己是个哑巴,哪里还有往日的伶俐,真是丢人丢到家了。李夫人却非常的喜欢,一个劲地夸赞汤丹年轻稳重。她说:我就是看不惯现在的一些年轻女干部,一个个那张扬的样子。一边说一边用眼睛扫李逸飞。李逸飞并不去看汤丹,但也顺着说了一些小汤工作干得不错的官话。告别的时候汤丹明显地感觉到了李逸飞对她刻意的冷淡,当然,另外两个人是看不出什么的,不过是汤丹自己心里有鬼罢了。汤丹那时不敢看大家的眼睛,死盯着右首边的一棵样子很小却是很老的盆景树,这次她看清楚了,是棵白腊。汤丹的父亲也养树,她多少懂得一点。当时她脑子没有转过圈来,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汤丹回忆起那天的情景,才想起树修剪得很好。汤丹想,其实李逸飞是很懂得养盆景的。李逸飞和小袁握手道别,却看都没有看汤丹一眼就关了门。小袁说事情办得好,一副开开心心的样子。汤丹也觉得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不妥,神情却恍惚得要命。

回到家里汤丹很想立刻去睡了,可她鞋都没有换却先是打开了电视机,她一个台一个台地跳,跳了两遍又反过来看中央一套。时间大约是二十一点左右的样子,几个台全是广告。小袁也看了一会,小袁说:你什么时候变得爱看广告了?

汤丹也不说话。小袁让她去冲凉汤丹不动,他便自己先去洗了。小袁洗完了出来径自去睡了。汤丹这才关了电视机去洗,她把自己关在洗澡间里反锁了门,想了一想又过去把门打开。这是自己的家,家里就只有她和丈夫两个,即便是上了锁,丈夫要进来还不是照样得打开。

汤丹一放开水龙头就开始哭泣,她哭得没有一点声音却任凭自己哭得十分放纵。她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了,却又不知不对在什么地方。想一想也想不出个什么结果,只是想哭,也许是哭得没有任何道理,但是她感觉这样很痛快,她就拼命地哭着。哭了一会她又觉得这样也不妥,想打住,眼泪却一点不听话了,简直比水龙头流得还汹。她没有一点办法只好把水龙头关掉了,眼泪这才慢慢地止住,眼睛却是红得像是害了病,她用冷水敷了一会又涂了一点粉底子,回到卧室小袁却已经睡着了。汤丹听着丈夫细微的鼾声,看他睡得熟透的样子突然又觉得有几分惭愧,心反而静了下来,渐渐地也就睡了。

汤丹第二天很想给李逸飞打个电话,可她又想,要打也应该是李逸飞先打过来,她等了一天。第二天又等了一天。李逸飞仍然没有打过来,于是汤丹便没有再打过去。

汤丹是个外表放得很开内里却过于讲究分寸的女人。

汤丹和小袁结婚之前是谈过恋爱的,对象是她的大学同学。两个人的关系虽然没有发展到死去活来,郎才女貌的一对碧人儿也是十分招人羡慕的。那时大学里男女关系已经放得很开,恋爱同居的比比皆是,不知道为什么汤丹却一直可笑地坚持着要守身如玉,那男孩也不是个勇往直前的人,几次下来都弄得心灰意冷的,也不敢再提什么非分的要求。也许是她觉得事情并没有十分的把握,她是个干什么事情都强调把握的人。汤丹毕业分配到了当地的机关工作,那男孩却去了深圳,一开始还做汤丹的工作让她辞职过去,后来就不做了,再过了一段时间就提出要分手。汤丹反而有些过意不去,男孩对她还是有情意的,在她身上浪费了这么些年。她明白自己干事情是有点过与理智了,对待感情上的事也是权衡来权衡去的,时间长了还不冷了人家的心。汤丹一点都不恨那个男孩,分了手反而常常想起那人的许多好处。

汤丹现在的丈夫袁胜利是个部队转业干部,他在汤丹之前没有谈过恋爱,小伙子一表人才浑身透着机灵。他家里穷,十几岁就当了兵,在部队待了十多年,一门心思想着进步。后来考了军校,军校毕业又想着升职,根本没有考虑过婚事。他转业的时候军转办的一个人恰好和汤丹熟悉,这人见小伙子不错就给他们俩撮合了一下。两个人认识不到两个月,互相都感觉对方挺合适的就办了婚事。虽然从头到尾都没有找到那种触电般的感觉,婚后的生活还是温馨的。汤丹从心眼里觉得自己可能根本就不是能产生那种感觉的人。

汤丹心神恍惚地过了两日。开始她总是下意识地坐在距电话很近的地方,听到铃声就拿话筒,后来就故意坐得很远了,有电话来她也不接。到了第三日上午,汤丹的心似乎已经安定了,她决定努力把一份拖了几天的机关学习规划写出来。突然有她的电话,汤丹的心跳得差一点从胸口里蹦出去。抱住话筒听了一会却是儿子的老师,儿子的老师打电话来是说最近几天幼儿园里有几个孩子患了黄胆肝炎,家长们都忙着给孩子请假。老师的意思是问汤丹要不要也让孩子请两天假避一避。

汤丹放了电话,突然觉得热,出了一身虚汗。不是老师打来电话她几乎都要把儿子忘记了,她难过得只想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对面办公的一个小伙子瞪着眼睛看着她,让她觉得自己的失态。她撑着去给自己倒杯水,昨天的茶叶却还在杯子里泡着。她也懒得倒掉就在里面续了一点。茶叶刚泡进杯子里的时候一颗颗的嫩芽儿透着警醒的机灵劲,隔了一夜他们好象全都死了,喝到嘴里就有了股子死尸的味道。好容易定了会儿神,胃却又无端地疼了起来。

下午汤丹赶着把儿子接了回来,她还特意给他买了许多好吃的东西,儿子却恹恹的打不起精神来。晚饭汤丹做了儿子最喜欢吃的包子,儿子看着包子只是一个劲地发呆。汤丹拉他过来一摸小肚子是涨涨的,小袁说一定是在幼儿园里吃了什么不好消化的东西。这孩子一惯贪吃,出现这样的情况也不是第一次,小袁并不介意,找了半粒肥儿丸给他吃了。汤丹却心疼得要命,把儿子搂在怀里抱了一个晚上。儿子才四岁,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汤丹无法对他说点什么,心里却惶恐得要命。儿子像是要惩罚她的,到了夜里果然发起烧来。小袁这才跟着急起来,抱着孩子去看了急诊。值班医生说是要等白天上班时间化验一下才能诊断,孩子只是温烧也没有给用药,两口子又抱着孩子回家麻团一样乱了大半宿。天亮的时候大男人和小男人都睡了一会,汤丹却是眼都没有合一下。好容易熬到了八点医院上班时间,赶快喊醒父子二人往医院赶。汤丹慌了一夜,头发都没有顾得理一理,整个人憔悴得像是一张经了霜的白菜叶子。

化验结果很快就出来了,证实儿子已经得了黄胆肝炎。

汤丹抱着孩子坐在候诊室的椅子上哭得一塌糊涂,完全失了平日的丰采。她并不是个爱流眼泪的女人,她生活的近三十个年头里,流的眼泪加在一起也没有最近一段时间多,包括那时和男朋友分手,她都没有流一滴泪水。汤丹不知道自己的精神为何变得如此脆弱。

医生再三安慰夫妻二人,黄疸肝炎只是甲型肝炎,好治,也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输几天液,十天半个月的,黄疸一退就好了。汤丹只是觉得对不起孩子,好象孩子生这个病全是自己的错。小袁见不会有什么大的妨碍,就松了一口气。给儿子办了住院手续,安置停当了,汤丹这才顾得上给机关打了一个电话请假。汤丹原本是想让小袁去上班的,企业毕竟和机关不一样,比较忙。但是汤丹实在是太累了,儿子的事又太上心,她惟恐自己犯了迷糊误了什么事,就没有让他走。儿子输上液不大一会就睡着了,小袁也劝她在儿子的床头休息一下,汤丹就真的迷了一会。小袁果然是忙,手机是一个劲地响,有时候是说工作的,有时候汤丹没有听明白在说些什么事情,好象还有一个什么人说要来,小袁坚辞,后来就到外面说去了。

汤丹不知道迷糊了多大一会,忽然听到一个女人在窗外说话的声音,开始还以为是护士,仔细听一听又不是,使劲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见是一个时髦的女子在和丈夫说话,两个人的神态有点鬼祟的样子,汤丹就疑心自己没有睡醒。她只印象那女子不漂亮也不难看,年龄却要比自己年轻得多。后来俩人就从窗口外面走开了。汤丹想,人家一定要笑话丈夫的,瞧他太太这个样子,实在是太难看了。小袁什么时候回来的,汤丹就不知道了,她这次是真的睡着了。

医生说十天半个月的就好了,到了第八天,小孩子就像是没事人一样要吃要玩了。汤丹心里欠着儿子,加倍地心疼这个小人儿,医生交待孩子不能吃油腻的,戒了荤又担心营养跟不上。汤丹就把鸡蛋煎了掺了各种蔬菜给孩子包包子,小孩子吃得像头小菜猪一样。汤丹自己却是瘦了一圈,颜色也没有以前的红润了。

到了一个月头上,儿子是彻底好起来。汤丹不放心,又带着他去复查了一次。汤丹就是拿化验单的时候和从电梯上下来的李逸飞夫妇碰了面。汤丹已完全失了往日的从容,脸涨得通红,说出的话更是语无伦次的。李逸飞夫妇倒是很客气,李逸飞的客气却有了更多尊贵的成分,语气也是居高临下的。李夫人说部长是陪着她看脖子的,脖子昨天不小心扭了。部长夫人还让小汤有空去家里玩。部长突然说:小汤,你丈夫看上去很能干呀!汤丹不知道部长说这话的意思,就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一张脸眼看着由红变白。部长说完这话,却道了再见拥着夫人进了停在门口的轿车里。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汤丹觉得关了门的车子,变成了李逸飞,让她熟悉得辛酸,又陌生得可怕;虽然伸手可及,但永远又是咫尺天涯。车子旁若无人地向前驶去,把道边的一簇开得正好的白蔷薇花荡得好似汤丹的心一样颤巍巍的。车子走了,汤丹的半颗心也像是被拉走了一般,剩下的半颗还记得去给儿子拿化验单。

儿子病了一场,汤丹的心好象骤然安静了下来,但她的心态却大不如从前了。有时候在电视或者报纸上什么地方看到一个人的名字,仍然会泛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有一点淡淡的甜,又有一点微微的忧伤,空虚而又幸福。她喜欢他,并且这种喜欢在她以前的男友和现在的丈夫那里都是不曾有过的。但这种喜欢在她的心里只是一种虚空的喜欢,她是一个为人妻母的女人,她喜欢的也是一个做了人家的丈夫的男人。她就没有一点作为了。

汤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汤丹首先明白她的情感是无望的,她望而却步。但感情这种东西,自古以来就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哪里能说了就了?况且汤丹已经是关了前门,开了后门的,也只不过是一个人的时候独自想一想,让她完全撇开曾经过往的一切,她又是那样地舍不得。“唉!——”夜静更深时她常常在心底叹息,“平生不知相思,才知相思,便害相思。”

过了一段时间,汤丹的单位里分配了一个到省里学习的名额,要求是青年干部。机关的青年干部也不只汤丹一个,她本来是可以去也是可以不去的。汤丹对小袁说,儿子病那一段时间她的神经出了点问题,一直休息不好她想出去散散心。汤丹以为小袁这里会有点障碍,他这人精明,什么事情都能够处理得很得体,可干什么事情也都是以不损害自己的利益为前提的。像外出学习这样的事情,没有什么益处,女人出门难免又要增加花费,他一向是不支持的。可即便是不支持,他也会把话说得十分婉转。比如去年春天汤丹的单位组织去昆明,一人补助一千块钱,不去的不给。算下来一个人来回大概需要三千块钱左右。汤丹倒不是舍不得那一千块的经费,主要是想和大家一起玩一回。她对小袁一说,小袁就说,还不如把自己那两千块的路费省下来,找个机会一家人一起去,你自己先去了,回头三口人就没有办法一起去了。汤丹想一想也确实是那个道理,就没再坚持。

这次汤丹却是拿定主意要去,不知道为什么,她想不管丈夫同不同意她都是要去的。

汤丹没有想到,小袁很爽快地支持她。小袁说,你这段时间是过于劳累了,出去散散心也好。

汤丹走的前一个晚上,小袁拿出两千块钱,说是上半年公司发的奖金让她带着用。汤丹心里有些感动,小袁平时在经济问题上虽然有点小家子气,大事上还是拎得清的。那天晚上两个人过得非常愉快,温存得相互都有点陌生了。

汤丹到了学习班上,条件还算可以,宾馆是公寓式的,三个女人各住一个房间。厨房卫生间是公用的。因为是青年干部培训班,大家年龄都差不多,开始还都有有点矜持,一天下来就成了一台戏。大家相互之间是毫不搭界的,谈起话来反而没有一点防备的意思,有时甚至会把自己保留多年的隐私一下子吐露出来。和汤丹同屋的两个女人一个叫汪键另一个叫金子玉。汪键比汤丹还要大两岁,是个生活上放得开嘴巴更放得开的女人。汪键是结过婚的,只是结了又离了,不过现在仍然和离了婚的丈夫一起过。有一天晚上,三个女人又在屋子里聊天。汪键豪不避讳地说,她至少有过三次婚外情的经历。

她这句话本身就让汤丹抓到了小辫子。汤丹不依不饶地说:那至多呢?

汪键模样很无赖地回答:短暂的撞击是不算的。

金子玉和汤丹同岁,却是个心理年龄尚有几分天真且十分好学的女人,她赶着让汪键谈感受。

汪键说:能有什么感受,还不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金子玉:第一个和第二个总会有点不一样吧?如果都一样,还换什么换!

汪键:第一次婚姻是上当,他手里有几个小钱儿,我有点爱个小财儿,年轻嘛,虚荣心强。结了婚才知道,除了钱他妈的什么都没有了。嫁了他你就成了他的钱财的一部分,一生气他就和我算计我花了他多少多少钱。这个还不算,心眼比钱眼还小,和别的男人说句话他就闹头疼。我看个新闻他都在旁边喊,关了,关了,那哪是咱管的事!

汪键夸张地学着男人说话的样子,汤丹和金子玉笑得都喘不过气来了。

金子玉:后来呢?

汪键:后来我就爱上了第二个男人。现在说起来好笑,那个时候可是爱得死去活来的,觉得他就是普天下最完美的男人了。人是不错,知识面挺宽的,我丈夫不知道的他全知道,我丈夫办不成的事情在他那里统统是小菜一碟,哄女人也有办法,他可以让你幸福得云山雾罩,然后心甘情愿地为他做一切事情。

金子玉:后来呢?

汪键叹了一口气接着说:睡了几宿才知道,和他在一起你就必须为他做一切事情,他可以付出他的智商,你却必须用金钱百分之百地购买他的产品。妈的,哪里是亲兄弟明算帐了!和他亲妈都是一分一毫地计较,整个一个自私自利的小男人。汪键又叹了一口气:想开了就那么回事,理想的男人只是在自己的想象里罢了。

汤丹:那怎么还会有后来呢?

汪键:不到黄河心不死,到了黄河不死心呀!其实到了第三次,大家都是心照不宣了,双方都不要那么认真,合作愉快。至于爱不爱的最好提都不要提。嗨,你也别说,这样过得倒挺神仙!

汪键的语气其实是有那么一点沉重的,金子玉却听得一脸的神往,汤丹也是很过瘾的样子。汤丹有自己的生活原则,但对待别人选择的方式她同样是很能够理解的。她读大学的时候就是这样。

汪键有着女侠士一样的性格,汪键有时却不够宽容,并不知道她内心是如何想她身边那些男人的,她的嘴巴却一味地刻薄着,男女之事哪怕是海誓山盟的情缘一经她的口说出来什么都淡了。金子玉受了她的挑拨,思想觉悟也迅速上了一个台阶,也净拣些丈夫的不足来说。这是一个既甜蜜又单纯的女人,和他丈夫是中学同学,没有经过大起大落,生活和爱情都是一帆风顺的,除了自己的丈夫她没有任何情感经历。汤丹既好笑又有点羡慕她们,同时她心里也有一丝小小的庆幸,较之汪键她是安定的,丈夫也还算好。较之金子玉她的生活并不单调。

汤丹躺在洁净而干爽的被子里,心情一点一点的好起来。生活是好的,她周围的事物也是好的,她不爱谁也不恨谁,那一刻,她的心变得异常的纯净。黑夜像只宽宽大大的睡袍,将整个世界都覆载了,她在黑暗的拥裹里重新回复成一个婴孩。

汤丹有了一个新的情人,这个人是她过去根本不认识的。汤丹与他在一个从没有去过的地方约会,她的情人对她非常好,她一次次地告诉汤丹他爱她。但是他的情人却要把她送回到她丈夫那里去,奇怪的是汤丹并不觉得伤心。他们三个在一个广场中心相遇,那里有鲜花,有草地,有树,还有许多五色的小鸟。这个广场也是汤丹从没有去过的,像想象里的天堂。汤丹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是新鲜的,情人、约会、广场,这些平时读起来就让人浪漫又温暖的东西,使汤丹有点激动。她的情人撇下他们走了。她非常想对丈夫表达点什么。她的丈夫只看了她一眼,突然抬手重重地打了她一巴掌。她的嘴角马上流出血来,耳朵也嗡嗡的听不到任何声音。她丈夫站在她的右首边,在她的左首边有一对男女正在亲热,这么大的声音都没有影响到他们。左前的一个男人则惊鄂地盯着她看。汤丹觉得她和这个男人的距离不会超过一米远,他看她的脸像是在看特写。汤丹羞愧极了,脸上几粒淡淡的雀斑还在其次,鼻子下面的一棵粉刺倒是给他看了个清楚。天啊!汤丹捂住脸开始哭泣。

汤丹的哭声像蜜蜂一样嘤嘤嗡嗡地在屋子里盘旋,后来就有人唤了她。汤丹醒来时天已经亮了。穿鞋子的时候她想,一切都是好好的,幸亏只是做了一个梦。

汤丹学习总共才一个月的时间,完全可以坚持到底的。但第二个礼拜日汤丹突然决定回家一次,她有点想儿子。金子玉已经回去两次了,就是她不回去,她丈夫礼拜六也会来看她。汪键主要是社交活动多,正常的上课时间她都要占用,休息日就更不用说了。昨天晚上走了一个,今天一大早又走了一个。汤丹就决定回去了。

火车准确的行驶时间是两个小时二十分钟,汤丹一直看着表。到站之前汤丹没有忘记给丈夫打一个电话。家里和办公室都没有人,手机是关着的。汤丹打了一个车,径自回家去了。

汤丹插钥匙的时候手有点抖,门没有打开。汤丹觉得自己有点好笑,这是自己的家呀,出门还刚刚不到半个月时间。汤丹再开,门仍然没有被打开。汤丹疑心自己把钥匙搞错了,汤丹看了看钥匙并没有错,汤丹再开。这时小袁从里面把门打开了,汤丹松了一口气。汤丹说:我说是咋回事,是你在里边上了小锁吧?她并没有去看小袁的模样和表情,汤丹却很快发现了屋子里的另一个人,当然不是她的儿子,而是一个女人。汤丹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的,她一向对记人的事情比较迟钝,因为她心里想着儿子,就突然想起是儿子生病时在医院里见过的。汤丹很想说点什么,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说。倒是那个女的穿好了衣服理直气壮地对小袁说:你送我出去好吗?

剩汤丹自己,站在没有关门的家里。想想刚才那个大摇大摆进出的女人,门关与不关还有什么意义吗?汤丹没等小袁送那个女人回来,她回到自己家里连坐都没坐一下就又提上自己的小包出门了。她走到外面,好象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就又返身进屋,在床头柜上找到她还没有看完的那本《心灵史》。她把书很细致地放进她的小包里。小袁仍是没有回来,她于是便再一次走了出去。她仍是回学习班上的,她没有什么地方好去。汤丹买了一张火车票,半个小时以后又坐上了返程列车。

汤丹坐好了位置,汤丹努力想让自己伤心一点,可她的心却像张白纸一样空着,只是眼睛有一点干,大概是有些疲倦的缘故。汤丹想要是能弄出一点泪水来可能就好了,于是她努力去做了,眼睛却仍然是干的。汤丹不再想这个问题,她让自己去注意看铁道两边的树。杨树的外面是一些枣树,枣树的外面还是枣树。汤丹这才想起来,他们这里是生产枣子的,汤丹的儿子特别爱吃枣。汤丹过去要是坐汽车出来,她总是让车子停下来买一点回去。可是现在汤丹即便是同样能让火车也停下来,也是没有枣子可买的,因为枣子只有小指肚那样大,还是青着的。整个枣树看上去都是绿的,是那种很新鲜的嫩绿,汤丹看了一会眼睛就不再疼了,那样的绿色是养眼的。

想到儿子的时候,汤丹的眼睛才有点模糊起来。

汤丹一个人在学习班的宿舍里睡了一个下午,天黑下来她才有点清醒。她觉得总要干点什么,她就想起了李逸飞。汤丹拨了李逸飞的手机号,电话立刻就接通了,里面清晰地传出李逸飞的声音:喂,是谁?怎么不说话?喂,电话出了什么问题?

汤丹的心跳得越来越欢。他在哪里?他和谁在一起?他正在干什么?她这样做会不会给他带来麻烦?汤丹挂断了手机。

李逸飞那边喂了几声也挂掉了。他那天恰好是在省城开会的,汤丹打电话那一会他正在想怎么打发整个晚上的寂寞。

小袁是事情发生后的第三天赶来的。那一会天已经黑了下来。他敲响门的时候汤丹正一个人在房间翻看那本《心灵史》。这本书许多的地方让她对生命产生一种新的困惑,读起来也有一点吃力。但她现在需要的就是这种吃力,有时候一句话她可以读好多遍。“几十万的哲合忍耶的多斯达尼从未怀疑自己的魅力,他们对一个自称是进步了的世界说:你有一种就像对自己血统一样的感情吗?”她不懂宗教,但她为那种完全摈弃物质欲望的信仰而震撼而感动。人的智慧中为什么能产生信仰这样一种东西?人为什么不能没有信仰?人对某种信仰的追索为什么可以达到如此痴狂的程度?汤丹不知道她自己是不是也是有信仰的,她的信仰又是什么呢?她是一个平和的女人,她一贯的原则是从不去想那些让她费解的事情,她甚至都没有认真想过生命究竟是意味着什么,真的是“川流不息的天命”吗?

汤丹打开房门,小袁那张若无其事又非常心虚的脸让她的头突然剧烈的疼痛起来。另外两个小房间里刚才还有唧唧喳喳的说话声,现在却一下子消失了。幸好她们都不在,否则她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

小袁说:就你一个人吗?

汤丹:我的房间就我一个人。

小袁说:我可以用一下洗手间吗?

汤丹说:随便。然后朝走廊里的洗手间努了一下嘴。

小袁推开洗手间的门,一个面相俊气的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汤丹和小袁定定地看着他。

汤丹说:你?怎么回事?

男人笑着说:汪键打电话让我陪她去买磁带。

汤丹环了一下四周:汪键?见鬼,人呢?

男人说:人呢?

小袁看着他们俩笑了一下。

男人说:你们忙,我不奉陪了。说完就出去了。

汤丹说:见鬼!

小袁说:是啊,真见鬼!

汤丹说:你什么意思?

小袁说:嘿,你说什么意思?

汤丹停了大约有半分钟的时间,无声地叹出一口气来。她说:我说什么意思都没有,你走吧,我们之间扯平了。

汤丹没有和丈夫离婚,小袁坚决不肯离。小袁说让他们重新开始,他会对她和儿子负责任。汤丹对他的承诺毫不怀疑,小袁就是这样的人,他说出的话一定能够做到,汤丹也没有认真地想过离婚的事。汤丹只是不再让小袁靠近她,并不是有什么心理或者生理上的障碍,她只是觉得这样对他们双方都要好一点。小袁很配合,汤丹学习结束以后他一直睡在沙发上。

时间过了很久,大约有两个月。那天小袁一大早就出去了,他说要到一个县里谈他们那个企业建立基地的事。小袁现在无论干什么事情都会给她说得很清楚。他还说他的手机是开着的,汤丹有急事可以随时和他联系。

那天汤丹带着儿子去公园玩了一个上午。汤丹有点累可汤丹的儿子却玩得很开心。汤丹这一段日子把精力都放在儿子身上了。汤丹让儿子去玩滑梯,她对儿子说男子汉要勇敢一点,儿子很英勇地去了。汤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晒太阳。阳光把她的眼睛弄得酸酸的,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她突然地就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其实,有一个人让她常常想念着也是一种幸福。

儿子每完成一次滑翔就跑过来报告一回。他大口地喘着气说:妈妈,我又滑了一次!

汤丹说:好样的,像个男子汉。

儿子于是说:我再去滑,妈妈你可千万不要走开。

儿子对她的依恋让她感动。儿子,妈妈怎么会走开呢。这个世界只有你和他最亲。你生育了这个小生命,你就意味着要永远对他负责任。无论在生命的岁月里你是爱他还是恨他,你都没有办法不让他依恋着。

儿子玩累了,儿子看见一个卖烤羊肉的就要吃,汤丹平时总是嫌那东西脏,今天却给儿子买了一点,汤丹也吃了一点,味道真的很不错。后来儿子又看到一个卖酸辣粉的,仍是要吃,汤丹就又和儿子一起吃了酸辣粉,也是比较好吃的。这让汤丹又明白了一件事情,生活中有许多滋味是她没有尝过的,只是她自己并不知道。

汤丹带儿子玩了一个上午,儿子吃饱了喝足了才肯回去。娘儿俩回到家就在客厅的地毯上看电视,这时有人敲门。声音断断续续的有点不够坚定的样子,汤丹开了门。汤丹有点意外地说:怎么会是你?

来的人也不在意汤丹的态度,却说:我来看你,请找一个说话的地方。

汤丹这才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就把客人让进了屋子。客人进了屋,眼睛并不往四处看,很认真地和汤丹的小儿子打招呼。小家伙有点疲乏不是太热情,眼睛只顾盯着电视。客人这才回头和汤丹讲话。不说来意,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说话也是不落板眼的,模样和性情都是没有变化的。他坐在沙发的一端,汤丹坐在沙发的另一端。沙发不太长,坐三个人就不显得宽裕。沙发那端的旁边是汤丹养的一盆树,严格说是一盆草。一种叫扫帚苕的草本植物,有树的枝干,叶子则细细碎碎地蓬松着。男人说出的语言也是细细碎碎的。

男人说:这都是命,其实我那时是非常……

男人顿了一下。汤丹明白他的意思,他想说的是爱你的。可他的脸很快红了起来,他改口说:我是想对你好的。说话的时候并不看着汤丹,却紧张地盯着她的儿子。

汤丹说:我儿子四岁。

男人说:是的,挺机灵的。

男人说:我刚到那边的时候很苦,每个月挣的钱除了吃饭还不够租房子的。

汤丹说:我知道,要是两个人可能会好一点。

男人说:你不恨我?说完仍然拿眼睛去看汤丹的儿子。

汤丹说:我儿子都四岁了。

男人说:是的,挺漂亮的。

男人一边和汤丹说话,一边用他的手去拂弄那盆草。后来他就干脆不说话而专心地去拂弄那盆草了。汤丹就有点奇怪,自己过去是爱这个人的什么呢?

男人见汤丹定定地看他,他的脸立即又红了起来。他说:对不起汤丹,爱一个人其实挺难的。

汤丹说:其实一点都不难,你只要告诉她你爱她,你就只管放心大胆去爱就是了。

汤丹心里终于想明白了,其实她当初之所以没有把自己交给这个男人,并不是因为太传统,同时也不是自己没有把握,而是这个男人压根就没有不管不顾地爱过她。女人有时候是希望在爱情中遇到风暴的感觉的。

汤丹的儿子听他们二人说了一会觉得无聊就伏在地毯上睡着了。汤丹把儿子抱起来放到床上去。

汤丹把儿子安置好,只一小会的工夫,来人就变了模样。他变得很激动,他的脸也是涨红的,说话也急促起来。他说:我是专门从深圳回来看你的,我听说了你的事情,我不想你过得不好。汤丹觉得不以为然,汤丹想笑一笑缓和一下气氛,但是汤丹的眼泪却不合时宜地出来了。汤丹开始还想掩饰,泪水却分明不听话,汤丹就坐在沙发上任它流,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男人于是就很自然地走过去拥住了她。两个人的呼吸都有点急促起来。汤丹闭上眼睛很丧气地想:你过去不是一直想要我吗?现在你要想要就要吧!男人什么也没有干,男人只是抱了她一会就松开了。汤丹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有点灰心。

男人红着脸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为了回来看看你。

汤丹愣了一下,猛然想起来好象另外一个人也说过类似的话,苦笑了一下,说:谢谢你!

男人又说:你需要钱吗?

汤丹笑了,汤丹这次真的笑得很坦然。汤丹说:我要钱能干什么呢?我又不做生意。

男人又坐了一会,空气越来越郁闷,汤丹也不再倒水。男人就站起来要走,他走的时候迟疑了一下,因为站得很靠近,汤丹就以为他要抱她一下,男人却没有做。男人说,地址没有变,有什么事情一定告诉我。

汤丹关上房门,儿子仍在睡。汤丹感觉脚下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上。她靠在门上,把胳臂交叉着放在胸前,重新打量着自己生活了许多年的家。一切依旧,但一切已经远远不是那么回事了。她看到了她和丈夫的结婚照。仔细看看,她觉得他搂着她肩膀的手有点错位,好象掐着她的胳臂似的。这才想起来,他们这张结婚照是两张照片粘贴在一起重新反拍的。当时因为一张小袁挤眼了,一张她的笑不很自然,摄影师就把两张照片剪了粘贴在一起。汤丹想,也许婚姻就是这样吧,有时候已经摔打成了碎片,也就这么粘巴粘巴,又成为一个整体了。远远看了,还真像他妈的那么回事!

汤丹突然轻松起来,她的忧伤,像那个下楼的男人一样,已经渐行渐远。也许生活永远都是这样,带着明显的不确定性。它有时候像个没完没了跟你撒欢的孩子,逗着圈子和你开玩笑;有时候像个面目狰狞的邻居,龇牙咧嘴地跟你叫真儿;有时候又像个善良的老人,温和地守护着你。有时候它会一拳把你打翻在地然后再把你扶起来,为你拍拍身上的土,跟你和解。

不管是曾经哭过还是笑过,汤丹还是浸润在生活里。

她站到屋子中央,整了整衣服和头发,一阵突然而至的快意强烈地拍打着她,让她有点恍惚。

明天吧,明天给李逸飞打一个电话。她这样想到。

发表于《中国作家》2002年第3期;

转载于《小说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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