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翼德听到无瑕所说,如遭雷击,半天没有动弹。
“寻找了几十年,没想到要找的人原来就在眼前啊。如果……如果早点发现张大人的身世,使君起码还能得到一点安慰,也不会抱憾而去了!”无盐淡痛心地捧着钱币。
“这不可能……不可能!我怎么会是英卓的儿子?”张翼德回过神来,几乎跳了起来,怎么也不肯承认这个事实。张翼德说什么也不肯相信,他虽然在东瓯国时,从聂宗义口中得知当年英卓李代桃僵,他也很敬佩英卓的侠肝义胆,却不能接受自己竟然就是那个被抛下悬崖的孩子。
张翼德仍是自顾自地说:“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或许……或许是我养父母弄错了,可能这半枚钱币,根本就不是我的?根本就不是我的!”张翼德说着,一把将“洗儿钱”从无盐淡手中夺过来,跌跌撞撞神情恍惚地跑出了赊贷行。
“张……”无盐淡张张口不知道该怎么叫,就没有去追。
大家都明白张翼德一时半会儿肯定难以接受,张翼德作为皇帝的贴身侍卫,这些年一直负责秘密追查私盗铸币者。可英卓却是谋逆之臣,又为伍育之这样的盗铸币商人做过事,不管背后的原因是什么,都不能化解张翼德心中对英卓的隔阂。毕竟张翼德不了解英卓,他所知道的英卓都来自听闻,又怎么能明白英卓的一番苦心呢?
“爹,算了,先让他自己一个人静一静吧。”无瑕安慰着无盐淡。对于这件事,连她也有些难以接受。她知道干爹心中一直对那无辜的幼子英俊怀有亏欠,直到英卓过世也没能如愿。没想到,英俊其实就在他们身边,只是一直都没有人察觉。
这件事又勾起她对使君的怀念,眼泪也跟着落了下来:“要是使君哥哥还活着,知道这一切该多好啊!”
悠然见无瑕提起使君,她心里也是一阵酸楚,但难过之余,不由得说道:“我们方才倒是应该先问问他,为什么朝廷说调查,但至今仍然不肯把大笨熊的尸身还给我们。张翼德是皇帝身边的侍卫,他应该清楚。还有,大笨熊莫名其妙在大牢里被害,至今也没给我们一个说法啊!虽然大笨熊已经不在了,但他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啊!”
“自从使君出事之后,我三番五次到大牢要人,却都被轰了出来。官府说,使君死有蹊跷,要留下他的尸身方便调查真相,所以一直扣留着尸体,说是等真相大白之后,自然会归还。”无盐淡说着叹了口气,一想到使君无端丧命之后还无法入土为安,心中就难受,可如今的他不过是一个饱受摧残的老人,根本没办法为使君做点什么。
无瑕明白父亲的心,失去使君的痛苦对他来说几乎是致命的。使君哥哥是父亲从小看着长大,父亲把他当作自己的亲儿子。可是,他这么年轻就走了……
她强忍着悲痛来到使君房间,里面还整齐摆放着他的衣物。无瑕抱着衣袍痛苦起来,仿佛抱着他本人。“使君哥哥,你怎么这么狠心?怎么能就这样离我而去?”
忽然,她的手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无瑕含住流血的手指,打开使君那一摞衣袍,竟然发现了一支精美的珠钗!
无瑕并不知道这是使君在东瓯国时,为她买的礼物,后来经历了种种磨难,使君一直没有机会将珠钗送给她,如今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无瑕睹物思人,更是泪如泉涌。她攥紧了珠钗,从怀里掏出那条早已经绣好的手绢,双手轻轻颤抖着用手绢将珠钗裹起来。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滴落在手绢上,也滴落在无瑕心里。
探梅来找她,见使君的房门大开,里面传来无瑕的哭声。她连忙跑进来,只见无瑕捧着那条手绢独自垂泪,赶紧上来帮她擦眼泪,安慰道:“小姐,我能体会到你的伤心痛苦,使君少爷已经离开了,可家里还有这么多重担,需要你更加坚强啊!你必须撑下去,小姐……”探梅边说着也跟着哭起来。
主仆二人相拥而泣,直到无瑕哭累了,探梅才伺候她沉沉睡去。
这一整晚,无瑕都在做和使君有关的梦,如果他们都不曾长大,还能像年幼时那么无忧无虑该有多好……
殊不知她在梦中时,屋顶上正有一双眼睛静静地凝望着她,满含担忧与无奈……
午夜,张翼德负伤回到宫中就去拜见了皇帝。虽说今晚的经历太过复杂,但他却没忘记自己重任在身。
他把腰带呈给了刘彻,讲明在方圆赊贷行发生的情况。
刘彻听罢,怒气冲冲地冷哼一声:“这淮南国是越发大胆了,现在都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作乱行凶,真当朕看不见他们的所作所为吗!”说罢,他一巴掌狠狠地拍在案几上。
“圣上息怒。淮南王之心路人皆知,迟早有一天他会露出本来面目。咱们只要不打草惊蛇,到时便可将其一举击溃!”张翼德信心十足地说道。刘彻这才平复了一些,他重新拿起那个写满字的腰带仔细揣摩。
只见开头写着“铸币偶得”四个大字,个中内容更是对许多精湛的铸币技艺详加描写。一旦能让一些精巧的手艺人习得这些铸币技艺,哪怕只学到七八成,恐怕也会成为一代名垂千古的铸币高手。
刘彻越看越兴味盎然:“没想到世间还有这样的宝贝传承下来,实乃我大汉之福,百姓之福。若是能助朕成功改革币制,也算是功德无量了。”顿了顿,刘彻发现张翼德低着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问道:“怎么,张爱卿还有事禀报?”
“卑职……卑职确有一事禀告。”张翼德深吸了一口气,来皇宫的路上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便“噗通”一声跪在刘彻面前。
刘彻不知所以:“爱卿这是……”
张翼德开口答道:“卑职有罪。当初卑职流落街头,承蒙圣上收留,才得以有今日……”
刘彻摇了摇头说:“不然。当年朕年轻气盛,于是就带着两个侍卫,轻装简从地外出打猎,没想到却遭遇歹人想要谋害朕。若不是你一家四口舍命救了朕,朕恐怕早就身首异处了。与其说是朕收留了你,不如说是朕要感激你才是。朕知道你是个可塑之才,才会把你留在身边,让韩大人教你武功。这几年来,你确实也劳苦功高,朕心中有数。”
张翼德垂下头,微微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看着刘彻,说道:“卑职对圣上一片赤诚之心,天地可鉴,绝非有意隐瞒身世。只是今日卑职才知道,原来……原来卑职竟是逆贼英卓之子。虽然卑职不愿承认,但是有信物为证。若圣上要责罚,卑职绝无怨言。”说罢,他双手奉上了那半枚“洗儿钱”。
刘彻接过来,仔细地端详:“这钱币的做工、纹路确实与众不同。”
自从上次闽越平叛凯旋,他也知道了使君的真实身份和英卓泣血抛亲子的事。他叹了口气,抬手让张翼德起身,并说道:“英卓是个真汉子,你若真是他的儿子,倒也的确有几分和你父亲相似的血性。若非他最初就站错了阵营,应该也是朝廷所惜之才。七国叛乱早已过去这么多年,所有的往事都该告一段落了。朕相信你一心为了朝廷、为了百姓,绝不会重蹈你父亲的覆辙。如今英卓也已不在人世,既然你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该认祖归宗了。你为朕所做的一切,足以替你英家以功代过了,朕又怎会追究你的罪责?”
张翼德没想到皇上不但没有追究他,反而劝他认祖归宗。他深受感动,朝刘彻磕了三个头,说:“卑职定当竭力为圣上分忧。”
“当务之急,是召开纳贤大会。既然已经有了这铸币秘籍,若是再能号召天下所有技艺高超的铸币工匠为朝廷效力,改革币制指日可待,钱币困局一定可破。匈奴的战事,拖不了太久,若是财力再不改善的话,国库军饷不足,边疆就会产生很大隐患……”刘彻忧心忡忡地与张翼德商议起来,二人一直谈到深夜。
翌日,朝廷正式张贴皇榜,召开纳贤大会。所有揭榜的铸币匠人都必须通过三道考验,才能最终获得进入宫中面见圣颜的机会。皇榜还许诺,一旦被皇上选中,将会委以重任,高官厚禄不难想象,加上皇帝手中又有“钱王”长安雪传下的“铸币秘籍”,谁不想有机会一睹真容呢?是而这一场纳贤大会的火爆程度远超预期,与之前的惨淡状况大相径庭。
不过经过面试和三场考试下来,通过考验的工匠艺人也所剩无几,只有真正的精英人士才有机会和皇帝共商国是。为了保障大会的安全,在这些人得到正式邀请之前,所有人的背景都被皇帝的暗探调查得清清楚楚。
最后,只有十二位铸币精英得到了和当今圣上一同商议币制改革的机会,也就是真正意义上的纳贤大会。与此同时,刘彻还邀请了无盐淡等一批有名望的子钱家。
诸位作为参与纳贤大会密谋的刘彻心腹大臣们,看到刘彻亲手列的名单里竟有无盐淡,不由得都有些吃惊。
“皇上,这无盐淡曾因伍育之一案牵连入狱,他和一些盗铸币者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干系,要邀请此人,还请皇上三思啊!”
刘彻点了点头,示意他很清楚个中利害,纳贤大会所商议之事触动了太多势力,定然有很多人不希望纳贤大会成功举行,并且从中加以阻挠。所以他们的每一步都必须格外慎重,像无盐淡这样的背景,受到怀疑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刘彻还是坚持己见,说道:“要想成功进行币制改革,离不开子钱家和他们手中赊贷行的支持。否则,官府就算发行再多的钱币,也经不住民间黑心商人的盗铸,最终会让朝廷功亏一篑。只有赊贷行联合起来拒绝和抵制收发私盗铸币,断掉盗铸商人将盗铸币流入行市的重要渠道,官铸币才能和这些势力相抗衡。”
“可无盐淡毕竟……”大臣们还是不放心,最后还是张汤开口:“启禀圣上,据微臣所知,民间对无盐淡有口皆碑。至于当年的事情,微臣也曾调查过,虽然他和盗铸商人伍育之私交甚好,但他的赊贷行从不接受任何轻薄钱币,一律使用官铸币,他的确是被冤入狱。无盐淡对钱币赊贷市场了如指掌,邀请无盐淡参加,实乃圣上明智之举!”众所周知,张汤以不徇私情而出名,有他出面为无盐淡作保,其他人也不好再多说。
纳贤大会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之中,有些诸侯却坐不住了。
放眼满朝局势,就数淮南王势力最大,威信最高。为了应对刘彻的纳贤大会,许多诸侯都亲自上门或者派遣亲信到淮南国来拜访。诸侯们都很清楚,如果纳贤大会顺利召开,说不定正是朝廷将铸币权收归中央的契机,禁止郡国私铸币。到时候各诸侯们就会失去一大财政收入,他们肯定不希望这个诏令得以实施。
各位诸侯聚集在淮南国的王府大厅里,焦急地等候着淮南王。
淮南王步伐矫健地从侧门出来,满面笑容地拱手说道:“各位诸侯久等了。”然后他示意大家落座。
有一位诸侯急不可耐,开门见山地说道:“淮南王爷,这圣上即将要召开纳贤大会的事情,想必您也听说了。咱们就不兜圈子了,这件事,您可有对策?”
“王爷的意思是……”淮南王故作糊涂,并不主动挑明,其他几个诸侯顿时显得有些尴尬,不明白淮南王到底是何意图。
但事已至此,火烧眉毛,诸侯们也不能这么远白跑一趟,于是又硬着头皮说:“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如果让皇上顺利颁布币制改革的诏令,很有可能会禁止咱们郡国铸币。到时候,损失最大的可就是淮南王您啊,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啊!我等今日前来,就是想询问王爷您的意见,此事该如何应对?”
诸侯们干脆把话直说了,利益存亡之际,他们也顾不得是否隔墙有耳。他们就是想联合淮南王抵制纳贤大会,抵制刘彻意欲进行的币制改革,维护自身的利益。
他们原以为,淮南王为了顾及自己的利益,一定会对此事忧心如焚,大家共同商议对策来阻止纳贤大会。
没想到淮南王非但装糊涂,还义正辞严地答道:“各位王爷怕是多虑了。我等身为臣子,当然要以江山社稷为重,遵循圣上的诏令。怎能如此私相授受?各位同僚这是逼着老夫结党营私,与圣上作对,与朝廷作对,实乃大逆不道!不过看在诸位多年同朝为王,又同为刘姓的份上,老夫今日就当没听过这些话,还请各位大人自重!来人,送客!”
淮南王果真毫不留情地将一干诸侯都“请”了出去。
管家送客回来,也觉得纳闷,忍不住问道:“王爷,这难得各位诸侯王爷自己找上门来,想要联合抵制币制改革,应该是绝佳的机会。为何却要将这样的大好机会拒之门外呢?要是新的币制改革诏令下达,指不定咱们郡国的铸币权当真会受到极大影响啊,到时候咱们淮南不就……”
淮南王悠游自在地坐下来喝了口茶,说道:“鼠目寸光!这些诸侯现在想要联合本王,却并不一定是对本王心服口服。不过是想借本王的力量向皇帝施压,这样即使失败了,本王则会代其受过,他们便明哲保身。而本王行大事在即,岂会自讨麻烦?再说,即便日后本王坐拥江山,同样也需要进行改革币制。既然现在有人心甘情愿地谋划此事,倒替本王省了一份力。等到本王接手的时候,这些诏令律法已经成型,本王遇到的阻力也会更小。只着眼当下,对本王的大事未必有利!”
管家听得心服口服,连声称赞“王爷英明”。
淮南王摆了摆手说:“毋庸多言。纳贤大会就在下个月初,迫在眉睫。同本王去兵营看看操练如何。”
“是,王爷。”管家严肃地鞠了一躬,同淮南王一道离开王府,前往郊外兵营视察。
偌大的练兵场,整齐划一的口号声震天响。士兵们手持兵戈身披铠甲,精神抖擞地跟着中郎将比画着,俨然一支雄师。
淮南王行进在士兵中间,不时指点一二,对此相当满意。尽人皆知淮南王刘安好读书弹琴,不喜弋猎狗马驰骋,潜心治国安邦,著书立说,民间对他也是评价甚高。岂知他淮南王还会操练精兵,意图将当今圣上取而代之。
“王爷,您就放心吧。这些将士都是从先王起就一直誓死追随淮南,忠心耿耿。而当今皇上尚且年轻,又屡次触犯朝中大臣利益,只要咱们把握时机,这次大事必成。”中郎将见淮南王略有所思,以为他是在担心将来举兵之计,不由得许下豪言壮语,一副信心满满的模样。
淮南王却叹了口气,说:“本王只是想起了先王,正值壮年却遭流放,被逼得绝食而死。先王未尽之事,本王身为长子,权当尽孝,也自得去完成。”刘安一双虎目眺向远方,似是在默默祈祷父亲刘长在天之灵的庇佑。
“王爷一番孝心,卑职和将士们感同身受,定当尽心竭力为王爷效忠。”中郎将单膝跪地,拱手说道。
淮南王点点头,又同管家巡去别处,时过晌午才回到王府。
刘陵派回来的人已经等候多时。此人是负责替刘陵联络刘驹一方,向淮南王禀报眼下刘驹等人已做好准备,一大批铸好的私盗铸币已经在大汉的硬货市场上流通,从铸造轻薄钱币中产生的盈利,足以支撑兴兵事宜。
但刘驹也非平庸之辈,他原本“钱币大会”的计划既然已经失败,他手下的铸币工匠便不再是天下唯一,等于他失去了同淮南合作的筹码。如此一来,他帮助淮南王夺取江山之后,难免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所以他要求淮南王立下凭据,将刘彻的首级交给他,并且让他顺利离开大汉边境,任何人不得阻拦。这样一来他可以握住淮南王反叛的证据,给自己一条退路;二来即便自己不能坐上皇位,也绝不能让刘启的儿子刘彻好活。
淮南王虽然很不甘愿被所刘驹威胁,但是现在起兵在即,为了集合所有的力量一举成功大计,只得妥协于刘驹。刘驹得到淮南王的允诺之后,这几日便要按照约定,做好应对纳贤大会的准备。
他们商定在纳贤大会上动手兵变,可要在戒备森严的皇宫里行事,除了淮南王举兵的外部力量施压以外,还得有人从内部相助。至于这个人是谁,淮南王亲自有安排,并未向刘驹透露。
纳贤大会牵动了举国上下所有人的神经,百姓们都期盼着朝廷通过改革,彻底改变几十年来饱受伪劣轻薄钱币危害之苦。各诸侯国担心此次改革,朝廷会剥夺他们的铸币权,那就无异于扼住了他们的咽喉。对民间盗铸者来说,律法早已禁止盗铸币,他们甚至还要面临被砍头的危险。对铸币手艺人而言,“钱币秘籍”被皇上得到,铸币工匠要成为皇帝统一委任,也就是断了自己的饭碗。
所以就在淮南王密谋起事加紧练兵的时候,天下其实并不太平。各路人士纷纷出动,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使尽各种手段,千方百计阻挠纳贤大会的召开。
越来越临近纳贤大会的日子,宫中早已开始筹备。张灯结彩自不必说,事关大汉未来的经济命运,没人不清楚这件事的重要性。所有重要环节均由刘彻的亲信一手操办,不允许出任何纰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