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君浑浑噩噩地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天地之间苍茫一片,雪仍未停歇。使君张开眼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竟然躺在铸币山洞里面,铸币炉里的火焰冉冉升腾,制造出些许温暖。
使君想起昨天恍恍惚惚走出了山洞,只记得自己最后坐在了雪地里,之后发生了什么则全然不知。那是谁把自己带回山洞的?
“你醒了?”使君正在发呆之际,药葫芦已经走进来,手里还端着药。使君支撑着坐起来,即便已过了一晚上,他身上的寒气也没完全褪去。只觉得手脚麻麻的,有点使不上劲儿。他靠在洞壁上,用手抓着被子,看着药葫芦问道:“是您把我带回来的?”
“你还知道你是被人带回来的?难道我以前没教过你,冬天绝对不能独自一人在林中乱蹿?你知不知道你昨天有多危险?要不是悠然一直抱着你、用她的外衣裹着你,等我找到你们的时候,你早就冻得硬梆梆的了!”药葫芦似乎对使君做出如此危险的举动颇有些恼火,但更多的是关心。
使君也回忆起昨天的确是自己太冲动了,险些丧命,想想都有些后怕。当他听到是悠然一直陪着自己时,不禁大吃一惊。
“悠然?那她怎么样了?”使君急忙问道,同时就要翻身下榻去看悠然,却被药葫芦拦住了。
“她打小就在山里长大,对环境的适应能力比你强多了。她早上就醒了,现在在山腰的山洞里照顾钱王,我才得空给你送药过来。”药葫芦一边说着,一边把药递给使君。使君听到悠然没事顿时松了一口气,把药喝下去之后也感觉好多了,便要下榻去。
“你这么着急干什么?”药葫芦看使君一副急急忙忙的样子,伸手把他拦下来。
“不行。我已经耽误太久了,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反正我也没什么大碍,在炉火前面还能温暖些,驱一下体内的寒气。”使君说着硬是走到铸币炉前面,将柴火投进炉子里,让火烧得更旺盛些。同样是橘黄色的炉火照着使君的脸,他的忧虑一览无余。使君很清楚自己昨天崩溃的原因,这问题还是困扰着他,只不过他经过一晚上的休息要清醒一些,现在他渐渐能够正视接连的失败了。
“有些问题并不是一两天就能想清楚的,何况你现在受风寒未愈,脑子还有点迷糊,就这么冒冒失失地动工,也不会有什么帮助。你应该先理清思绪,否则当太多的想法糅合在一起,你就更没办法下手了。”药葫芦还在试图劝告使君,但他也了解使君的倔强。
正坐在火炉边上的使君蓦地一震,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糅合?没错,糅合!谢谢师傅!”使君一拍大腿顿时站起来,药葫芦被他突然的大动作吓了一跳,原本眯得快要看不见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使君顾不得向药葫芦解释什么,满脑子想着刚才的“糅合”,径直走到铸台前。台上摆着几只盘子,里面分别盛放着不同种类的泥土——这些都是用来做铸币材料的。使君一手抓了一把土,将它们混合起来,一边糅进特质的铜水里,一边说:“之前一直无法成功,就是因为泥土糅合的比例不对,如果再多一点黏土,让它的柔韧性提高,就能和底座衔接在一起。对,应该就是这样,我只要试着做出最佳比例就好了。”
使君整个下午都在做不同的泥土比例配置,然后一一试验它们在烤制之后的效果。使君反复琢磨、试做,他已经完全沉醉于铸造之中。
“对了,就是这样,这次一定能够成功……”使君默默地念叨着,用尽满心的期望去祈求钱神青蚨的保佑。
铜水和泥土的混合物在钱模里慢慢地凝固,变成一枚枚泛着光芒的铜币,摆在使君面前。使君终于实现了“树枝”和“树叶铜钱”的铸造,多日来的辛苦终于有了收获,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激动地一下子蹦起来。
距离铸造“摇钱树”又近了一步,但使君仍然面临最大的难题——如何将这些钱币,也就是“树叶”挂在“树枝”上,而且要像真正的树木那样,尽量显得真实自然,避免显露出人为铸造的痕迹。
又经历了几个昼夜,使君疲惫地躺在炕上还未合眼。他凝视着洞顶的蜘蛛网,心里却还惦记着“摇钱树”。突然间,他一跃而起,大喊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便快速跑到铸台前。
使君将铜水凝固成很细的铜丝,就像一根蜘蛛丝,将其固定在底座的枝桠上。然后在铸造好的铜钱“树叶”的边缘打一个孔,用铜丝穿过这个孔,再把铜丝两头弯过来凝固在一起,形成闭合的圆圈。这个固定在枝桠上的圆圈,将“树叶”巧妙地串在了铜钱“树枝”上,并且还可以迎风摆动。
做这一切务必格外小心,稍有不慎就很可能会毁掉一根铜丝或者一枚钱币“树叶”,如果在“摇钱树”的任何一部分哪怕留下一点瑕疵都会使这件传世的珍品不再完美,也就失去了它应有的价值。
使君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操作,生怕自己的手指有一丝一毫的颤动会前功尽弃。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件举世无双、空前绝后的珍品——“摇钱树”打造完毕!
“啪!”有东西掉落在地上的声音,清脆响亮。他还处于极度地兴奋之中,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转过头往身后看去。
悠然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动不动地站在使君后面,双手还呈现出端盘子的姿势,在她脚边摔碎的盘子里面原本装着的烤野鸡肉撒了一地。使君见她两眼发直,脸上写满了惊讶,目光凝聚在使君刚刚铸成的那尊“摇钱树”上。
悠然跟随长安雪这么久,虽然没有认真地学过铸币技艺,但在钱币鉴赏方面,悠然也称得上一把好手。所以当她看到使君打造出来的东西,瞬间瞠目结舌。
“天呐,大笨熊!你做到了,你真的做到了!”悠然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一把搂住使君,不停地摇着他的身体,惊喜之情溢于言表,好像比使君本人还要激动似的。
使君似乎是专注一件事情太久了,对“摇钱树”倾注了所有的注意力,听到悠然惊叫了好久,使君才意识到他竟然真把“摇钱树”实现了!
“这是我做成的?真的是我做成的?”使君的呼吸急促起来,但内心又被兴奋填满。他朝山腰的山洞飞奔而去,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知长安雪。
悠然在后边都快跟不上他的脚步了,“大笨熊!你慢点!”
大雪将秦岭山染得白皑皑的一片,地上厚厚的积雪,人踩上去脚会陷得很深。使君一路飞奔,他迫切地希望师祖爷爷早一点知道,自己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同时,他也可以自豪地告慰九泉之下的父亲,儿子成功了!
“师祖爷爷!师祖爷爷!”使君老远就大叫着,一口气跑到了山腰的山洞,他望见洞里面有微弱的烛光,突然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使君走进山洞,迎面撞上药葫芦,脸上愁云不散。
“我正要去叫你和悠然,你们快回来看看!”药葫芦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山洞深处。
长安雪一动不动地躺着,使君迟疑之际,悠然也跟着跑进洞中,瞧见山洞里这幅景象,不由得揪心起来。
“师祖爷爷?”使君试着呼唤长安雪。
长安雪眯着眼,听到使君的声音颤了颤,勉强睁开眼看着使君:“你们……来了。”
“师祖爷爷,您怎么……”使君鼻子一酸,想不到师祖爷爷前几天还能勉强支撑,夜以继日地指导他铸币,而如今却形容枯槁。除了上次长安雪中毒以外,使君还没见到过长安雪这么虚弱。使君隐隐不安,更加用力地握着长安雪的手,仿佛这样就能将师祖爷爷的生命挽留下来。
“人老了,总有这么一天的,你们不必难过。”长安雪轻声地安慰。
“师祖爷爷,我终于成功了!我做出‘摇钱树’了!咱们到山洞里去,我给您看!”使君激动地说道,有意地岔开话题。
可是长安雪根本没有力气起身,甚至是说话都显得异常困难。长安雪心知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可他仍是担心着使君,也放心不下悠然。
“我知道你可以的,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我……我已经把我能教的,都教给你了,以后的日子,做什么决定,走什么路,就靠你自己了。还有……还有……”长安雪的呼吸急促起来,仿佛一不注意就会一口气再也提不上来。
使君赶紧劝长安雪不要再说话,免得浪费更多的力气。长安雪却不听,紧紧攥着使君的手说:“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悠然,她打小跟我住在山里,要是我不在了,她就只有你一个人可以依靠了。不管、不管你做什么,都要好好照顾她,师祖爷爷只能把她交、交给你了……”
“钱王爷爷……”悠然已经红着眼圈儿哭起来,抽泣着说不出话。
“我会照顾好悠然的。师祖爷爷您放心……”眼见自己的亲人遭逢不幸,使君再也忍不住眼泪滚滚而下。
长安雪听到使君作出承诺,表情终于变得安详了,呼吸也渐渐平静,一直低得再也感觉不到。
“师祖爷爷?”使君见长安雪没了动静,心头一紧,连忙凑近了叫喊。
可他手一松,长安雪的手就滑了出去,毫无生气地落在了榻上。
“钱王爷爷!”
“钱王前辈!”
“师祖爷爷!”
使君他们三人的叫喊声同时响起来,一同扑上去将长安雪团团围住,可是长安雪已经没有了反应。
许久之后,使君仍不肯相信钱王爷爷撒手人寰,就像在梦中一样。最后药葫芦缓缓起身,开始给长安雪准备后事。
对于身后事,长安雪早有交代。他让使君他们将他葬在他们打坐的坐忘峰上,不许留下墓碑,甚至是一丁点儿痕迹。
从此以后,他便与秦岭山脉化为一体,就好像他永恒地站在这座峰顶,俯瞰着秦岭山川。
长安雪还有一个遗愿,就是将金钱豹放归山林。这头母豹从小被长安雪救下,后来,不知从哪里叼来了幼小的悠然,像母亲一样呵护着悠然。虽然它不会说话,可他们像一家人一样生活在一起。现在它老了,长安雪认为它应该去属于它的地方了。
山顶上,悠然搂着“豹妈妈”哭成了泪人。她实在不舍得离开它,特别是它现在伤刚刚好一点。自打她记事一直到现在,她从来没有将它看做不近人情的野兽,在她心中,金钱豹就是自己真正的母亲。
“豹妈妈”好像明白了一切,流着眼泪用舌头舔去悠然脸上的泪水,面向远方的群山,哀戚地吼了一声。悠然知道,这是“豹妈妈”告诉她要坚强。
使君久久地站在长安雪的“墓”前,静静地思考着。使君才上山的时候,虽然经历了一场离乱,可他心中还存有希望,他知道他父亲还活着,哪怕是在牢里,而他也知道自己应该在秦岭山上投靠自己的师祖爷爷。可是如今这两个最亲的人都已不在了,使君一下子变得迷茫起来。师祖爷爷说,接下来的路要他自己去选择,可他该怎么选择?
使君的脑袋里一片混沌,理不清思绪。悠然不忍看着使君一直呆立在坐忘峰山顶,硬是将他拽回山洞,一再劝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他都必须坚强地去面对,只有这样才能不辜负长安雪的临终所托。
又过了几日,使君竭力将悲伤压在心底,重新振作起来。山下还有无瑕,她中了奸人的毒,随时会毒发。无伯父仍被关在牢中,他们都需要他去解救。今后的日子他更要珍惜身边的亲人。
“那你接下来有何打算?”悠然试探着问道。不过她内心也早就明了,淮南王府中的无瑕,是使君的牵挂,如今钱王爷爷已然去世,使君更没有留在秦岭山的理由了。
使君站在铸币台前,凝视着那棵熠熠生辉的“摇钱树”,透过它的“枝叶”,能反复回味起师祖爷爷的谆谆教诲。长安雪对他如此信任,不仅是在铸币技艺上倾囊相授,并将自己毕生心愿交与他铸造,甚至连悠然都托付于他,如果他无法处理好这一切,就难以告慰长安雪的在天之灵。
使君想到这些,就不得不一再地提醒自己要打起精神。他勉强地对悠然笑了笑,说:“世事难料,前途弥艰,我一定尽力照顾好你和无瑕。”
“我知道。”悠然点点头,眼神中满是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