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最大可能表现真实是众多优秀导演的目标。奥地利导演哈内克(Michael Haneke)是其中之一。[11]他在电影中经常呈现人类的残酷,包括行为上的和心理上的。这些影片中的隐性暴力和真实的暴力不是作为娱乐提供给观众,[12]而是为了揭示人性中的丑恶无处不在:它潜藏于人的内心,每个人都可能转化成恶魔或被突如其来的残忍行为侵害。哈内克通过电影努力让观众感到自己身处其中,残酷不是被虚构出来的、只存在于镜头中的遥远的存在。
通常,越是细节丰富、逼真细腻的镜头,越容易吸引观众沉浸于情节。但人们知道电影里出现的场景是假的,花钱买票坐在屏幕前是为了把电影里的故事当作消遣。电影一完,消费行为随之结束,被影片激发出的各种情感,无论多么强烈也很容易被抛之脑后。很少有人会设想自己处于电影所表现的情境中。
因此,哈内克的处理方式完全相反。他的电影绝不利用戏剧冲突或逼真的效果挑动人的感官。为了尽力让观众超脱于情节之外、不完全相信片中人物的言行和导演在影片中所呈现的,为了让观众在观看影片时能够保持理性、运用自己的大脑判断和思考,哈内克发展出了一种独特的“冷”风格。
以缺乏热度的方式呈现故事情节,会把观众与片中人物隔离开来。我们因而不会主动站在主人公的立场,不问善恶地对他的处境报以关切或同情。更重要的是,事实本身可能有很多种解释,而镜头只有一个表现角度。当摄影机深入到场景里,它作为一双代替我们观看的眼睛,也只能呈现事物的一个方面。这个方面代表了导演的好恶。观众因此毫无选择地被电影制作者绑架进他们的世界观。我们以为在消遣一部影片时,其实却放弃了本该属于我们自己的自由。哈内克的作品就是对此类电影的抗议,“我觉得电影并不能改变什么,但我们可以通过电影这种媒介进行反省。特别是有过法西斯和政治通过媒体操纵人们的经历之后。你不能去制造假象,让人们以为电影是真实的……必须通过自身的媒介和创作的规则来进行反省。”[13]
在影片《隐藏》(Caché)中,哈内克的“冷”表现为克制和疏离的态度,大量静止镜头的运用制造出极简而客观的影像效果。
影片的开始是一段冗长的静止画面,拍摄于一条街道。我们要过好大一会儿才能搞明白,自己已经处于影片情节里。哈内克特别注意画外音的使用。直到主人公夫妇在画面外开始对话,我们才知道,这一段看上去很单调的画面正是整个故事的核心,或者说是推动情节发展的动机。
影片中有大量偷拍的段落,哈内克没有依照通常的做法,让录像带的画面显得质量粗糙。这些段落被插入影片时,和摄影机为观众呈现故事的画面完全一样。我们无法立即判断出自己看到的是主人公身处的场景,还是偷窥者拍摄的。观众在观赏影片时不是被动地跟着镜头进入电影情境,而是时刻处于悬疑中,必须自己去判断。哈内克还有意使用了一些不完美构图,故意把位于镜头前的障碍物拍摄进画面,将技术不佳的偷拍和电影摄影师拍摄的画面混淆起来,甚至不做解释,以致在看完电影后,很多观众依然要费力地回想,以便把所有情节串联起来。
如此简单的手法不仅成为丰富影片的一个表现手段,也给影片蒙上了一层不祥的气氛。哈内克有意从影片一开始就制造出一种被监视的恐惧感,“我想让观众发现自己成为某种程度的受害者……观众不断掉进我为他们设下的陷阱”。[14]这也是影片的主题:偷窥似乎无处不在,每个人是否能够隐藏住自己的秘密。
男主公乔治·洛朗(Georges Laurent)一直隐藏着一个秘密。他显然不愿让任何人知道,包括和自己关系最亲密的妻子安妮(Anne)。这是发生在他六岁时的一段小插曲。如今,他已经是著名电视读书栏目的主持人,而他的儿子都已经十二岁了。这个秘密本来已经被时间掩盖,但是在内心深处,它无法被彻底消除。一旦受到外界刺激,秘密便复活了,再次成为折磨乔治的隐痛。当乔治收到匿名录像带时,曾被他陷害的马吉德(Majid)突然出现在脑海里。
乔治的第一反应是向所有人掩盖这个秘密,同时他又执着地认定马吉德就是那个偷窥的人。由于乔治的过激反应,无法忍受侮辱的马吉德用自杀的方式澄清自己。马吉德请乔治进入房间,然后从兜里掏出小刀,突然割喉,血喷涌出来。这个过程镜头是从乔治背后拍摄的。此刻他一定极为震惊。
此后哈内克没有移动摄影机。我们只能看到乔治的背影,以及他面对的马吉德的尸体。通常的做法会在影片高潮时呈现演员的面部表情,以强化戏剧性。但哈内克显然是有意避免这样做。如果我们此时看到乔治的脸,就会被他的情绪感染,不仅会对他产生认同感,还会沉浸于影片的强烈氛围中。
但是乔治背对镜头,有些观众的注意力可能会放到倒在地上的马吉德身上。在马吉德与主角乔治发生冲突的冲突中,观众其实对他了解不多,但是此刻,这个陌生角色的命运会引起观众的关注。还有一些观众可能会从这个静止镜头中抽离出来,以客观的态度重新思考乔治的判断,而不是顺着他的思路认定马吉德有罪。此外,可能还有更深一层的意味:乔治在童年时对马吉德进行诬陷,从此改变了马吉德的生活。此次,他再次导致了马吉德的死亡。从道德角度上说,乔治是不是应当受到指责?他力图隐瞒这件事,然后激烈地指责马吉德对他讹诈,并告诉所有人马吉德是变态,要对他伺机报复。在不为人知的潜意识中,乔治是不是感到自己有罪,因而极力为自己辩护?
作为法国的社会精英,正像马吉德说的那样,乔治受过良好的教育,以为自己高人一等。而马吉德是移民的后代,他的父母死于法国政府一次险恶的屠杀。他在孤儿院长大,现在居住在巴黎的廉价房中。乔治是不可能对这样的人承认过错的,即便他受到良心谴责,他也会拼命为自己辩白,甚至会说服自己,他绝对没有过错。
在乔治与马吉德第一次重逢时,他们的对话已经显示出阶层差距导致的不平等。但是哈内克没有展开这个问题,他很快将电影引向其他方面。事实上,如果仔细分析,我们会发现这部影片有很多特别值得探讨的问题,而哈内克都是点到为止,便轻轻地滑过去了,比如乔治和安妮的关系,安娜和老板皮埃尔(Pierre)的关系,以及法国司法系统的低效和粗暴等等。哈内克没有纠结于任何一个问题,而是把它们纠结在一起,并用尽可能客观的方式呈现出来。影片因此在极其简单的影像背后,透露出极为复杂的纠葛。这是我喜欢这部影片的原因。
《隐藏》虽标新立异,在票房上竟也获得一定成功。哈内克承认,两位法国影星丹尼尔·奥图尔(Daniel Auteuil)和朱丽叶·比诺什(Juliette Binoche)担纲男女主角显然是影片受到欢迎的原因。哈内克认为奥图尔是当今最优秀的演员之一,他对于导演要表达的东西很快就能心领神会。和这样的实力派演员合作,让哈内克感到既省心又愉快。他获得国际声誉的几部作品——《钢琴女教师》《爱》和《隐藏》都是与法国实力派演员合作的(《爱》中的主人公夫妇和《隐藏》中的夫妇姓名完全一样,哈内克借此显示了影片的主题:片中人物都是我们身边的普通人,他们的经历很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哈内克是一位严谨而极具专业精神的导演。拍摄之前他要将每个镜头的效果、拍摄角度、摄影机的运动路线进行仔细规划,拍摄过程中的每个环节他也要一一过问。在采访中,他开玩笑说,大家都说他是“控制狂”。《隐藏》的场景不多,而且都很简单,看上去像是一部低成本小制作的影片。但哈内克对于影像的要求比较严格,很多段落都是在搭建的摄影棚中完成的。
乔治和马吉德见面是在摄影棚中拍摄的。在他们第一次见面后,谈话现场的录像带便被偷拍者送给了乔治的老板和妻子安妮手中。观众会发现,影片中他们见面的镜头和录像带中的角度略有区别。两人对话时是用两架摄影机拍摄的,也就是说这么一个简单的场景需要三台摄影机同时拍摄。在普通的房间中显然不可能,所以马吉德的家其实都是在摄影棚里搭建的,为了隐藏三部摄影机,需要相当大的空间。同理,乔治和安妮的家也是在摄影棚中搭建的。
影片的最后一个长镜头非常令人费解。摄影机固定在学校大门的街道上。很多学生和家长在大门前的台阶上走来走去。只有非常细心的观众才能在人群中发现乔治的儿子和马吉德的儿子。摄影机在远处一动不动,我们根本无法从一片嘈杂中听到他们的对话。在剧本里,哈内克为这两个人物写下了谈话内容。但是他拒绝透露。很多人都承认看不懂这个结尾。
各种猜测因之而起。在这个固定画面的前景处是一辆轿车的车顶,给人的感觉像是出自偷拍者。也就是说,对乔治一家的监视仍在继续。偷窥者可能不是马吉德的儿子,因为他就在画面中。但也可能就是他操纵的。因为他对乔治和自己父亲的旧事了如指掌,而且乔治与马吉德见面是在后者家中,马吉德的儿子隐藏偷拍的摄像机很容易。当然还有另一个可能,影片结尾处的画面不是偷拍的,而是影片的一部分,和影片开始时一样,哈内克再次将观众引入他的陷阱,使人们对偷窥产生恐惧。毕竟乔治不是大奸大恶,他的生活因为录像带事件而崩溃。谁的内心里没有不愿告人的秘密呢?但是隐藏它要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至少对乔治来说。
校园门口的这个画面的最后出现了职员表。“怎么就完了?”当观众还在进行各种猜测并期待解答时,影片结束了。我们只能再次回忆影片以寻求答案。有时,一个开放的结尾会给观众留下更为深刻的印象。
(本片获2005年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