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华秋实,是大自然赋予人类“生”与“活”的两个美好季节的缩写。春的万物复苏,千生盎然,百花竞放;秋的满目金黄,果实累累。人们面对明媚春光的惬意和收获的喜悦,都让简单朴实的“春华秋实”四个字囊括了进去。然而,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那十余个春与秋,中华民族的生与活,却与美好无缘。其时,家国难,山河碎。以“九一八”事变为起始标志,日本侵略者蹂躏我东北三省。之后,以“七七”事变为拐点,日本侵略者的铁蹄跨过山海关,踹进北京城,踏过冀、鲁、豫,继而又将坚船利炮轰向苏、浙、皖。华北、华东的大片国土均告沦陷,随着沪、宁相继失守,侵略者的屠刀随之朝华中的武汉砍去的同时,把魔棒挥向百越之地广东。
厉岚见到张文彬之后不到一个月,1938年10月12日,日本侵略军突然袭击登陆广东惠阳的大亚湾,并突破中国守军惠阳防线,向广州方向攻击而来,毫无防备的国民党广东军政当局匆忙调集军队应战。
上章说过,一年来日本侵略军的飞机不时空袭,广州城入夜实施灯火管制。在日本侵略军登陆惠阳大亚湾之前,已经“……对广州进行了长达十四个月的狂轰滥炸,炸死炸(砸)伤平民数以万计,毁坏房屋难以准确统计……广州早已是瓦砾与尸骸相互堆积的破烂城市”①。
因为一年多来日本侵略军飞机频繁轰炸,广州城区实施灯火管制,纵然是防空警报整夜不拉响,全城也不开高亮的照明,更禁止商家开启霓虹灯之类的广告灯。其实,这时期,是否禁止商家亮广告灯并无多大的实际意义,因为这时广州城稍稍像样的商家都已撤离。
前方战云密布,可这年月,老天爷似乎对中华民族的灾难漠不关心,依旧要阴则阴,要晴则晴,喜欢布云就布云,喜欢下雨时就下雨。你最怕天晴气朗给日本侵略军飞机空袭轰炸的好天气吧,它就大大的一段时间以来高天白云,晴空万里。还好,城区实施灯火管制之后,广州基本没再遇到日本侵略军飞机夜间空袭轰炸。
这天,秋冬之交的广州城乡,夜幕刚刚降临,没了高亮照明的广州城,一入夜就陷入一片昏暗之中。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它的夜空,却闪现着满天的星斗。那高天之上被人类称为“星星”的老天爷的儿孙们,才不管你小地球那么多的战火灾祸呢!到了它该出来的时候,就纷纷地蹦跳着出来,而且一蹦跳出来时就显得那么的熠熠生辉,尽管它们是抹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天晴气朗,星月交辉,本来是一幅多么美多么让人产生遐想的夜景,然而眼前那一派“瓦砾与尸骸相互堆积的破烂城市”的景象,哪怕再超然再浪漫的诗人音乐家和文学家,也无法让两者和谐地协调起来。当然,战火灾祸、破败、凄怆悲凉对于战士,不会是悲伤和沮丧,而更会是一种斗志的激励,譬如张文彬、厉岚和他们的战斗团队。
是夜,满天星斗下的广州城,一个婀娜却不失矫健的身影,匆匆地从大街走进一条小巷,又从那条小巷的另一头走出另一条大街,再从那条大街转进另一条大街,朝中大附属中学方向走去。那穿街过巷婀娜却不失矫健的身影,就是她,厉岚。
前文说过,这厉岚就职于第四战区政治部,在那当一名中尉政工文书。中尉的军衔很小,文书算不上什么官,但对于年仅二十二岁的女性,再加上在战区政治部这样的高级机关任职,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了。厉岚,或许才华不算出众,但属于早熟机灵干练处事能力强那种,然而年纪轻轻的她能在战区政治部当一名中尉文书,靠的不是这些,而因为她的家庭背景及父辈在当局军政界的关系和实力。
知识军人家庭出身的厉岚,一直在广州生活,所以广州城于她再熟悉不过,广州的每一条大街,几乎都留下过她的脚印。尤其是她担负上特殊使命后,公务之余穿街过巷就如同家常便饭。只不过今晚和往常不同,往常她一个人这样的穿街过巷去同一个目的地,是她的惯常工作,而今晚,则是去看望、安慰她的老师司徒千里,顺便向他告别的。
司徒千里,中大附属中学外文教师,也是厉岚在中大附中上学时的外文老师。这司徒千里,年三十五,来自华北,是一个语言天才,曾在英、德、法、日留洋,能说一口流利的英、德、法、日语。说他是语言天才,不只是因为他在学堂里能学得并说一口流利的语种,而更天才的是,他曾在上海待过一年,就学会了“阿拉”,来广州不到十年的他,竟然连“本城佬”也难从他说的广州话中听出他是外省人了。因此,他除了是中共广东省委领导和省委机关的外文翻译,有时也充当张文彬等省委领导的粤语翻译。对于他教外文的了得,没有人会怀疑,然而有一样很多人难以理解——他对他教过的学生像是有一种磁力,总围绕他转转。这些学生不但在校时,毕业离开了母校了仍然如此,尤其是那些进步学生,就像厉岚、倪柏松、陈尚文、陆国清②他们。司徒千里在广州从事中学外文教学这么多年,工作事业生活事事都还算顺利,然而三个月前,在一次日军飞机空袭时,一枚炸弹落在他家附近爆炸,掀翻了他家的屋子,他的妻子和一双儿女不幸同时蒙难。
司徒老师妻儿蒙难,三个月来不少他教过的学生到他家来看望他,安慰他。但这些人大多都是在白天,或者晚饭后入夜时分相约若干同学来,其中也包括厉岚。但今晚,厉岚则选择过了8点这个时候来,独自一个人来。这除了她特殊使命使然,还因为她这几天战区政治部的公务太忙,白天没工夫邀约同学。因为日本侵略军在惠阳大亚湾重兵强行登陆后,一路进逼广州,厉岚所在的战区长官司令部及她任职的战区政治部,这几天正忙于收拾撤离。
“司徒老师,省政府已经动身迁往粤北,省党部、战区长官司令部,包括我们的政治部等等军政机构,也要迁往粤北的韶关,我明天下午也要走了,广州危险,你们学校的善后也该完了,您也该动身走了吧?”
由于公务繁忙,所以,这晚厉岚来到她的老师司徒千里的居所,进门也没坐,其实她也没打算坐,就站立着跟老师说话,几乎没说什么题外话,只同司徒千里互相简要地说了与她特殊使命有关的正事,再简单地说了几句别的话,就转入了她这回来的另一个正题和告别的原因。
“这里的善后差不多完了,我过几天就走。”司徒千里说。
“好,我回去了,司徒老师,我们韶关见!”匆忙的厉岚话转入第二个正题,也不过是一个开场白的过度,就来了句结束语。
“好,韶关见!”司徒千里知道厉岚这些天来撤离收拾忙碌累了,也没打算浪费她太多的时间,一边说着,一边走过门后去,拉开门,闪一旁,让厉岚先步出门去,才跟在她的后头,送她走出大街……
前天夜晚,同样是在司徒千里居所,司徒千里的另一位同志、学生,同厉岚有着近两年恋爱关系的同学、中共秘密党员、广东省委机关工作人员倪柏松,也来到这见老师。只不过,倪柏松主要不是来向老师告别,而是来接受党组织的指示的。
这里,之所以总说司徒千里的居所而不说司徒千里家,是因为他的妻儿不幸蒙难后,他已经没有了家,单身一人的他,搬到学校的一间两进的屋子暂时栖身。前天倪柏松到得司徒千里居所,也是夜晚过了8点的时候。倪柏松一进屋,两个就在外间坐下说话。
“你的秘密党员身份是绝对保密的,除了与你有直接工作关系的,包括抗先队里的所有人,都不能透露。”司徒千里再次叮嘱。
“我临时参加抗先队,随抗先队撤离广州是既定了的?”倪柏松再次问老师。
“当然!抗先队10月14日开拔撤离广州,是省委领导的既定指示。所有抗先队的队员,都分散到全省各地,你就到韶关去。”司徒千里道。
“司徒老师,现在的广州很危险,学校师生都撤走了,您怎么还不动?”倪柏松关切地提醒老师。
“因为我还有一些重要的工作要做。留下来做善后,是我主动向校方要求的。”司徒千里说。他没有把他留下来作善后的具体内容告诉倪柏松,然而,只因倪柏松这一问,又令他想到此前省委书记张文彬临走前那晚的情景——
上个月,也就是9月中旬,在这广州城西南角荔湾湖附近,一幢不起眼的白色小楼二楼的一个房间里,有几个神色凝重的男人在小声却严肃地说着话。这不起眼的白色小楼的二楼,其实是张文彬的居所兼中共广东省委机关的秘密办公点,而房间里在小声却严肃地说话的几个男人,除了中共广东省委书记张文彬,还有省委组织部长李大林,省委临时指定协助领导青年抗日工作的省委副秘书长司徒千里。这是省委书记张文彬启程去延安的前夜,向李大林和司徒千里作最后的工作交代。
“大林同志,我这次去延安参加党的六届六中全会期间,由你代理省委书记,时值多事之秋,希望你肩负起这个责任,带领全省的党组织走过这段艰难时光。”张文彬对李大林说。
“放心吧,文彬同志,你刚才说了,既要发挥个人的才智,更要发挥集体主义精神,我会尽力运用好省委领导集体的作用的,您放心!”李大林答道。
张文彬又转向司徒千里,说:“千里同志,广东青年抗日先锋队,是国民党当局承认的公开合法的社会团体,我们党实际掌握的一支团结抗战的重要力量,也是我们党培养发现发展干部的基地,你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多同他们中的先进分子接触。”
“文彬同志,您放心,千里会把握的。抗先队……”
“老师,老师,司徒老师。”见司徒千里陷入沉思不作声,倪柏松连喊了他几声。
“哦,哦哦。”沉思中的司徒千里,经倪柏松的连声喊,才回过神来。
“司徒老师,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你说吧。”
“司徒老师,我去到那边的工作,组织上还有别的新指示吗?”倪柏松问道。
“你临时参加抗先队,以抗先队员的身份跟队撤离,在抗先队里,就以志愿人员的身份参加队里的日常文艺活动,你只是以临时队员或志愿人员身份参与,保持不落后也不高调姿态,其他的,待以后省委撤离落脚稳定下来后再说。”
“省委也要撤离?”
“看这形势,迟早的事,而且不会太迟。”虽然倪柏松也是省委机关工作人员,但在这特殊时期,司徒千里没有把省委的真实意图和盘托出,党的组织纪律也不允许他提前把省委的真实意图对他和盘托出。
“司徒老师,省委要是撤离,也会撤到韶关吗?”
“我个人认为,撤到粤北地区是肯定的,撤到韶关的可能性极大,但尚未形成会议决定。”司徒千里还是没把省委的真实意图和盘托出,这是党的组织原则和保密守则。
韶关,对于倪柏松来说并不生疏,因为那边是他的老家,正常情况,他每年都会回去一两趟看爷爷奶奶的,但对于来自华北地区的司徒千里,却是全新而生疏之地。然而,再过不了几天,他或许就要上那里去生活、工作和战斗。
注:
①这段引文摘自网络所引的广东省档案馆馆藏资料。
②陈尚文、陆国清,均为共产党员,烈士,抗日战争期间在韶关牺牲。陈尚文,在率一组抗先队员到南雄县黄坑墟进行抗日宣传活动时,被国民党反动特务开枪暗杀;陆国清,在街头被国民党反动特务绑架后秘密杀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