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的时候,雪澈还没有离开雪松林,她的鹿伤得厉害,白色的绷带都染作鲜红,肿胀的大腿不停地颤抖着。
雪澈停了下来,天黑了,但是她不会在雪地里升篝火。
“如果明天早上你还能站起来跟我走,我一定竭尽全力带你出去。”
雪鹿一直陪伴着的主人,毫无波澜地说完这句话,就转过身去,不再说话。
雪鹿不安地蹭了蹭主人的背。
这只鹿已经陪伴这个少女十多年,它在风雪飘摇中载着昔日的主人从雪漠河口走到雪山神殿,为了报
答救命之恩,带着外族的男人寻找他的妻女。昔日的主人离去之后,这只山林神兽忠贞不渝地跟着主人留下的唯一血裔。
小主人十多年的记忆,几乎同它共享。但是现在,它还是走不动了。
雪原的夜黑得并不透彻,四下里的白雪白亮亮的,使雪地的黑夜如同黎明。天空不似白日里那样灰白,密布着鱼鳞状的云层,透着浅碧色的光。
夜,却是冷的,雪澈无法休息,只觉得手脚都要冻僵了。
偏这时候,落莲也是冷的,像揣着一块冰块,令人发怵。杀人的利器,在这个晴朗却寒冷的夜晚,向着新主人诉说着陈年的旧事,令雪澈一阵恶寒,抬手竟把短剑丢了出去。
落莲在雪地上拖起一道长长的痕迹,静静地躺在雪地里。
捂着手,雪澈冷静下来,站起来想要捡起短剑……
箭矢顺风而来,嗖嗖嗖一阵齐发,压着雪澈过来!雪澈身上没有武器,只得弹跳开去,奈何箭矢铺天盖地,刹那间,左臂已经被穿透。在寒冷的夜里,雪澈的应变能力显然比白天缓慢得多。
然而,中箭的少女反而有了一种抛弃一切的决绝,她顶着箭雨,在手臂被第三支箭穿透的时候,拾起了落莲。
凶剑铮然发亮,红光氤氲,少女持着那把剑,竭尽全力地挥舞,活脱脱是死神的舞蹈。
直到天空中浅碧色的光,都燃作了欲滴的血红。
她魔障一般,红着双眼。
直到最后一个羽卫,被斩下头颅。
尸体纵横在雪地里,鲜血如同红莲一样盛开,肆无忌惮地攫取着死者尸体的剩余养分,还在生长,蔓延。
杀人的少女捂着手臂的伤口,精神已经有些恍惚,只觉得浑身无力,跌坐在鲜血染红的雪地里。
雪离……那女人还真是了解她啊,知道她在夜里会手脚发僵,所以特意派羽卫来偷袭。
疼痛从手臂开始蔓延,全身的经脉都疼痛起来,箭矢上的毒,发作了。
天寒地冻的夜,少女紧紧地抱着短剑,蜷缩在雪地里,双瞳黯淡,渐渐沉了下去。
梦魇,是无尽的血色和杀戮。
五岁起,雪澈过上了充满杀戮的生活,不仅杀人,还得同野兽搏斗。
她握着几寸长的短匕首,从血泊中爬出来,向着那个被叫做母亲的女人,乞求一点点的温柔。
可哪里有什么温柔……有什么温柔呢?
“你怎么这么没用?毕竟冥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是族中非常强大的战士了,这次她远走南国,才让你有替代她的机会……”女人突然沉默了。
“澈……你不要怪母亲,你那父亲说走就走,丢下我们母女……因为他,祭部的老家伙一直看我们不对眼……澈,你是神派来救雪国的啊……可是,究竟是怎么回事……是那一半的血统耽误你了吗?”
那个女人,崩溃一样,对着年仅六岁的她跪了下来,将她搂到怀中,低低地啜泣起来,令浑身是血的女童,蓦地心酸了。
假的!所有的人,都骗她。
父亲……那个有着清晰棱角,高大而又温暖的男人,雪澈记着,他已经骑着鹿,消失在风雪尽头了。
父亲啊,澈儿的手好冷,好冷……如今你长久的离开,再也不会握着我的手,将温暖分给我了。
再也,不会。
模糊之中的少女,冰冷的双手,如触手一样攀上突如其来的温暖,箍紧,把脸也埋了过去。
“父亲,父亲……澈儿对不起你……”
鹰隼扑啦啦地拍着翅膀掠过,篝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空气中,竟传来了烤鱼的香味。
沉睡了一夜的少女猛地睁开双眼,伸手就摸短剑,摸到身侧的短剑,才稍微有点放松地环顾四周,一眼便瞥见对面的那个人。
是一个青年,只穿着较薄的衣裳,极清秀,轮廓柔和,看起来非常虚弱。皮肤苍白而细腻,好像只要手指轻轻一划,就会流出里面艳红的血。他薄薄的嘴唇也白着,嘴角却轻轻上扬,勾起一个散淡而温柔的弧度。那睫毛浓密的双眸,是雪澈从未见过的奇异,左边是金色的,那样亮,是云池王朝最正统的贵族或者王室才有的瞳色。右边瞳孔却是深绿色的,那样罕见的异色之瞳,泛着柔和的光,像一泓碧水。
他靠在一大团白色的物体上,目光抬起来,能看见身后的白色物体,竟然是一只体型硕大的白虎。白虎趴在青年身旁,完全没有猛虎的凶悍,仿佛就是这南国青年饲养的小猫。只有看雪澈时眼里透出的精光在暗示它野兽的本质。
“醒了?”青年将手中烤好的鱼送到雪澈面前,“吃吧。”
然而警惕的少女却并不领情,猛地往后一退,充满敌意地望着青年。
“别怕,”青年轻轻说着,“我是雪冥的朋友,我到这里来,有重要的事情……”
“你是谁?”雪澈双眼透着杀气。
“我叫风夏,来自南方的云池帝国。”风夏轻轻地回答着少女的问题。
浑身是刺的姑娘,看着眼前带着笑意的青年,蓦地呆住了。南方的云池帝国,她怎么会忘记呢?那是一个个在她还在很幼小的时候就被灭绝的王朝。但是这个风夏,他的笑容那样的自信而幸福,仿佛那个盛极一时的强大帝国,还如传说一样屹立在南方,仿佛云池人,从来没有被外族奴役。
“十年前我曾来过一次,想不到再次回到到这里来,竟然是为了相同的目的,”风夏继续说,“你就是那个叫做澈的姑娘吧,能带我见见雪冥吗?”
“她已经死了。”马上回过神来的少女,抬起头盯着风夏,“雪冥已经没有了,她走的时候,求我去释放你们的王。”
风夏一愣,低眸,神色有些哀伤,他轻轻地自言自语:“原来她已经走了吗……雪冥那样倔强要强的姑娘,终究是不肯以虚弱的状态再见君上哪怕是一面啊……”
那个逝去的女子,她曾经那么的耀眼,如同日出之时雪山之巅明媚的华光。她曾艳烈地灼烧过那个人的人生,又艳烈地退场,所以骄傲的女子,怎么可以容忍自己暗淡地站在那个人面前呢?
林间有清风吹过,携带着不知名的、只属于雪国的香味,撩起少女和青年的长发,划过眼角幻化出逝者的面容。
雪澈扯下身上的白麾,还给风夏,拿起落莲:“走吧,我已经答应了她,雪澈答应过的,不会食言……”
话音刚落,忽闻林间吹出一阵杀气,一个灰白小巧的身影窜出,直逼雪澈而来!“凉川!”风夏对那灰白的影子喝止道,“住手……!”
被袭击的少女马上反应过来这人是风夏的熟人,并没有下杀手,只是闪避过去一脚将袭过来的人踢了出去。
风夏身后的白虎迅速扑出去,接住了被踹飞的偷袭者。
看清楚了,只是一个毛头小孩。小孩子穿着灰白的袍子,冻得红红的脸充斥着怒意,又因为疼痛而扭曲着。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打架打输的街头混混。
小孩子不服气,又要上来过招,风夏伸手拦住了他:“凉川……你怎么跟来了,不是叫你在客栈等我吗?”
“这是与我一同过来的……”风夏向雪澈解释道,“这孩子有些冲动,本性是没有恶意的。”
雪国的少女冷着脸不置一词,凉川却开了口,是对着风夏怒吼:“我对这个女人就是有恶意!你怎么维护她?你不知道是叫澈的雪国人杀了苏将军吗?我们云池人,永远不会原谅她!”
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盛着怒气,一时间竟然没办法说出话来,他也没有想好要怎么跟凉川解释这件事情。而雪澈呢,对于凉川投过来的目光,她的双眼如同古井一样毫无波澜。
“我杀了他,又怎么样?”
出人意料的,冷漠的少女开口。
“我杀人不需要谁的原谅,这跟你没关系。我现在的目的是去到南方完成我答应的,如果你影响到我,我肯定也会杀你。”
“你来啊!”小孩子在风夏怀里挣扎,想要挣脱,“谁怕你……”
刺骨的寒意迎面扑来,出鞘的落莲一瞬间对准凉川的咽喉!那股骸人的气息令凉川呼吸都凝滞了,看着风夏情急之下握住落莲的手流出血来,完全说不出话。
动手的姑娘明显一愣,把剑收回来,沉默着盯着风夏的伤口。
“不用在意,很快就会自己好的。”
风夏继续说:“雪姑娘,和我们一起去南方吧,南方不只有云池人,一个人的生命里,也不该只有杀戮和仇恨。南方有温暖的阳光和美丽的花束,一定非常适合你。作为把你带去南方的人,风夏会提供护拼尽全力你周全这个前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于虚弱,他的声音轻轻的,轻柔而不含糊。这大概就是南国的风吧,温暖而柔和。
从来没有人跟雪澈说过这些话,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眼神望着她,把她和那些温暖美好的事物联系在一起,像是在请求一样要求自己接受这突如其来的联系。
雪澈依旧沉默着没有搭话,盯着凉川正在协助风夏包扎的伤口。十多年来从未被温柔对待的姑娘,是非常容易被好听的话所欺骗的,这是想方设法培养她的那个女人所没有想到的。
蹲在风夏身边的凉川狠狠地瞪了雪澈一眼,雪澈回望他,却不以为意。
三个人准备出发的时候,林子里的风突然变得奇怪起来。
雪澈突然变得慌张,竟然连脸色都变了:“赶紧走!”
“你又怎么了?”凉川不满,撇了撇嘴。
雪澈四下一望,竟把手里一直宝贝着的落莲塞进凉川怀里,命令道:“拿好!”
“雪姑娘……怎么了?”风夏也没有感受到风中的危险气息。但是这个人的气息,雪澈再熟悉不过了。她好像已经预见了自己的结局,但是不愿意背弃自己的约定。
“赶紧离开吧,没有时间犹豫了,落莲自己就能救你们的王。”雪澈背对着风夏,“我走不了了。”
说完迅速进入了浓密的雪松林之中,直奔着危险气息的来源而去。
等待只会越来越恐惧,迎难而上却能让自己变强。
“跑……跑掉了,”凉川抱着落莲,望着雪澈消失的方向,又看看风夏,“怎么办?”
“我去追,你先带着落莲往外走,”风夏已经很虚弱,脸色苍白,又扶住凉川的肩膀,严肃地皱着眉,“凉川,这次一定要听话,带着落莲先走,我接了雪姑娘就出来。”
“风夏!”凉川一把拉住正欲转身的青年,“……你还追她做什么?她不是说了落莲自己就能救王上吗?她是雪国人啊,生活在雪国会更好吧……”
风夏听完一愣,无奈地笑了笑:“我想来这里带走落莲的时候,就决定要带走雪姑娘了,她这几年本来就跟阿冥平静地生活在一起。更何况,落莲是雪国护国之宝,凉川,她这一回头,怕是凶多吉少啊。”
他拍了拍凉川的肩膀,转身骑上白虎:“往客栈方向走,我马上就来追你,快走吧。”
“哎!风夏!”凉川望着风夏远去的背影,“答应我平安回来!否则我饶不了你!”
“我答应你!凉川,循着来路走,记着一定一定注意安全!”
白虎追着雪澈的气味朝凉川反方向疾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