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河源自雪国都城北方的息冰山巅,极寒之水由息冰龙的巢穴流出,穿过山顶的雪宫,绕过密密的雪松林,在山脚蓄作莲池,继续向下,到了此处,已经是一条大河,劈开了一条冰谷,幽寒的湖水深不见底。
一道白影从崖上的雪松林中跃出,一个翻身,落在平静的湖面上,落脚波纹处,竟生出若有若无的莲,将那白色斗篷的少女托住,不让她掉入水中。
“公主殿下,女王陛下让属下接您回家。”白色劲装的近侍带着卫兵,也停在水面上。显然是一路追踪,士兵们个个风尘仆仆,但单单那个近侍,面不改色,从容淡定。
他衣袍胸襟处用血红色的蚕丝细腻地绣着七重的红莲,这七重莲的标志,象征着这个青年在雪宫禁军护卫中至高无上的领导力。
雪澈抱紧怀里温热的落莲,淡漠地望着这个来自宫廷的侍卫长,不置一词。
“您请吧,公主殿下。”年轻的近侍对公主殿下的顺从感到十分满意。如果她还像前几日那样一直逃跑,他连说话的机会都不会有,再追,就要追出雪国了。近侍颇欣慰地上前一步,想要拉住公主。
只听“嗖”的一声,一把几寸长的短匕首在空气中划开一道血红色的漂亮圆弧。雪澈周身杀气腾腾,刹那间早已退出几步。近侍来不及惊诧雪澈的突然出手,急忙后退,堪堪避过了那一刀。
“雪离养的狗!”一众人惊魂未定,他们公主便吐出了诅咒般的言辞,“别想再把我关回那里去!”
雪澈保持着战斗的姿势,如同愤怒的小兽。所有人都没料到,他们唯一的公主殿下,上天选中的御龙使者,对自己的生母——即雪国的女王陛下,竟有这样深刻的恨意。
这个公主自九岁起就离开了宫廷,独自生活在息冰山下的雪原之上,十年,都没有回去哪怕一次。对于公主不肯回去的原因,宫里从来没有人提起过,不知道是不关心,还是根本没有人知道,没有人敢知道。这样久了,倔强的少女,对生母的憎恶,让人觉得不减反增。
不过这些都不是一个臣子该管的事情,年轻的七重莲近侍,忽地凛了神色:“公主本人若是不想回去,也可以,只要殿下愿意交出落莲,凌戈绝不再作纠缠,天高海阔,公主来去自由。”
“哼……”雪澈冷哼一声,幽蓝的眸子里掠过刀光,握着不过几寸长的短匕首,鬼魅一般袭了过去。
随行的十多个兵士,躲闪不及,都被那道白影一刀划破喉咙,沉入了水底。湖水中透着一丝丝一缕缕的血液,却呈现出一种艳丽的诡美。只片刻,湖面上便只剩下七重莲的近侍凌戈和雪国的公主澈。
凌戈手持长剑,剑花在虚空之中舞得婉转,带出优美的弧度,然而与雪澈斗起来却吃力不讨好。雪澈本就身材娇小,又使用短兵器,在出手速度和应变速度上都大大超出凌戈,逼得凌戈只能无限度地挥剑格挡,虽然不会被伤到,却也完全占不了上风。
那泛着耀眼白光的刀刃,如雨点般无孔不入也毫不留情,每一刀,都直击要害。这个长期流落在外的公主,与人搏斗时,仿佛能够望穿皮肉,直击人的心脉,稍有不慎,便会像那些兵士一样,成为雪漠河底的鱼饵。
“公主殿下!”凌戈一边退避着,一边试图平息这个少女的怒意,“南国一去多凶险,这天下,不知有多少人想要落莲,离开雪国失去庇佑,不知多少人会算计您,女王陛下也是为了您的安危啊……”
“多嘴!”雪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怒意更甚,然而这样的暴怒,却更容易让人看出破绽来。
只听“叮”的一声,手掌一阵酸麻,那枚匕首倏地脱手,在空中几个回旋,栽进了深不可测的幽湖之中。水面上波纹交错,打斗踩出来的,匕首坠落时激起的,只是一时间杂乱无章,再分不清楚了。
长剑顺势一劈,敏捷的少女迅速跳到一边躲过,但长剑并没有就此停歇,展开攻势一心想要将这个少女降服。
一个斜刺,淡淡的血痕从手臂上浸出来,凌戈见状便要收手。
然而,不受控制一般,雪澈怀中那柄“凶剑”,兀自发出腾腾的热气来,泛着骇人的红光,传递着来自地狱的恶意,令来不及收手的凌戈瞳孔骤缩!
只是一瞬间,甚至都还没有看清剑式,凌戈只凭着条件反射地一避,肩胛处便传来清晰的,火烧般的疼痛!鲜血如注,染红了半身的白衣。
落莲吃了血,变得更加狂躁起来,凌戈发觉公主似乎尽力在控制兵器,并没有下杀心,当即足尖一点,没入雪松林之中。
湖中央的少女,回过神来,嫌恶地看了看手上的血渍,突然将双手和着剑一起没入水中,湖水冰凉,直沁入骨。
“呜——呜——”
幽长的冰谷中,有什么东西的声音正在传来,尾音长长的,空灵而动听。
雪澈闻声突然又立起来,望着幽谷愣了数秒,旋即收起短剑,对着河谷的方向,竟然虔诚地跪拜下来,额头碰了水面,又漾起一圈波纹。
有大鱼的鱼鳍划破水面,从深谷中游弋出来,带着悠长的歌声靠近过来——那是息冰鲸,雪国巨大的水中之灵。它温驯而良善,守护着雪国的水域,就像息冰龙守护雪地和天空一样。
在自然神力面前,似乎所有的人都将要变得渺小。雪族从来是崇拜自然的种族,或许正是那一半的雪族血统,让这个刚刚还在杀戮的少女,此刻却虔诚地伏在水面上,向自然之灵献出人类的最高礼仪。
唯有自然,才能给这个少女以慰藉,她只屈服于自然。
片刻,雪澈站起来,理了理白色的衣裳,眼神空茫,分明又在水中寻找着什么,但终于还是没有找到。
她飞身上山,由丛林中牵出一只健壮的雪鹿。鹿是好鹿,眼瞳如宝石,双角像玉珊瑚一样美丽。令人怜惜的是,美丽的生灵后腿上,有一道细如游丝的伤口,雪国近侍追击上来留下的伤口,正淌着血,无比刺目。
雪澈抿着嘴唇,削下一片衣角,缠上伤口暂时止住了血。
“能继续走吗?”主人望着它,幽蓝色的眸子淡漠无光。
这个原始森林中孕育的美丽物种,踢踢腿,拱了拱主人的手肘,缓缓走了出去。
就这样,离开这个生养自己的地方,主人和鹿,实际上都无比迷茫。
南国,梦魇了无数次的南国,究竟有着什么样的魔力?仅仅是温暖吗?
然而,南方苍溪国都东方的临渊深处,那个黑暗得没有一丝光亮能照透的深渊底下,进无可进又退无可退的云池王朝末代天子,在暗红色泛着莲纹的结界光障之后,正平躺在玉石砌成的床上,双眸紧闭,苍白的嘴唇却微微翕动着。
“雪冥……”是那女人回来了吗……
那样的力量……真的会是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