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曾铣被斩的当天晚上,严府西花厅内,严嵩正在自斟自饮。他虽已六十开外,但精神矍铄,除掉心头大患的喜悦也只有在夜深人静、孤独自品的时候,才会情不自禁地面露喜色。本来,他担心曾铣押解进京后节外生枝,遂决定半路上干掉曾铣,那些黑衣客正是他儿子严世蕃派去的,结果没有成功;好在皇上并没有亲审曾铣,而是轻易地就下令处决了,这倒替严嵩了却了一桩棘手之事。可是,那名金镖高手到底在哪儿?据黄公公称,这个名叫吕光的高手,一路上几次想要劫持钦犯,其人不仅武艺高强,且对曾铣忠心耿耿,留得此人在,还远远未到高枕无忧之时。还有,今日皇上下旨,特意将在外地巡视的徐阶召回,看来顶替夏言人阁的,一定会是徐阶。此人不显山不露水,竟然直逼权要,大得圣心,不可不防啊!正寻思着,门忽然开了,他的儿子严世蕃进来了。
“父亲,不好了,曾铣的尸首不见了。”面目本就狰狞的他,一惊慌,更让人觉得恶心。
“啊!”严嵩大惊,几乎失态,“一定是那名金镖高手所为!世蕃,你一定要不惜任何代价,查出此人,此人不除,你我寝食难安。”严嵩说着,阴冷地一笑,继而转换话题,“世蕃,彩云的病怎样了?”
彩云是严世蕃的妻子,严府大少奶奶,因是司礼监秉笔太监黄锦的外甥女,所以在相府内地位尊贵。严嵩对这房儿媳也甚为看重,正因了这层关系,严世蕃也不敢小视这位正室夫人。此时听严嵩问起,不由有些愤愤然。
“哼,都是些废物,都两个多月了,还是没有起色。”
“那宫里的张太医呢?”
“张太医看过后,也效果甚微,所以这帮庸才劝我张榜求医,我正要和父亲商量此事呢!”严嵩听了,点头默许,既然家医、太医均束手无策,张榜求医也不妨是一策,一定要救下少奶奶,无论如何要保住和黄锦的联系。
两日后,严府外贴出一张告示,说是府内少奶奶身患奇疾,江湖中如有能救治者,相爷必有重谢。一直伺机潜入严府的吕光看到告示,不觉惊喜过望。
“贤弟,为兄打算就此潜入严府,曾大人临终时嘱我,一定想法扳倒严贼。为兄想,只有身入严府,才是唯一可行之计。”
“好是好,可是,那老贼工于心计,万一发现大哥……”刘钰不无忧虑。
“哈哈哈,此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老贼只知吕光乃一武夫,焉知我家祖上世代行医,这不是天灭老贼么?何况机会难得,吕某决定一试。”
“可是,大哥,那老贼与黄锦相勾结,而黄锦又见过大哥……”一句话点醒了吕光,他不由沉默下来。突然,吕光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朝自己脸上猛地划了下去。
“啊!”刘钰大叫一声冲了上来,“大哥,你这是何苦!”
吕光惨然一笑。在自疗伤口的过程中,吕光又自配了几副药,敷在脸上,使得肤色更加黝黑,使得那张脸和以前的吕光相比有了几分貌合神离,模棱两可。
几天后,吕光带着脸上新添的疤痕,来到严府自荐,被严世蕃的贴身仆人带到书房。严世蕃一见之下,不觉一怔,总觉得此人似曾相识。不过,这一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随即问道:“先生贵姓?”
“敝姓高名洋,祖上世代行医,因地方狭小,虽然悬壶济世几十年,也没什么名声,故而到小人这一代,决定进京闯荡。不想京城人才济济,要想出人头地,谈何容易!昨见府中告示,一来,少奶奶之症,小人以前也曾治过,有把握药到病除;二来也想以此扬名立万,今后在京城立足,故而贸然前来。”
“先生如能救贱内一命,这些何足挂齿。”
“那是。”说着话,两人已进至内宅。一番望闻问切后,吕光开出的方子,更是让严世蕃大吃一惊——原来方中尽是些下泄的虎狼之药。少奶奶金枝玉叶,如何吃得消?府中医士所开药方,素来都是些温良营养之药,如今却反其道而行之,这……见严世蕃一脸狐疑之色,吕光不由微微一笑。
“大人是否怀疑此方?”
“不,不。先生,世蕃不通医道,可我府中医士所开药方全不像这样……”
“哈哈哈,大人差矣。少奶奶之症,初看是恹恹无力,乃长期营养不良所致,其实不然,相府饮食如何能差?只是少奶奶金贵之体,平日又少活动,加之近日心绪不佳,郁闷于胸,故而上下堵塞。府中庸医皆以常理,又怕万一失手获罪,故而只以温良营养之药保守治疗,殊不知恰得其反,症状更重矣。小人今以猛药下之,去其本,之后再以良药培之,高某担保,两三剂药后,少奶奶定会药到病除。”
“噢?”严世蕃不由喜上眉梢,“严年,速去按方抓药。先生,请。”严世蕃说着,已拉着吕光到了前厅,此时一桌丰盛的酒席也已摆上。严世蕃谦让着让吕光坐了首席,两人就这么推杯换盏起来。吕光心知,在未见疗效之前,严世蕃是不可能放走他的。成,则有可能邀其进府;不成,也就步了曾铣的后尘了。古往今来的奸臣逆子,猜疑防范之心素重,看出了这一点,吕光也就心安理得地坐等消息。不到两个时辰,从里边传出话来,说少奶奶服药后,大便一次,如今已有食欲,已吃下一碗粥了。严世蕃听后大喜,冲吕光一揖到地。
“先生真是妙手回春,世蕃佩服。”
“不过是侥幸罢了,小人怎敢当大人如此厚礼。”吕光上前扶起了严世蕃。
“先生如蒙不弃,自今日起便入我府,不是强似走街串户?”
“如此小人感念不尽。”吕光说着,冲严世蕃连连施礼,两人不由开怀大笑。告辞的时候,严世蕃望着吕光的背影,忽然心有所动,此人怎么如此像黄锦所描述的金镖高手?怪不得有似曾相识之感,莫非……他不由打了个冷战。
这一天,吕光被严世蕃请到西花厅。一进门,吕光就见屋里坐了七八个人,个个正襟危坐,而上首之人却是黄锦。吕光心知严世蕃对自己不信任,今日定有一番舌战,果然,只见严世蕃容光焕发。
“先生大才,出手便治愈贱内痼疾,令世蕃十分钦佩。这位是黄公公,贱内的舅父,而这几位均是世蕃故友,对医道也颇有心得,听说先生的大名后,便让世蕃邀先生来,一起切磋。今日咱们品茶论医,也算是医界的群英会吧。”说罢,“哈哈”一笑,而黄锦则死死盯住吕光,吕光则一脸的轻松。
这时只见一名身材瘦小的人一拱手,说道:“请问先生,何谓三因极?”
吕光虽面带微笑,心里也不免一震,看来对方早有准备,一上来就提了这么一个冷僻的问题,他自然不敢怠慢。待他以自己的理解解释后,众人面面相觑,难道这样的人还能是假冒的医士?而严世蕃依旧不露声色。
“先生,府内下人近日忽得一怪病,病时不闻香臭,并有气短、胸闷等症,望先生诊治。”
这真是条毒计,前些日子治疗少奶奶疑症,或许是有高人从旁预先指点,今日当众一试,是真是假岂不一下就分辨出来?严年会意,不一会儿,引一病人步入西花厅。厅里一下静了下来。只见吕光一番诊疗后,刷刷点点写好一张药方。众人不由啧啧称奇,严世蕃也展眉一笑。此时天色已晚,人们相继告退,在快要走出门外时,黄锦忽然喊道:“吕光!吕光!”
吕光差点出口而应,硬是生生地给压下去了,像没事人一样继续走着。这时那个身材瘦小的人连忙答应,“小人在。”
“没事,下去吧。”黄锦挥了挥手。待众人走尽,严年凑上前,谄媚地一笑。
“两位大人,看来这位高先生不假,是个真医生,不是吕光。”
“舅舅,您看呢?”
“咱家也不能保证,论身量那是真像,可论相貌……”黄锦有点犹豫了。
“严年,给本大人好好盯住他,本大人还有计识破他。”严世蕃说着,连声冷笑。而严年和黄锦则呆立在那里,虽已是初夏,却都感到了一丝凉意。
二十余天后,严世蕃和吕光在花园里下棋,其时暖风拂面,很是惬意。这些日子,严世蕃俨然已将吕光视为知己。棋至中盘,严世蕃已处下风,可他并不在意。“先生到我府上,一切还习惯吧?”
“蒙大人关照,高洋做梦也想不到会过上这等好日子。”
“这就好。”正说着话,忽然从不远处传来几声凄厉的喊叫,一下搅了欢快的气氛,严世蕃不由怒火中烧,“严年,这是怎么回事?”
“回老爷,这是曾逆府上的丫环翠红,死活不肯供出在逃的吕光下落,所以……”严年谄媚地说着。
“噢?”严世蕃愣了一下,“看来曾逆一向还很善于笼络下人。走,看看去。”说着话,严世蕃拉住吕光,“先生,走,一块儿去看一出好戏。”
吕光只得站起身,在路上,严世蕃还在不住地侃侃而谈:“先生,我听说前些日子被处死的那个曾铣,府中逃走了一名叫吕光的侍卫,而这个翠红就是当日曾铣许给吕光的婆娘。”
出了月亮门,几个人来到一处阴暗的房间,吕光的心这一刻真如狂澜怒涛。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知道稍有疏忽,则会露出马脚。此时,翠红被吊在房梁上,被折磨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怎么,还是不说?告诉你,曾逆死了,你再抗着又有什么用,趁早招了,本大人还会饶你不死。”
“呸,奸贼,曾大人对我夫妇恩重如山,只要我夫尚在,定会报今日之仇,你定会不得好死!”翠红大声唾骂着严世蕃,同时,也是在鼓励着吕光。
“打,给我狠狠地打。”一阵皮鞭挥舞,翠红发出阵阵痛苦的呻吟声,身体也在剧烈地抽搐着;而严世蕃则一脸狞笑。吕光的心虽然在流血,可是尽量装出一副旁观者的姿态。就在这天晚上,翠红被活活折磨致死。
三天后,严嵩找来吕光,让他随严世蕃一同到徐阶府上,说徐阶的小孙女如玉小姐突患奇疾,家医、太医均束手无策。徐阶对此女最是怜爱,为此而茶饭不思。吕光暗自心喜。严嵩想要拉拢徐阶,而他也好趁此机会结识这位新权贵。他心知,将来除嵩大计,仅凭自身之力,绝难成功,一定要有朝中大员相助。果然是药到病除,一剂药下去,已是初见成效。徐阶大喜,遂在府内设宴款待。酒过三巡,徐阶面含微笑。
“严大人,今日我孙女如玉的病能够诊治,多亏了严相爷关照,徐某感激不尽。徐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严大人同意否?”
“徐相爷客气了,家父对相爷素有崇敬之心,相爷但说无妨。”
“徐某知道府上公子与如玉年龄相仿,今日如玉又得蒙府上神医救治,这岂不是天作之合?”
“相爷是说……如此甚好,家父也正有此意。两个孩子还太小,可以先彼此换过生辰八字,过几年后再为他们完婚。”严世蕃何等聪明,严徐两家联姻,那是有百利而无一害!这下可苦坏了坐在下首的吕光,本以为自己可以借此联系上徐阶,没想到却促成两家联姻。他偷偷瞅了一眼徐阶,正和徐阶的目光相撞,他感到徐阶的目光很复杂,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东西在里面,他的心里不由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