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没有再婚。也没有从父亲死时的骤然枯黄里复原。枯黄的母亲像以往一样操持着家,洗衣,做饭,买菜,打扫卫生,上班,下班。周末带王子丹到奶奶家买菜,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忙到天黑以后,匆匆往公交车站跑。不同的是,母亲不再谈父亲。不允许王子丹谈,不允许爷爷奶奶谈,也不允许别的人谈。有一次,王子丹和母亲在集市上碰到一个熟人,那人站住和母亲说笑,转脸看见王子丹就说,哎呀,孩子长这么高了,越长越像他爸呢,活脱脱一个小王舟。母亲的脸顿时晴转阴,拉着王子丹就走,连个再见都没说。
一年后,爷爷中风瘫痪,奶奶也得了严重的心脏病。母亲把沙发卖掉了,把茶几搬到了阳台上,把客厅改成爷爷奶奶的卧室。母亲和王子丹的生活从此有了一些改变。首先是吃饭的时间推迟了,因为母亲下班以后要先给爷爷翻身,擦洗,解大小便,然后,才进行原来的程序。做好饭以后,奶奶和王子丹先吃,母亲去喂爷爷。等母亲吃完饭,洗完碗,王子丹做完作业后,母亲和王子丹一起给爷爷按摩他丧失了知觉的右半边身体。奶奶缩在墙角的藤椅里,看着他们三个。偶尔的,母亲在这时会问一两句王子丹在学校的情况;偶尔的,母亲也会谈一两句自己班上的事;偶尔的,奶奶也会说一两句陈年的旧事,早已不交往的亲戚。
母亲的日子天天如此。
王子丹的日子也天天如此。上学,放学,做作业,吃饭,给爷爷按摩。大家都关了灯的时候,他从枕头或纸箱里、鞋子里翻找爸爸的烟盒和报纸,确定它们还在以后,他才开始睡觉。有的时候有梦,有的梦里有父亲。梦见父亲的早晨,他总是坐在床边愣神。母亲总会高声喊他——王子丹快点,要迟到了。父亲刚死的那阵子,母亲有时候叫他丹丹。他郑重其事地对母亲讲,你必须叫我王子丹。母亲问,这有区别吗?王子丹说,有。母亲自言自语说,长大了,是该叫大名了。
三年后,爷爷死了。爷爷死后的三个月,奶奶也死了。爷爷死后,奶奶常常望着天空说,老天爷,求求你,赶紧把我也收走吧,别再拖累我闺女了。王子丹听见这话的时候,就和奶奶一起望着天空,幻想着人都是从天空里洒下来的,像雨滴,太阳一晒,就蒸发了。爸爸死后,奶奶就改了对母亲的称呼,她不再叫儿媳,而是叫闺女。奶奶死的时候,哆嗦着布满了皱褶的嘴唇对王子丹说,王子丹呐,咱们老王家亏欠你妈的太多了,你以后要孝顺她,替你爸,替我,替你爷爷报答她啊。奶奶又对母亲说,闺女你的苦我明白呀,我到阴曹地府里揍他,我揍死那个混账东西。母亲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母亲的哭声让王子丹惊讶不已。他惊讶地看着母亲不停地抽搐肩膀,奶奶那皮和骨头明显分层的手在母亲花白的头发上艰难地摸索。奶奶的手指停止了,嘴角的皱褶慢慢松散开。母亲停止了哭泣。她把手从奶奶手里抽出来,把搁在她头顶的手拿下来对王子丹说,你奶奶走了。王子丹一步蹿到窗边,看着收走了奶奶的天空,伸出手去。母亲扑过来抱住他——还有妈妈,还有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