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是无所不在的,但大家不能每天都疑神疑鬼,只在节日里才祭祀一下祖先和神灵。平日里,人过人的日子,鬼过鬼的日子,一些大的节日里,人先要祭祀一下祖先再好好吃一顿好东西。
每当祭祀,鬼显得更加神秘,让人感觉过去的日子像无底的深潭,活着的人都浮在水面上,随时都可能会陷入深潭。祖先的鬼魂在节日里来看看老家,看看孩子们,同时得到一些供给。给鬼一些什么呢?人与鬼如何沟通呢?给鬼一些吃的菜,喝的酒,用的香蜡烛和宝佛草,并且和鬼说话,希望鬼保佑人,然后来几个鞭炮送行。放鞭炮既是送行,又是驱赶,不能让鬼魂赖在家里不走。
一年十二个月,月月有节日。每到节日,全村的人都商量好了似的,都烧一样的菜,都带着些喜气,待人也比平时和气。
正月初一为一年的第一日,是一年中最具有资格当节日的日子。这一天,万事万物都似乎具有喜气。这一天,大家都穿上新衣服,一些喜气就是由新衣服和很多小点心的香气组成的。这一天,大家的任务就是玩得开心,吃得爽快,男人们打麻将、赌博,女人们到庙里烧香,小孩则搬出玩具大玩一天,什么都不会玩的人则傻乎乎乐呵呵地安耽坐着,剥剥瓜子、咬咬炒豆。这一天,几乎从每个人的脸上都可以发现“正月初一”的喜气。
如果那天是晴天,生产队里的牛也要拉到晒场上,晒着日头佛,咀嚼着稻秆。
这一天不能扫地,不能动铁,不能吵架。这一天也不挑水,水缸在头一天必然都是挑得满满的。这一天不能哭,妈妈总是警告多宝:“正月初一如果哭了,那么一年到头都要掉眼泪。”
但也可能,这一天会很无聊,比如老天不配合,竟然下雨。并且按多宝妈妈的说法,正月初一下雨,那么这一年都要湿漉漉。又比如不小心,放鞭炮竟然炸伤了手,赌博输光了压岁钱,那说明你这一年的运气都比较倒霉,万事要小心些。
正月初一的三餐其实是清淡的,早晨吃豆腐粥,并且一定要男人烧,柴火一定要用豆秆,豆一颗种下去可以收回几百颗,很会发,用豆秆烧饭就图个吉利,希望多生孩子多发财。中饭吃昨天也就是旧年的冷麦焦,晚饭则是吃汤垂面(台州银丝挂面),放点猪肉,放点青菜,也是蛮清淡的,让过年这天吃了太多油腻的肚子休息休息。
或许是白天玩累了,正月初一规定要睡得早,叫“同鸟宿”。因为是新年的第一个夜晚,便觉得这夜晚也是新的,空气也是新的,睡得很新鲜,相比于大年夜一夜不断的炮仗声,这一夜异常安静,只能听到楼下鸡窝里母鸡的咯咯声和后山上小鸟的偶尔几声鸣叫。
初二一大早就开始走亲戚,花三四天时间爬山过岭,把亲戚都走个遍,自然又是大吃大玩的好时光。
初六七,该拜的年都已拜好,接着过几天相对不知所从的非节日的日子,读书学生抓紧做寒假作业,男人们开始做农活了。
很快地,正月十四元宵节又到来了(台州正月十四过元宵节,其他地方一般是正月十五过)。这是一个迷人的夜晚,如果是晴天,那么这一夜的月亮是一年中最圆最白的,照得村庄好像比白日还亮,连树上的鸟窝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那一天中午照例全村都吃麦焦,并且这一天吃麦焦是不需要先请老太公的,烧熟就可以吃。下午,溪坑里都是洗菜的人,家里都是切菜的人,滴扑滴扑的,将青菜切了又切,切成青菜粒。炊烟还没有融入黑夜,大方的人家就已经飘出了糟羹香。谁家先熟,村里的孩子们就自己拿着碗成群结队到他家里去吃。一年一年地吃下来,谁家糟羹烧得早,谁家糟羹里料作多都是一清二楚。村里的大人说:“小孩子吃糟羹要吃七碗,这样人会像七仙女一样聪明。”所以,孩子们都乖乖地按照这个标准执行,分别到七户人家,每户人家吃一小碗。
接下来三五天都是吃冷糟羹、冷麦焦,节日的气氛也越来越冷。
当然,正月里几乎整个月都带有喜气,阳光开始转暖,风和水开始转暖,不但人有喜气,就是牛啊猪啊狗啊,就连树啊草啊鸟啊都有喜气。草开始转绿了,但还没有长到等人去收割的地步。田地本来板结着的脸孔逐渐放松,冒出了暖气,似乎在等着你去播种。农活开始了,但还没有累得让人没日没夜忙于农事的地步。正月里的农事是不慌不忙的,今天要种的土豆也可以到明天种,甚至再过一市再种(一市指举行两个集市的间隔,时间为五天)。随着农事越来越忙,亲戚越来越远,正月的喜气也越来越淡,一点点消散。
二月二也是个节日。中午那餐是节日餐,把正月里吃剩下的,或者是妈妈努力藏到这一天的几个粽子吃掉,再烧碗咸猪肉煮海带,一碗炒豆腐,一碗青菜。这一天是真正标志着正月过去了,一年的忙碌,一年的平淡日子开始了。老百晓说,“过了二月二,百样种子好落地”。
清明前采青(鼠曲草)。田野里的麦子在春光春雨中长得更加威猛,到处都是紫云英田,紫色的小花朵像是小精灵的脑袋,如星星般密布,风过处如波光粼粼的湖面。紫云英田里的青最胖,最嫩。妈妈将青煮熟,滗掉汁液,晒干,到清明节那天和在米粉里捣清明麻糍。
农历三月三左右就是清明节,这是一个上坟的节日。爷爷说:“我们每年要请死去的祖宗吃饭,清明是早饭,七月半是昼饭(中饭),冬至是点心,三十日过年是夜饭。其中早饭是要送到坟头前的,其他几餐在家门口请一下就好。”
上坟的日子,其实是农村一年一度的春游。桃红柳绿梨花白,一树树把山野装扮,油菜花一大片一大片的,把田野铺得灿烂无比。爷爷和叔叔们挑着一担礼物到祖先的坟前,先将坟上的柴草收割掉,就像给坟墓理发,坟头上添几畚箕新土,插上一根纸幡,整个坟墓就新鲜多了,有了新的生气。在坟前摆上几个菜,点上香和蜡烛,烧上宝佛草。
爷爷说:“上坟读书人叫扫墓,扫墓扫墓就是打扫一下坟墓,再给祖先送点吃的用的。”
爷爷面朝坟墓而立,双手合抱胸前鞠躬,全身有节奏地起伏。爷爷说得很通顺,听起来就像是诗歌:“今日么是某年清明,全家大小来上坟,菜蔬有东海黄鱼、南山竹笋、刀头净肉、豆腐成块、鸡子整盆,还有甘茶米果、壶瓶清酒、好好受礼,请你们照顾子孙大夹小细脚手元健,读书的考试好、上大学,做生意的,顺风顺水,做田洋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每当爷爷和坟里的祖先说话,多宝和他的堂兄弟姐妹们都偷偷地笑。大人就会叫小孩子拜一拜太公、太婆,太公、太婆会管顾他们日长夜大,管顾他们长大了考上大学做大官。孩子们于是将信将疑地拜几下。坟里的人有些是爸爸的爷爷,有些是爷爷的爷爷,孩子们不但没见过,就是连照片或画像都没有看到过,所以觉得很抽象。但他们知道,这些都是做了鬼的亲人,老百晓说的,正是这些鬼魂时时跟着他们,保护着他们。
加酒三回后,爷爷跟坟说告别的话:“重重受礼,受礼放箸,宝佛草、心经几卷给你们自己分。”然后将老酒倒一点在地上,其余都倒回酒瓶。将豆腐和鸡蛋抠下一丁点扔掉,嘴里不断念着“碰着心魈”,把东西一一放回竹篮。点燃宝佛草,放鞭炮。拜岁一样的,一座座祖坟拜过去。
村里的坟主要集中在坟山,整个上午,整个坟山都是上坟的人的笑声,到处都是放鞭炮的声音,花草湿漉漉、暖烘烘的香味里夹杂着鞭炮爆炸后那火药好闻的香味。到中午,每座坟上都飘着白幡。坟山在这一天最亲切,它给孩子们带来很多快乐。每年除了过年,这一天是最开心的。
对孩子来说,上坟时更重要的是摘柴爿花(杜鹃花),山上开满了火红的柴爿花,孩子们挑最大最干净的花朵儿,拔去黑色的花蕊,在手里一边拍打,一边反复念叨着口诀:“拍拍冷,拍拍热,天亮困醒就好吃。”然后就把花吃掉,甜中带有点酸。孩子们将一种上了浆的小灌木割来带回家,把树皮整圈剥下来做成树皮哨子,清明前后,全村响着哨子尖利的声音,一歇下来,孩子们就反复叫起来:“清明还没到,小鬼呀呀叫,清明还没到,小鬼呀呀叫。”孩子们这么胡乱叫喊着,就感到非常快乐。
当大家回家的时候,一阵阵鞭炮声从远远近近的山谷传来,有些还是从山岭那边传过来的。这一天,多宝爸爸的几个兄弟、多宝的堂兄堂妹都到爷爷家吃中饭。吃中饭前照样要先请一下祖先,刚在山上吃过,又在家里请,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麻烦。主菜是咸猪肉煮春笋,主食是清明麻糍,都是很香的东西。大人们把上坟带回来的酒喝掉,据说这酒喝了对人是特别有益处的。
四月有立夏节,村里叫疰夏。这一天中饭只比一般日子稍微多一两个菜,妈妈或者会煮一碗咸猪肉。但这个节日最让人期待的是每人可以吃到一个煮成褐色的茶叶蛋,一年也就是这一天可以吃到茶叶蛋。孩子们到山上采来一种果子,捣成浆,将茶叶蛋涂成红鸡蛋。用毛线或者尼龙线编织一个鸡蛋络,将红鸡蛋放在里面,挂在脖子上在村里晃悠几刻钟再吃。这一天还要给小孩子称体重,大家把生产队的大杆秤扛来,大一点的孩子自己挽住秤钩,小一点的小孩则放在箩筐里称。
立夏过了是小满,为尝新节,将新收的小麦碾出粉来做馒头,一碗咸猪肉煮海带也是很香的。
农历五月初五是端午,那天也有猪肉吃,还要喝雄黄烧酒。妈妈们会嘴里含着雄黄烧酒,门前屋后到处喷一遍。老百晓说:“蛇最怕雄黄,雄黄酒喷过后,蛇就不会爬进家里来。人吃过雄黄酒,蛇见到人就老远跑开了。”那一天,大人们总会谈起杭州西湖的白蛇娘娘,她就是在端午那天吃了雄黄酒而露出蛇身的。
农历五月下旬左右是夏至,这一天吃大馄饨。用咸菜、豆腐和豆面(番薯淀粉做成的面)做馅,面粉擀成皮,包成后像一只耳朵,有烫着吃的,也有蒸着吃的,香味和包子或饺子都不一样。吃之前,小孩子总要问父母:“要不要先请老太公的?”父母说:“不需要的。”这样,小孩子们就很开心,不需要总是等请了祖先才可以吃。
五月的最后一天是村里大樟树的生日,这一天平时吃什么还是吃什么,但念经的老太太会在这一天念经,每户人家都要去大樟树脚下点几支香,几双蜡烛。和孩子没什么大关系,但奶奶可能会从那里带回一块饼干或者一粒糖给多宝。
没过几天就是六月六,也是个小节日,大家都吃馒头,有时候多宝妈妈还会做咸菜豆腐包子,那也是一年一次的包子。馒头个儿大大的,看上去精神饱满,就像这夏天给人的感觉。
六月里有三伏天,条件好的人家会买只西瓜。西瓜切成薄薄的一片片,相好的叔伯和邻舍挨家挨户送过去。买不起西瓜的人家就吃绿豆汤或者什么都不吃。后来有了冰棍,感觉整个夏天都是冰棍的节日。冰棍三分钱一根,多宝一个夏天也只能吃到一两根。
七月半是个大节日,是给祖先吃中饭的日子。能够回家的人,都从远方回家,准备出门的,也是过了七月半再出门。那天中午吃麦焦,吃之前要在院子里请祖先。桌子放在院子里,一盆盆菜摆好,每盆菜上都斜着一双箸,麦焦皮另外放在一个盆子里,左右各一盆。
多宝问:“祖先怎么不用椅子的?”
妈妈说:“你如果放了椅子,祖先以为你是赶他走,就跑了。”
多宝继续问:“为什么这样?”
妈妈说:“上代传下来的,这样就是这样了,小孩子不要多话。”
多宝更来劲了,问他妈妈:“祖先在哪里,我怎么看不到?”
妈妈说:“香的烟飘向哪里,祖先就在哪里。”
多宝说:“都是假的,祖先又没有把菜吃掉。”
妈妈说:“小猢狲不要乱讲,过来拜拜祖先,让祖先管顾你脚手元健,日长夜大,以后读书考大学。”
多宝看着香的烟飘来飘去,陷入恍惚之中。他想,祖先可能吃的是菜的香味,菜的热气,这些菜在外面摆了半个钟头后都冷了,香味都跑掉了。
自然,那天中午,村子里又是充满香和蜡烛的气味,到处是鞭炮声。七月半,标志着这一年已经过了一大半了,一个夏天的炎热和紧张即将过去,天马上要转凉,秋天即将来临,秋收即将开始。
农历七月的最后一天是地藏王菩萨的生日。这一天吃的和平时一样,但晚饭后,家家户户门前屋后、路边、猪圈、茅坑四周都插满了香,整个大地好像变成了星空,整个村庄弥漫着香火的香味。第二天早晨,孩子们都起早去拔香柄,将香柄折成W状,挂成一串,说是灯笼。
农历八月十六吃月饼(台州中秋节比其他地方迟一天过)。多宝的妈妈会把一个月饼切成小块,全家每人一小块。月饼独特的香味被多宝彻底地感受到了,他希望长大后可以吃一整个的。因为吃了月饼,那天晚上大家都会抬头看一下月亮,感觉是一年中最温暖的,最圆满的,之后,天气越来越冷,它也将越来越白。
九月是无聊的,因为九月没有节日。大家都知道九月九是重阳节,但并没有什么吃喝。幸好多宝爷爷的生日在九月。爷爷生日那天,多宝爸爸会杀一只大雄鸡炖起来请爷爷奶奶吃,多宝也跟着分享。但这不是全村的节日,总没有节日的气氛。
农历十月半可以吃一次麦焦,但年猪未杀,去年的咸猪肉早已吃完,菜里也是很缺油水的。
农历十一月有冬至,冬至前杀猪。冬至那天吃猪脚,并且是鲜猪脚,吃冬至圆。
冬至圆(有些地方叫驴打滚)是糯米粉做成圆,放在滚水里煮熟后放在细豆粉里滚一下,甜甜的,很好吃。那一天,除了请祖先外还要请灶司老爷。灶司老爷是一张图画,贴在灶山上,妈妈告诉多宝说:“过了冬至,灶司老爷就要上天汇报我们家一年的情况,给他吃了冬至圆,他就忘记了我们做过的不好的事情,所以冬至圆又叫忘记圆。”老百晓则说:“灶司老爷吃了冬至圆,嘴巴就粘住了,到了天上玉皇大帝那里根本开不了口了。”
妈妈说:“过了冬至就可以算大一岁了。”
过了冬至,孩子们就开始天天盼过年了,盼小年夜吃猪头肉,包粽子,盼除夕吃猪脚,分压岁钱,盼正月初一穿新衣服,盼正月初二去外婆家拜岁。
好不容易盼到腊月廿四,妈妈开始大扫除,把家里四壁上的蜘蛛网都扫掉,把家具都擦洗一遍,把楼上楼下的地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经过打扫,家里仿佛亮了很多,从打扫过的窗户看天空,天空似乎也新了一些。
接着是磨豆腐、炒番薯糕、打爆米花、炒花生。小年夜,煮猪头、包粽子。
过年,是一年中最后一天,只要过了这一天就是新的一年,这一天就非同凡响。妈妈自然规定,这一天不能吵架,不能哭,不能骂人,这一天做任何事都要特别小心。
终于等到了这一年的最后的晚饭,但还得继续等,还要先请一下鬼神。中午是在自己的院子里请自己的祖宗,傍晚家家户户都放到晒场或路边去请,据说是请一些没有子孙的孤魂野鬼。这天晚饭是一年中最丰盛的,但多宝更在乎的是收到压岁钱,妈妈两毛,爸爸两毛,叔叔五毛,爷爷五毛,加起来就有好几元,也算是有钱人了,闻着新钞票的香味,看着两毛钞票上的南京长江大桥,听着抖动新钞票时发出的沙沙声,比放开肚量吃猪肉更让人快乐。
整个晚上,鞭炮声此起彼伏,你家放三个,我家放一打。十二点前放关门炮,正月初一一大早放开门炮。过年的气氛就在这鞭炮声中达到高潮,旧的一年终于结束,新的一年终于开始,大家都很激动。
有时候,多宝也会想起老百晓,过年前后他都是不用睡在山顶的,可是过年他总不太开心,不肯给孩子们讲故事,你甚至都看不到他的身影。每到节日,平日里最开心的他倒显得最失落。就好像奶奶经常唱的《孟姜女》一样凄凉:“正月里来是新春,家家户户亮红灯,只有我孟姜女家冷清清。”
奶奶说:“一个人过日子的可怜平时倒不见得,过年过节无亲无戚的,没人过问才真正可怜。你晓得吗?老百晓公经常一个人偷偷出眼泪,他跟我说,‘杏花婶啊,我不要做人了。’我劝他想开点,再和大家一起做做人,阎罗大王来叫了,想拉也拉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