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工区到铁路桥必须坐汽车,沿着盘绕整个盆地的水泥路向上,到达山顶后,再行驶十几分钟,才能来到桥下。
站在桥下向上仰望,桥身显得更加高大,人和桥相比,真的就像是小蚂蚁。纪明羽听说,这座桥还不算高,建在两座山之间的铁路桥有时会高达三四百米。
桥两端有向上攀登的台阶,方便铁路职工上桥检修铁路。纪明羽跟在工长身后踩着台阶向上攀爬,只登了几级,身上的汗就冒出来。抬头,看到工长的衣服后背也被汗水浸透了。
远离车站的铁路全都建在荒郊野外,通常没有树木遮挡,阳光笔直地射下来,晒得周边像要着火一般。纪明羽伸手摸了摸台阶,台阶有些烫手。因为只有铁路职工踩踏,抹在石头上的水泥还保持着粗粝的本色。
台阶尽头连着一道栅栏门,门上挂着黄、蓝、绿三把锁,三把锁分别归属工务、电务与供电三家铁路单位,它们“手拉手”挂在一起,打开其中的任何一把,就可以将栅栏门打开。
因为高铁、动车的速度太快,铁路部门将高速铁路全部用铁栅栏围了起来,防止人员与牲畜进入。为了方便检修铁路,又在栅栏上设了一道门,称为“栅栏门”,栅栏门的开锁时间和进出人员、工具都有严格的规定以及详细规范的记录。
穿过栅栏门,来到桥上,极目远眺,盆地尽收眼底。水泥路像条银白色的带子在山体上缠了一圈又一圈。遍布山坡的苹果树缀满了绿色的叶子,那些套着土黄色纸袋的苹果就藏在这些树叶里面。再远处,越过盆地,那片仿佛不小心倾倒出来的蓝色就是大海。蓝色太纯正了,与天空相接的地方竟然看不出一点痕迹。
工长走在前面,回头看到纪明羽没有跟上来,立刻一脸恼怒,大声吼道:“干什么呢,快过来。”
纪明羽跟在工长身后,贴着桥栏杆边的水泥板路急走。半个小时前,工长接到车间主任的电话,说是铁路桥附近的接触网上悬挂了异物,命令他们去取下来。
异物通常是布条或塑料袋,它们挂在电线上,使高铁和动车无法接触电源,耽误高铁与动车的运行。摘取异物必须跟调度部门要天窗点,天窗点就是没有列车通过,接触网上没有电流的时间。
因为悬挂异物的地点是电脑检测出来的,与实际地点有一定的差距,工长一边走一走抬头瞧接触网,寻找悬挂的布条或是塑料袋。他两脚踩在水泥板上,步子又快又稳。倒是纪明羽,眼睛不眨地瞧着路面,还走得歪歪斜斜的,身上穿的防护背心被汗水湿了个尽透,和橘红色的工作服粘在一起,紧紧贴在后背上。
走了将近十分钟,工长喊了一声:“找到了。”
纪明羽抬头,看到一个塑料袋挂在一根电线上,塑料袋旁边还挂着一个黑黑的东西。
“塑料袋的旁边是鸟”。工长说,“一只喜鹊,死了。”
喜鹊?纪明羽心头一紧,眯了眼睛仔细瞧,接触网挂在半空,天又蓝得耀眼,他的眼睛快眯成一条缝了,也没看出那团黑东西是喜鹊。
“喜鹊不是住在柏树上吗?跑这儿来干什么?”
工长白了纪明羽一眼:“它有翅膀,想去哪儿去哪儿,你管得着?”
当务之急是将塑料袋与死了的喜鹊弄下来。工区里有专门取异物的绝缘杆,工长拿着绝缘杆,只几下就将塑料袋捅了下来。那只喜鹊被连捅了几下,却纹丝不动。
工长拿出接地封线,一端拴到钢轨上,一端挂到电线上。他说:“接触网虽然停了电,但还有一千到两千伏的感应电,不做接地,照样把人电死。作业时首先要穿好绝缘鞋,戴好绝缘手套,挂接地线时,一定要挂到停了电的电线上……”
按照规定,新参加工作的铁路职工无论什么学校毕业都要跟老职工签订师徒合同。因为纪明羽是名牌大学毕业生,工长主动要求当纪明羽的老师,得空便跟他讲专业知识。挂接地线的事,工长跟他讲过无数遍了,为了说明准确挂线的重要性,他还讲了一个案例。一个年轻的铁路职工,不小心将接地线挂到带电的电线上,当时就腾起一个大火球,接触网一下子就断电了。因为穿好了防护,铁路职工没有受伤,可是电流顺着钢轨穿行,将安在钢轨旁边的信号设备打坏了,耽误了列车运行。
挂好接地线后,工长又掏出安全带系到身上,来到离得最近的一根立柱旁边,立柱也就是电线杆子,只是这电线杆子不是水泥或木制的圆柱形,而是钢制的梯形。他踩着立柱的空档爬到接触网上,将安全带挂到一根电线上,脚踩着另一根电线,走到死了的喜鹊旁边,一伸手将它拨拉了下来。
喜鹊掉到纪明羽的脚旁,纪明羽拣了起来,看到它依旧保持着完整的身形,黑色的眼睛圆溜溜地瞪着,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纪明羽知道,喜鹊是死后挂到接触网上的,挂上时恰巧遇到了天窗点。接触网通过的是2.7万伏的高压电,人被电了都会变得又小又焦,喜鹊如果被电了,早就变成灰烬了。
“咂咂咂,咂咂咂。”天空传来喜鹊的叫声,这种仿佛薄薄的铝片相互撞击的声音确实不好听。纪明羽抬头,看到两只喜鹊在接触网上方一高一低地飞翔。踩在电线上的工长抬起一只手,冲着它们胡乱挥舞。两只喜鹊像要寻找什么似的,飞到工长身旁,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然后一起飞走了。
天空不知什么时候由湛蓝色变成了铅灰色,那些白得令人无法相信的云彩也失了踪影。没有阳光照射,工长挂在半空的身影成为一道剪影。长长的电线在他身左、身右、身前、身后四处铺展,看上去,工长就像趴在网上的一只蜘蛛。
没等下桥,雨点就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很快,水泥石板上的雨水积聚成一汪一汪的水洼,雨点落进水洼溅起来的水花直接喷到脚脖子里,湿乎乎的,弄得纪明羽不舒服。工长并不急着避雨,再说这高架桥上也没有地方可以避雨。故障处理完了,他走路的步子不像刚才那样急了。
“山区里喜鹊多,喜鹊喜欢在高大的树上垒窝。可是,除了那棵柏树,咱这方圆几十里再找不到一棵高树。你看那棵柏树,上面多少鸟窝啊。那些鸟窝除了喜鹊自己筑的,还有我们给搭建的。这些鸟,不把它们安顿好,它们就在这儿搭窝,这儿,这儿,还有这儿……”工长指着淹没在雨幕中的接触网立柱,“接触网最怕的就是喜鹊和巢。喜鹊个头大,展开翅膀在电线间嬉闹,容易造成接触网短路、断电。鸟巢里经常夹带铁丝,搭到两根电线上,也会造成短路。即使不夹带铁丝,那些树枝、木棍被雨淋后也会成为导电体……”
纪明羽对工长的话不以为然,他读了四年大学,自信自己的专业知识胜过工长。听说工长初中毕业就顶替父亲进铁路做了工人,虽然后来成了铁路局的技术比武能手,但他的技术完全来自三十多年的工作积累,只有实践经验,没有理论支撑。纪明羽相信自己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超过他。
双手护着头,纪明羽跑到工长的前头,来到栅栏门口时,看到桥上的雨水汇集成汹涌的瀑布,顺着台阶向下奔流。
纪明羽想快快蹚过瀑布,到桥底下避雨,伸手去拽栅栏门,发现门依然锁着,钥匙在工长的手里。
纪明羽不敢喊工长快来开锁,他双手把着铁栅栏向桥下观看。这一看,吃了一惊,桥下竟然站了三个女孩子,她们紧紧挤在一张雨伞下,雨伞小了一点,站在前面的女孩的脑袋露了出来。女孩手里举着一本书,挡在脑袋上方。
工长打开栅栏门。蹚着湍急的水流,纪明羽顺着台阶来到桥下。他的头发、衣服、鞋子全部湿透了,脸上、手上还挂着雨水,样子肯定狼狈不堪。三位姑娘一齐看他,个子最高的那个,嘴唇一分,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怎么跑这儿来了?”说话的是工长。同样淋了雨,工长却像刚刚洗过澡一般,浑身上下冒着热气,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愈发显出身体强健。怎么看,工长都不像五十出头的人。
“想看有野性的海,所以跑来了,没想到跑错了路,还遇到了你。”高个子女孩一下子从雨伞里冲出来,站到工长身边。
雨水立刻将姑娘的头发与衣服淋湿了,同时浇得她的眼睛也睁不开。她将手举起来,在脸上胡乱摸着,说:“这山顶的雨就是狂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