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正式上课前,我仍在一遍遍环顾左右,看见一颗颗脑袋单调如一,仿佛出自一个模子。这时的我仍不相信,我们一整个班级,清一色的全是男生。然而,事实又的确如此,不久后,我们就被冠以“和尚班”的雅称——三个和尚没水吃,我们四十个和尚,故事肯定少不了。
故事开讲前,我要说一说我的一起个人事件,这事件从邱有果的出现开始。那天,邱有果身穿迷彩服,脚蹬黑球鞋,肩挎一个黑色布袋,由于体型瘦小,看起来像旧电影中的国军逃兵。他到我们班上顾盼一阵,说:“请问,有没有一个叫邱有果的同学,双峰中学考过来的。”
双峰中学是我的母校,这让我有些警惕。我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同时在记忆中努力搜索,但没有搜出半点印象。我有点懵懂,我旁边的同学推我一把,说:“邱有果,有人找你呢。”我条件反射似的站起,但还未动脚,来人已几步走到我身边,双手拉着我,又仔细看我几眼,似乎要将我存进脑里,以备回放。然后,他用他那特有的声音说:“邱有果,我是你老乡哩,我来看你的哦!”
我用“特有”这个词来形容他的声音,那是因为他的鼻音很浓,浓得带着嗡嗡的回音,好像发自肚大口小的瓦罐。只是他的体型实在不大,他的嘴巴也不算小,语气就如同刚出锅的糯米粑,不仅柔软,还带着热量,而且热得让人无法回绝。我就这样跟他走出教室,接着我意识到自己该做点什么,就摆出一副主人的派头,冷冷地问他是谁。他讨好地看看左右没人,凑近我耳边说:“我叫邱有果咧,住在双峰山下的窝岗村,你有印象啵?”看到我没吭声,他又从黑布包里掏出一张身份证,让我过目。
我说了,我见到他时,就一直神情恍惚,此刻看到那身份证上的名字,我又如同一下子被抽去了脊骨,身子软绵绵的将要倒伏——因为,来人是真正的邱有果。
可是,即便遭受重击,怎能就此趴下?四年前我中考失利,外出打工,我在四处进风、头顶飘雨的工棚,像一只被困陷阱的幼兽,既做不成事,又拿不到钱。正当我坐卧不安,在双峰中学当教师的二舅安排我到初三复读。坐在教室里,我感觉一切和原来没什么不同,只是我本来的学籍已经注销,而顶着一个叫邱有果的档案袋起死回生。至于邱有果为什么中途辍学,听二舅说,他先就没了爹,后来他老娘因肝腹水命丧黄泉,成为孤儿的邱有果为养活自己,背着蛇皮袋外出打工了。就这样,我迎来了我的第二次中考。我不折不挠继续报考了中专,尽管它的分数线比县一中高出许多——即使考上一中,三年后还得再赴高考鬼门关;即使考上大学,四年后还不知是否分配——精明的人都会这样核算读书成本,包括我二舅。好在我这次中考顺利过线,在那个火热的夏季,二舅多次奔波于县教委招考办,直到提出了我的录取通知书。凭这一纸通知,我成为一名令人羡慕的中专生,再过一年我就能毕业分配,正式成为“吃国家饭”的人。
但是这个邱有果,他怎样知道了我假冒他名,穿着他的“马甲”就读中专,又是怎样找到我们这个鬼不下蛋的地方?而且,最重要的是,他这次找我,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
各自怀揣的心事,竟让我们达成默契,觉得人多不好说话,于是一起走出教学楼。在操场边,他仰头看着我们的教学楼顶,说:“真羡慕你咧,有这么好的书读。”他果然从读书入手,我一声不吭,等他切入正题。他却不慌不忙,俨然老手,说:“你不但有正经的学上,还写诗作词。”我感觉自己全身紧绷——他居然调查得如此仔细!
他继续跟我兜圈子,说我写的词有意思,说诗词是朗朗上口的东西。他甚至谈到自由诗,而我几乎忍无可忍,只是我不敢打断他,仿佛害怕他切换话题。我很清楚,就着这读书的由头,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要挟我。
“邱有果,你在干什么呢?”我们的班长周进可能看出了异样,他远远地喊我,接着向我们走近。周进一来,我面前的邱有果就有点慌乱,他又变魔术一般,从黑布包里抽出一个手写本,说:“我也写了一些的,你有时间的话,就帮我看看,好啵?”他准备离去时,又想起什么,转身冲我扬了扬手,说:“我还会来看你的咧!”接着他快步如飞,出了校外。
周进到我身边,问:“这家伙是谁,看起来鬼鬼祟祟的,找你干什么?”我将手写本揣进口袋,说:“没事呢,只是路过的一个老乡。”尽管我极力轻描淡写,可“我还会来看你的咧”那句话,却像超强的重低音在我耳边缭绕,余音不绝。就这样,我一直风平浪静的生活,被那个人搅乱搅浑了。即使表面波澜不兴,但有一种潜伏的危机在择机而动。而我对一切无能为力,仿佛俎上肉,釜中鱼。
但是,那个人仿佛消失了一样,许久后都没有音信,所以这事件可以暂缓一缓。现在我要说说同学们的故事,这些故事千头万绪,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思考了许久,我想只能删繁就简,去蔓存干,就从翟文强的“亮剑”说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