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电影放完了,黑色的幕布拉了下来。首映场,来的人多,苏爱和姑姑苏念瑶不愿意去挤,等着人散尽了才往外出。
苏念瑶看着苏爱道:“方才看电影的时候,你是不说话的,可见这电影不合你的心意。”
苏爱默然不语,她本就不爱说话,妈妈强行给她改了这么多年也没改过来。她很简单,很容易被人看透,没法子。这部电影完全不是她之前想的味道,加入了太多导演的东西——不是她喜欢的东西。
两个人往楼下走,楼梯口突然冒出一个人来,急急拦下她们,叫了一声:“苏小姐!”
苏爱对待陌生人是一贯地不知所措,只是听着面前的男人自我介绍道:“我叫秦桑,是电影的导演,想请教一下苏小姐。”
他长了一张娃娃脸,浑身洋溢着旺盛的活力。看着他那一双真诚的眼睛,苏爱倒说不出什么话来了。秦桑看着苏爱,陪她一起沉默,惶惶的像是怕自己做错了事。苏念瑶见面前男人越发尴尬,便笑着同秦桑谈起电影里的几个镜头,三人一起下楼。
秦桑替两位女士叫了车,绅士十足地拉开车门,苏念瑶、苏爱致谢,秦桑望着苏爱道:“我想拍苏小姐的另一篇小说,不知道苏小姐肯不肯为我写本子?”
见苏爱沉默,秦桑忙道:“报酬方面,只要苏小姐答应,是可以谈的。”
苏爱听到“报酬”两个字,不自觉地扶了一下车门。自从上次把所有稿费都给了方煜成,她便拮据起来。她向来不管账,也不是会算账的人,之前花起钱来大手大脚,现在看到喜欢的也舍不得买了,连和姑姑的生活费都成了问题。
她的所有热情,所有精力,全部在方煜成身上消耗殆尽。这样的恋爱谈起来消耗人,她说她萎谢了,便真的萎谢了。她再也写不出那样满怀欢喜的文字,起笔总是磕磕绊绊,不甚满意。就算写成,报纸也因着方煜成的干系不敢刊登她的文章,她只好靠卖之前的版权赚钱。
苏念瑶见苏爱不作声,便自作主张地替苏爱应了,邀他和影视公司的老板改日来她们的公寓详谈。秦桑见苏爱没有反对的意思,便松了一口气,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微笑着和两个人道别。
回公寓的路上,苏念瑶突然笑了:“这个孩子倒可爱。”
苏念瑶不曾嫁人、不曾生育,因此并不显年纪。她总爱仗着辈分,称呼别人为“孩子”,有一种亲切,也有一种倚老卖老的意思。苏爱是听说过秦桑的,他是个孤儿,有个做小生意的哥哥,家世清白。中国电影方兴未艾,秦桑蒙恩师大力栽培,前途无量。
“我说,这孩子喜欢你,你信不信?”苏念瑶说。
苏爱不以为然,之前和方煜成的那一段轰轰烈烈到众人皆知。既然知道了她的历史,嫌弃她、躲着她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喜欢她?可是她又觉得苏念瑶看这些一向是准的,这让她仿佛被千丝万缕缠绕着,压抑得透不过气来。
她至今仍然不能坦然地想方煜成的事情。从南边回上海,火车轰隆轰隆地开了一天一夜,她蜷缩在铁床上,硌得腰疼,却抵不过心疼。她太爱他,连怪他都舍不得,眼泪哗哗地流下来,无论看到什么都会想起他。
她现在不爱方煜成了,不值当的。天下乌鸦一般黑,她觉得她也没法子再爱上别人。
二
一周后,秦桑同影视公司的老板周波涛一并来了。苏爱之前没有写过本子,不禁有些犹豫。秦桑坐到苏爱身边,同她紧紧挨着,让苏爱不自在起来。秦桑浑然不觉,热情地同苏爱讨论着剧本的改编,说自己想拍一个类似于《简·爱》那样的故事。
“好,我写。”苏爱说。
与其说苏爱是被秦桑口中的故事打动,不如说是对秦桑的那股稚气妥协。她缺钱,也想尝试写些自己没有写过的东西。
一来二去,苏爱和秦桑熟悉起来。苏念瑶买了葡萄,洗好了搁在茶几上。秦桑坐在沙发上看剧本,苏爱给他剥葡萄皮,把剥好的葡萄一颗一颗放在果盘里。秦桑还在看着剧本,另一只手去取葡萄吃,不小心抓住了苏爱的柔荑。两个人都愣了,苏爱不喜欢和人接近,想把手抽回来,没抽动,索性不动了。
“你的手这么凉!”秦桑用手包住她,慢慢揉着,放到唇边呵气暖她。
相处久了,苏爱发现,秦桑口拙,不懂得甜言蜜语。这让苏爱联想到了方煜成,三寸不烂之舌,说的大概就是方煜成那样的男人,油腔滑调,旁人喜欢听什么他便说什么。和方煜成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方煜成说的多,他是个喜欢说话的男人,而她因为喜欢着他,便喜欢听他说话。他对她说过许许多多的情话,他能把一句“我爱你”变着花样地说。
印象最深的是方煜成哄她去买一张婚书,他在婚书上写,但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他是个喜爱结婚而不是恋爱的男人,他愿意为了她离婚,可是他从来不是一心一意只对她一个人。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
苏爱和秦桑的恋爱郑重而又私密,秦桑让她了解了从未在她生活中出现的相濡以沫。她遇着了秦桑,才知道“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是怎么一回事,多讽刺!
电影上映了,秦桑和苏爱去看首映。主办方安排座位时候,将秦桑和苏爱安排在了一起。一个导演、一个编剧,坐在一起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秦桑对这部电影是很满意的,即便是他亲自剪辑的,他也愿意从头津津有味地看下去。苏爱却如坐针毡,这是电影完成之后她第一次看,不是她想要的风格。尽管故事是她设定的:女教师远赴天涯,男主人不甘心地放手。苏爱突然想,如果哪一天她走了,秦桑是不会挽留她的,更不会跟她走。听说,秦桑家里已经在给他张罗亲事。他不敢把他们的事情告诉家里,因为家里不会允许他们在一起。
这次看首映,苏爱是化了妆来的,为了秦桑。她本是不化妆的,可是和秦桑在一起之后,她怕自己太憔悴、太丑,让他厌恶,连小镜子都随身准备着。见秦桑脸色不好,她便赶紧拿出镜子来把脸上的油拭去。虽然明知秦桑未必就是因为她的这一点点油光,她仍然惴惴不安。
苏念瑶说:“你爱上他了。”
苏爱默认,她是爱上了秦桑。尽管秦桑不是懂她的那个人。
电影看到一半她便出去了。秦桑追出来急急地问她:“没怎么糟蹋你的东西吧?”其实是糟蹋了的,她不忍心说。他们的价值观不一样,苏爱从没强求过,谁会懂她。
秦桑朝四周望了望,周围无人,便要来拉苏爱的手:“你这是怎么了?”
苏爱的手僵着,还是让他牵了起来。秦桑轻声说:“我陪你吃些东西去。”
为了避开流言,两人没有在外面吃,而是来了苏爱的公寓。苏爱不会做饭,秦桑便脱了外套、系上围裙进厨房。
阳春面上卧着嫩嫩的荷包蛋。秦桑一边解围裙,一边笑着对苏爱说,他小的时候过生日时,家里都会给他下这样一碗面。
苏爱吃着吃着,眼泪就落到碗里了。
从一开始她便知道,秦桑和自己不一样,他们是相互安慰的两个孤独的人,从未想过将来。
秦桑是拯救她的那个人,他陪着她,过了最困难的日子。知道她手头不宽裕,他便找她合作电影,给她写书评,陪她去他的朋友那儿谋差事。对于苏爱来说,这样的秦桑便够了。他是真心帮助她的,无论是帮她赚钱,还是帮她重新再爱一次。
三
八卦小报嗅到了苏爱和秦桑之间的暧昧气息。苏爱因着方煜成的事情,本来就是极容易引起话题的女人。但当事人没有承认,看客们只得当这是无稽之谈。周波涛笑着和她谈起秦桑,朋友们觉得他们两个不错,说是要撮合他们,问她有没有这个意思。苏爱能够做的,只有摇头,摇头,再摇头。周波涛只以为她是不愿意的,却不知道,他们是不能。
前些日子出了一份汉奸名单,她没有做什么事情,只是因为和方煜成有过一段,名字便被写了进去,成了被众人唾骂的大汉奸。所以,她和秦桑的事情更不好说出去,报纸杂志会大肆议论,秦桑的家里会不同意,秦桑会不高兴,对秦桑的事业也有影响。和秦桑结婚,她想想都觉得奢侈。
在他们的齐心协力下,这段爱情被保密得这样好。除了和她共处一室的姑姑苏念瑶,谁都不知道。
若干年后,苏爱在书里写他们的故事时,想起了某一次的虚惊一场。她两个月没来月事,以为怀孕了,吓得六神无主。秦桑神色懊恼,想不出什么对策。后来她的月信到了,秦桑虽说着那样没有什么,却还是让她看到了庆幸的神色。
结婚和分手是两人之间最禁忌的话题,从开始到结束,他们都是默契的。苏爱站在窗前,盼望着下雨,觉得这样,便可以认为他只是因为下雨不来。
一个雨天,秦桑来了,离他上次来看她已经过去三个月了。秦桑温柔地看着她,脸上还残留着方才进门时烦躁的神色。苏爱想起了听旁人说的他的未婚妻,便问他:“什么时候结婚?”
秦桑的回答却是:“已经结过了。”
苏爱不再说话,脸色已然变了,秦桑便陪着她沉默。听着窗外的雨声,苏爱只是感到悲哀,有一条鸿沟,横贯在他们两人中间,他们谁都越不过去了。天色昏暗下来,秦桑起身道:“我走了。”
苏爱直起身子送他,眼泪安静地流着,秦桑递过手帕来。苏爱擦着泪说:“不会再有人像我这样喜欢你了。”
秦桑说:“我知道。”
苏爱不知道秦桑知道什么,就连她自己,也什么都不知道。
秦桑打了一把油布的雨伞,看起来脏兮兮的。他一头扎进了大雨里,单薄的身躯在风中摇摇晃晃。
风把窗户吹开了,雨水被刮进来,苏爱去关窗。不知道这样的雨会不会把秦桑淋透,回去之后要喝点热的姜汤才好。哦,他是不爱吃姜的,也闻不得姜味。那也不行,他的妻子得逼着他喝一点,要不然感冒发烧,还得吃药打针,他更不喜欢。
这样想着,又悲哀起来。
她不得不走了,受方煜成牵累,背负了汉奸的骂名,国内是无法待下去了。没有秦桑的羁绊,她会走得更干脆。
四
“姑姑,我走了。”苏爱站在门外,轻轻拥抱苏念瑶。
苏念瑶不太习惯两人这样的亲密,苏爱也不习惯,她们僵硬地互相拍了拍肩膀。
“走吧。”苏念瑶说,目光下移,盯着她提的箱子,“到了那里好好的。”
苏爱转路香港,去往美国。自此,和秦桑通信皆无,死生不复相见。在难民营里,她遇到了约翰,上了年纪的充满魅力的大鼻子洋人,笑起来整张脸都是生动的。
人不轻狂枉少年,约翰是最好的例子。她错过了他的意气风发,没关系,至少他留下了故事给她讲。他的眼睛温柔友善,值得她信赖,他的见识阅历以及人生经历也让她佩服。两人一见钟情,开始交往。
苏爱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这是她从没想到的意外,她急忙联系约翰。刚把信投到信箱,她便收拾东西跑去他的城市找他。出乎意料的是,约翰因着这个孩子,向她求婚了。
苏爱在感动之余,更加认定,她没有看错人。两个人约定好,结婚,但不要孩子。
没有婚礼,没有证婚人,也没有婚纱。尽管积蓄不多,约翰仍坚持给她买了戒指,两个人搬了家,在家门口照了一张合影。
方煜成曾经说过,她大概是喜欢比自己年纪大的男人。她认可这个说法,因为这样的男人的阅历深,又成熟,讨她喜欢。约翰比她大近二十岁,婚后几年身体情况越来越差,她也愿意伺候他。能嫁给约翰,她觉得是种福气。如果再早几年遇上约翰,他还不一定要她。
在美国很少收到国内的消息,苏爱同朋友写信,并不刻意回避秦桑,谈起他时语气淡然。
方煜成倒是试图联系她好多次,他的身边又换了别的女人,他还想着和她重新来过。爱到深处,萎谢过后,只觉得这个男人太恶心。
苏爱也听到了一些关于秦桑的消息。听说他和妻子很恩爱,甘苦与共,而对有关于她的往事依旧讳莫如深。他一直都是事业心极强的男人,也在国际影坛中崭露头角,最擅长发掘小人物的喜怒哀乐。
苏爱庆幸着,当初他没有留下她。如果他开了口,或者他为她做什么,她是愿意为他留下的。只是留下之后,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样过。
她曾说,关于秦桑的事,她从未后悔过。
他们曾相爱,想想就心酸。
那时候幸好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