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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回到海景旅店,发现文森特在等我,他的衬衫袖子向上卷了几英寸,上衣披在肩上,这在法国肯定是很流行的穿衣风格,却并不适合莫雷坎比的寒冬。然而,我依然很高兴我穿了领尖有纽扣的长裙。

“我之前去了一趟米德兰酒店。”他提道,“看到那个地方重拾昔日的辉煌,真是棒极了。”

几十年了,米德兰酒店一直矗立在那里,无人问津,我很高兴看到酒店得到了修复,但我非常怀疑它能否重获我们年轻时那样的富丽堂皇。我一直都提不起兴趣去看它里面的样子,缅怀往事没有任何好处。

“林恩和斯蒂芬出去约会了,我就擅自在那里订了一张双人桌。”

我们年轻那会儿,他并不自以为是。我们参加完那次糟糕的同乐会回到家,文斯越走越慢,他停了片刻,一直凝视我的眼睛。情况变化得太快,你甚至都可能没注意到,伊迪,但那一幕牢牢烙印在了我的记忆之中。在那一瞬间,文斯探身向我,我隐隐闻到了他身上的威拓牌汽水、爽身粉和海水的气味。但他只是一直望着我,时不时眨眨眼,我先别开了脸,然后他转身就走,你在他身后大喊,“回家吧,詹姆斯,不要怕把马累着!”我有点希望他不曾犹豫,不曾心照不宣地要我做决定。那天晚上,他回头看了一眼,而我也正好在看他。

此时此刻,我情不自禁地望着他的眼睛,因为我知道他即将失望而归,“你真好。”我说,“但我可能去不了。”如果他提议去克拉伦登饭店,或者是咖啡壶,那该有多好。我身上的这件裙子倒是适合去米德兰酒店,但自从我们二十一岁生日的那天晚上,我就再也没有去过。

我能清楚地想象到那晚会是怎样一番情形:弗兰克注视着我穿过米德兰酒店的大厅,我们在圆屋酒吧喝兼烈鸡尾酒,爵士乐队在台上演奏,我教你跳摇摆舞。但那天晚上,我们并没有去成米德兰酒店。

“好吧。”文森特伤心地说,他凝视着我,像是正在尝试读懂我的心思。

“我们还剩下一些乳蛋饼。”我说,忽然想起昨晚他那么温柔地说起你的名字,他的呼吸中还带有勃艮第葡萄酒的香气,“你要是愿意,欢迎你和我一起吃。”

文森特不需要我问第二遍。

他打电话取消了订桌,跟着我走进厨房。我以前从不允许客人进员工区,但他的存在感觉异常搭调。我在冰箱周围忙活,心里却满是你唱歌的回忆。文森特从柜子里拿出条纹棉布桌布和配套的餐巾,我则把生菜、番茄和洋葱切好,在这期间,我知道你的声音也出现在了他的心里。然后,他去了花园,带回来一枝冬青树枝,用来装点餐桌。通常情况下,这样的自以为是都会招人讨厌,但文森特做这事却让我暗自欢喜。

“你们两个在广播弥撒中唱的圣歌好听极了。”我说,“我仿佛依旧可以听到你和伊迪唱那首二重唱。”我默默地感激文森特让我可以再次说起你的名字,“没人能想到,你是在最后一刻被拉来救场的。”

他咧开嘴笑了,就跟我表扬林恩拔出花坛里的杂草或把天竺葵移植到花盆里时他的笑容一模一样。

“谢谢你。”他忽然很正式地说道。

我的心里一阵翻腾,这种感觉异常熟悉:一个男人抛弃了我,就会变得非常冷漠。父亲一个酒友的儿子追了我很多年,但他在最后失去了兴趣;有一个四处推销的销售员不再来海景旅店住,我才意识到我其实早已开始盼着他的到来,虽然我从未向他袒露心声;谢菲尔德市的一个退休校长在他家附近找到了一个女人,便不再来追求我。

明天,文森特就将返回养老社区,而我可以假装他从没回来过。

我摆好餐具,抚平桌布上的褶皱,抬起头就看到文森特拿出一份长方形的礼物。

“希望你不要介意。”他说着把圣诞礼物递给我,我这才想到,他刚才说话不是正式,而是紧张。

我发现自己允许他把礼物放在我的手心,没说“我不能收”,也没说“你太客气了”,而是说:“留下来过圣诞吧,文森特,我过一会儿再拆礼物。”

令我惊讶的是,他既没说“我不能留下来”,也没说“你太客气了”。他毫不犹豫地说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梅芙。非常感谢你。”

我们在休息室里等弗兰克·布莱森来接我。

我穿着礼拜服:盖袖斜条纹长裙,腰间紧紧系着一条腰带。我还穿着一双新低跟漆皮鞋,这可是违反六年级(注:六年级:英国中学里的最高年级。)的着装规定的。母亲并不知道老师禁止我们在学校或家里穿漆皮鞋,因为这种鞋子能反射出我们的灯笼裤。若是她知道了,是不会允许我买这双鞋的。

六点十分了,我开始担心弗兰克忘了,改了主意,或者是我弄错了。自从他和谢丽尔分手以来,我就一直在想方设法吸引他的注意力:做头发,偷擦母亲的唇膏,在上下学的路上从他家边上走过。

“可怜的文斯。”母亲说,有那么一刻,我还以为他向她诉说了心事,告诉她在唱诗班社交活动的那个晚上,他想要吻我。我真希望她没有让我想起文斯,想起我和文斯一起看的月亮,文斯的脸,文斯的温柔臂弯和忧伤的蓝色眼眸。但她接下来说道:“可怜的杰拉尔德。”

父亲放下《曼彻斯特卫报》说道:“她只是去法国探亲了。你也知道,镇里的人就喜欢乱传小道消息。”

文斯的母亲已经好几个礼拜不见人影了。有人说她受不了英国的天气,回老家巴黎了;有人说她做腻了家庭主妇,就重回老东家,继续去演歌剧了;还有的人非说她和老情人爱火重燃;而文斯告诉我,她很快就会回来,只是他的语气里充满了不确定和恐惧。

你坐在父亲的膝盖上,将双腿伸在身前,不让他看报纸,拉着他欣赏你的新鞋。医生认为你无须再穿矫形靴,于是我们给你选了一双漆皮鞋,鼠尾草色,平跟,鞋子上带有一个横条,作为额外的支撑。

“你和梅芙真时髦。”父亲对你说,“我的两个流浪儿,美丽的流浪儿。”

母亲用发卡重新卡住我耳朵上方的头发,这样我的一头卷发就垂在肩膀上,我偷偷看了一眼时钟,盼着弗兰克赶快出现。

“小鸡怎么叫?”你问,还把手臂弯曲,做成翅膀的样子,“鸭子拉齐,公鸡洛基,小鸡里肯。”你大声说道,我、父亲和母亲也一起唱道:“天要塌了!”

就在此时,敲门声响起,父亲把你抱下他的膝盖,走过去开门。

“晚上好,年轻人。”我听到父亲这么说,“依我看,你是要和我家美丽的双胞胎之一出去约会吧。”他听起来像是长出了一口气,这让我很想知道他是不是也在担心没人追我,担心男孩子们的母亲会提醒她们的儿子我们家的基因有问题。

“是的,先生。”弗兰克说,“那是我的荣幸。”

“小伙子给你带来了这个。”父亲告诉母亲,把一捧黄水仙交给她,并带领弗兰克走进休息室。

弗兰克那头深烟叶色的头发比文斯那头淡金色的头发还有法国味儿,他的青白肤色比文斯那红润的脸颊更具地中海风情。

母亲只是点点头,表示感谢弗兰克的礼物。“必须在九点前把她送回来。”她说,“文斯的心情好点了吗?”

我感觉自己的脸腾一下就红了,偷偷看了弗兰克一眼,但他只是轻松地回答道:“说实话,我也不清楚。他从不把心里话对别人说。”

你拉住弗兰克的手,和他一起唱《围着花园转呀转》,然后,你搂住他的腰,推着他在休息室里转圈圈,假装是在开火车,而你通常只和父亲玩这个游戏。

弗兰克很快就抓住了要领,他喊“呜呜”和“哐啷哐啷”,时不时偷看我一眼,摆动双手,好像它们是车轮。

父亲在一旁大笑,你玩得开心极了,咯咯笑个不停,还尖声叫着“呜呜”。你拖着我和你一起拉火车,我笑着和你们一起玩,看到弗兰克喜欢你,而你也喜欢他,我不由得松了口气。

我和弗兰克终于该出门了,你最后一次拉着他的手臂告诉他,“伊迪很时髦。伊迪斯·玛丽·马洛尼是七大洋中最时髦的女孩。”

弗兰克需要我的翻译才能听懂你的话,知道这个,我不由得大吃一惊,毕竟你说什么我都能理解。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我觉得我的长筒袜、袜带和灯笼裤都倒映在我的漆皮鞋上。

“这是当然啦。”弗兰克说,“你和梅芙是非常时髦的女孩。”

“要守规矩,梅芙!”你哈哈笑着说,还冲我吐舌头。

“我好怕怕!”我玩笑道,每次你这么调皮,我都会这样。母亲没看我,于是我也吐吐舌头,你看了后嘻哈笑了起来。

“伊迪·马洛尼唱起歌来就跟歌星一样!”你说,怎么也不肯松开弗兰克的手臂,“伊迪·马洛尼唱起歌来就跟歌星一样!”

弗兰克肯定听见你在和文斯完成二重唱后也这么说过,而你本来应该和他一起唱二重唱的。他来晚了,你和文斯开始唱了,他才推开教堂后门走进来。我记得他把一根烟举到嘴边,假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说不定母亲也记得那一幕,说不定她就是因为这个,才会用脚轻轻踢着椅子腿,而她每每生气或是焦虑,总会做这个习惯动作。

谁都有可能睡过头,文斯的父亲就是有点反应过度。弗兰克自己的乐队将在高蒙舞厅、圆屋酒吧和冬园里表演。

父亲掰开你的手指,不让你继续拉着弗兰克,然后,他把门打开,“走吧,记住九点前把她送回来。她妈妈可不是好惹的女人。”

弗兰克是个大胆放肆的人。前门刚一在我们身后关闭,他就捧起我的脸,把我拉到他的怀里。“梅芙·马洛尼,你真美。”他小声说,还交给我一个系着蝴蝶结的盒子。里面有四块撒了糖霜的巧克力。他肯定是省了很久的配给券,才能买到这些巧克力。他吃了一块,把其他几块都塞进我嘴里,巧克力在我的舌头上融化了。“我很久之前就想约你出来了。”

此时此刻,一个男孩子与我有了肌肤之亲。而且,这个男孩子不是其他什么人,而是弗兰克。他就像是什锦水果味的冰激凌,他喝坎伯兰麦芽酒,穿两种色调的皮鞋,而他很快就要去服兵役了。

文斯从未摸过我的脸,也没夸过我漂亮,他甚至都没牵过我的手。我和文斯每次出去都是带着你,所以我觉得我以前从未真正约会过。

然而,我和弗兰克毫无疑问是在约会,因为他把我的脸拉得更近,他那粘着巧克力的嘴唇轻轻地印在了我的唇上。我不用想我们在学校里交换的接吻窍门,因为我的身体像是很清楚该怎么做。弗兰克·布莱森的吻是巧克力味的,他的身上散发出甘草糖、香烟和薄荷糖的气味,我的全身在一点点变软,而他的身体则感觉那么坚硬,我从不知道亲吻竟是这样的感觉,与弗兰克·布莱森在海景旅店的前门台阶上接吻,而父亲和母亲就在大门的另一边,竟然是这样的曼妙感觉。

他松开我,我才发现你站在窗边,从窗帘的缝隙向外张望,虽然我看不懂你的表情,但当我任由弗兰克拉起我的手,带着我穿过小路,离开海景旅店,我感觉到我让你失望了。

1948年10月17日

亲爱的马洛尼先生、太太:

伊迪斯在广播弥撒的表演非常成功,恭喜你们。她或许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但你们肯定已经发现她有了明显的进步。她与文森特一起把二重唱完成得不错,虽然她一开始有些胆怯,而这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弗兰克·布莱森不在。然而,没有哪个人是不可取代的,文森特和伊迪斯的表演就是个证明。我很肯定,你们听说弗兰克·布莱森因为公然违抗我制定的规章制度而被开除出唱诗班,一定会松一口气。

此致

杰拉尔德·罗珀

又:谢谢你们的好心提议。鉴于我们现在遇到的困难,你们的热情好客正好缓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文森特在放学后和我下班前这段时间能在你家吃饭,并且有人陪伴,确实是帮了我的大忙。

文斯的父亲催促他赶快去客厅,他看起来有些搞不清状况。母亲和谢丽尔马上起身,我则拉着你站起来。“恭喜!”我们喊道,你大呼小叫,还直拍手,但是,你虽然练习了一个下午,却还是没能说出“恭喜”这个词。

父亲拍拍文斯的背,“干得好,小伙子。”他说,“你真为圣玛丽教区增光添彩啊。”

文斯看着我,像是我能解释到底出了什么事。

刚收到邀请那会儿,我想象着整个屋子里都是宾客,托盘上摆满了金汤力鸡尾酒,碗里装着松糕、水果沙拉和牛奶冻。但事实上,餐桌上只摆了七人份的餐具。只有我们和谢丽尔在座,感觉真是有点怪。况且我也没听说他们两个在谈恋爱。我对文斯的评价大大下降,我在几年前把谢丽尔当成闺密,当时,弗兰克和谢丽尔在一起,但我并没有因此就对弗兰克产生反感。

“喝一杯吧。”父亲小声对母亲说,同时伸手去拿雪莉酒。

“乔。”母亲说,“要守规矩。”

“要守规矩,梅芙!”你说,“我好怕怕!”

你把手伸向谢丽尔,她有点尴尬,“我的名字叫伊迪斯·玛丽·马洛尼。”你说,“我住在航运西路三十一号海景旅店。你叫什么名字?”

“你认识谢丽尔的!”我说,“我们每个礼拜都能在唱诗班见到她。”

她握握你的手,“马儿谢丽尔!”你喊道。

我和文斯狂笑起来。你说得很对:她有一头浓密的栗色头发,脖子修长,还有一对棕色大眼,看起来确实与马有点像。

“马儿谢丽尔!”你觉得第一次说的效果还不错,便又说道。

但谢丽尔没笑,所以,当你唱起你最喜欢的小调,我们都松了口气:“香水!长方块!蜂蜡!噜啦啦,三个男人在一个浴缸里!咕咕咕,我是真心爱着你。我喜欢猫头鹰。”

自从弗兰克约我出去,谢丽尔便不再搭理我了,后来,她开始上班,我依然留在学校读书,我们就更加疏远了。你一个人自说自话其实是件好事,我可不愿意假装我们以后会一起去守护神电影院看电影,假装我会去市场找她,她让我买哪个颜色的唇膏,我就从她的摊位上买哪个颜色的唇膏。

“并不是每天都有一个父亲能庆祝他儿子收到了剑桥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罗珀先生宣布道,他交给我们每个人一只雪莉酒杯,唯独你除外。

“入学考试其实一点用也没有。”文斯提醒道,“除非我能通过高级考试。”

我们都获得了优异的毕业成绩,为此在学校里还得了奖,但对于高级考试,我的心里依然直敲小鼓。我在你睡醒前就得起来复习不规则动词表,我一边把你抱在腿上,一边完成了关于法国大革命的限时作文,我甚至还提醒弗兰克,在考试前的一个月,我没办法经常和他出去约会。我发誓要考满分,虽然我觉得这其实只对我自己而言很重要。

“恭喜!”你脱口而出,“嗨,嗨,万岁!”

“说得好,伊迪斯。”罗珀先生说道,“你连剑桥大学入学考试都通过了,那高级考试对你来说就是走个程序而已。”他举起酒杯,又说,“大多数男孩子还需要一年,才能取得你现在的成就。现在,我们来举杯吧。”

“等等,爸爸。伊迪,要不要来杯牛奶?”

“请来杯啤酒吧!”你喊道。

罗珀先生似乎并不觉得好笑,但父亲笑了起来,“不愧是我的女儿!”

“别再搞怪了,伊迪。”母亲插口道,“要不要喝牛奶?要,还是不要?”

“可口可乐和奶油冻!哇!”

“给她拿杯牛奶吧,文斯。”母亲说,“那样就太好了。”

文斯走进厨房,罗珀先生放了张唱片。你扑通一声坐在地上,摆出习惯的姿势,把双腿放在屁股两侧,还把耳朵凑到留声机边上。罗珀先生放的是管弦乐,你听得入迷了。我们在海景旅店从不演奏古典乐,但看你的样子,像是早就听过这段乐曲,因为你正在假装指挥,而且选择的时机都很完美。母亲像是一方面对你的能力感到惊奇,另一方面又因为你这么吵闹而尴尬。

罗珀家像是并不经常举行派对:餐椅上依旧套着保护罩,长沙发上没有人坐过的痕迹,而且,这里感觉很冷清,海景旅店的客房只有一连空了好几个礼拜,才会有这种感觉。

如果文斯的母亲在,那这里肯定充满了葱蒜和红酒的香气。

我曾无意中听到父亲说,文斯的母亲可能是受不了罗珀先生太自负,母亲就开始责骂他。我过去一直以为文斯的母亲去巴黎上台表演了,穿着绿缎子长裙,在观众一次又一次的“安可”声中鞠躬致敬。但文斯告诉我,她没打过电话回来,也没写过信。说不定母亲是对的。也许罗珀先生真是个鼓舞人心的人。

“过来,伊迪斯。”罗珀先生说,文斯为你拿来了牛奶,“和我们一起站起来,冷静下来。”

父亲向前探身,我看得出来他很生气,但母亲用手按住他的手臂,看了他一眼,像是在说:你敢动她一根汗毛试试。

文斯扶你起来,他说:“我们还是不要小题大做了。考试这种事,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胡说!”他父亲道,“现在没什么能阻止你了。”他举起酒杯,说道,“敬文森特!”

“敬文森特!”我们异口同声道,文斯脸红了,只是忙着让你用手握住玻璃杯。他把牛奶倒进一只雪莉酒杯,他这么做真是太好了,但你肯定更喜欢塑料杯。

罗珀先生让我们到餐桌边落座,母亲帮他拿出一盘盘马鲛鱼、新土豆和甘蓝菜,然后,文斯先帮你去除鱼骨头,把蔬菜切成小块,才把餐具交给你。

“给我们讲讲面试的事吧。”谢丽尔说。

我感觉自己和她比起来就是个小屁孩,我很清楚我的头发没有在头顶扎成马尾,我没有涂大红色口红,我的长裙不是露背款。和她在一起,我总感觉自己又笨又难看,现在这种感觉更强烈了,因为她已经出去工作,而我仍在上学。

文斯告诉我们他必须写一篇赋格曲,还要即兴演奏一段合唱曲目。我想象着我和弗兰克在火车上吃火腿三明治;文斯在站台接我们,带我们去三一学院;我和弗兰克手拉着手,在回廊里徜徉;文斯演奏巨大的管风琴,带我们参观天花板很高的图书馆。最好的是,我、弗兰克和文斯可以去参加那种充满童话氛围的舞会。那时候文斯应该早就和谢丽尔分手了,正在和一个文静的女孩约会,那个女孩肯定很有主见,很漂亮,但不会化妆,也并不过分热衷高跟鞋。

不过我觉得弗兰克肯定不愿意把休假时光花在漫长的旅行上,他宁愿把钱存起来,用来支付定金买汽车修理厂。等他服完兵役,我们的周末很快就会填得满满的。他和战友组建的乐队计划去爱尔汗布拉宫、高蒙舞厅和冬园演出。在我们自己的地盘上就有这么多事要做,所以没理由千里迢迢跑去剑桥大学游玩。

门铃响了,罗珀先生去应门。

你一直在说话:“青蛙怎么叫?你最喜欢谁,是彼得·潘,还是捉鬼小精灵?永不说再见,因为再见意味着别离。弗兰克在哪里?文斯在哪里?文斯在这里。我的名字叫伊迪斯·玛丽·马洛尼,我住在航运西路三十一号海景旅店。你叫什么名字?”

你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但我很肯定我听到了弗兰克的声音。我八成是听错了,毕竟他从未提到要离开军营休假。

“我习惯姗姗来迟。”他开玩笑说,虽然他并没有收到邀请。罗珀先生一直不喜欢文斯和弗兰克交朋友。

“恐怕有些……”

但弗兰克没让罗珀先生把话说完,他径直穿过走廊向我们走来,说:“我的两位时髦女孩都在啊!”他俯下身,亲吻了我们两个,他身上的制服十分硬挺,散发出烟和油的气味。

“弗兰克在哪里?”你问道。

“我在这里呀!”

“伊迪斯·玛丽·马洛尼是七大洋中最时髦的女孩。”你尖声说道。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弗兰克笑道。

我其实很清楚我不过是中人之姿,没有继承母亲那出水芙蓉一样的美貌,但弗兰克叫我时髦女郎,让我感觉自己宛若明星。

虽然你对你自己的外表很满意,但我还是希望我今天要是给你打扮一番就好了,我真希望能让你拿出最好的一面。你现在只穿着宽松的棉衬衫和长裤,而且头发也应该洗洗了。

文斯尴尬地站着,像是不清楚该怎么应付弗兰克的突然造访,弗兰克则说他听到大家都在祝贺文斯,还说他一向都知道文斯刻苦学习,成绩一流。但听了这些话,文斯并没有回答。

我感觉弗兰克和文斯都在看我。我只想到我的头发是新洗的,我的腰上系着丝带,我的手臂上有雀斑,却想不出该说什么。

“你在沙发上坐一会儿吧,我们要吃饭了。”罗珀先生告诉弗兰克。

“不要紧。”弗兰克笑道,他抱你站起来,坐在你的椅子上,让你坐在他的膝盖上。

你灿烂地笑了起来,不断地说着“伊迪斯·玛丽·马洛尼是七大洋中最时髦的女孩!”这句话;父亲笑着说:“真难得啊,伊迪,你没想到会见着弗兰克吧,亲爱的?”母亲则用双脚敲击着椅子腿。

罗珀先生震惊不已。

我尽量不去看弗兰克的眼睛,因为我知道,要是我看他,一定会笑出来。但当我把注意力放到文斯身上,就发现他的笑容中夹杂着些许悲伤。

我很高兴弗兰克突然前来,然而他的到来叫我很不自在。

罗珀先生啧啧两声,像是在和他自己进行一场私密的对话。但他似乎猛地想起了他是主人家。他清清喉咙,把他的餐具放在盘子上,说:“你错过了主菜,不过我们会多准备一些冰激凌。”

“看起来伊迪已经吃饱了。”弗兰克说着开始吃你盘子里剩下的食物,“浪费不好。”

“伊迪斯·玛丽·马洛尼是七大洋中最时髦的女孩!”你又说,这次还抓着罗珀先生的袖子。

“松开,伊迪斯。”他说,然后扭头看着我,“梅芙,我听文森特说你很聪明。”

“松开!”你插口道,“我的名字叫伊迪斯·玛丽·马洛尼,我住在航运西路三十一号海景旅店。你叫什么名字?”

“你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我很想告诉他,回答你的问题对他不会有任何影响。但我只是说我会帮母亲打理海景旅店的饭食,我要在旅店里新增鸡尾酒夜晚欢乐时光项目,还要开放休息室出售下午茶。

“你闭嘴!”你尖声说道,“松开!”

母亲和父亲对视一眼,但他们选择效仿罗珀先生,假装没听到你说话。

“你真臭!”

你说这句话时是那么开心,我们全都忍俊不禁。

“梅芙听法语广播。”父亲说,“她全都听得懂。”

罗珀先生注意到父亲的酒杯空了,便伸手去拿玻璃雪莉酒瓶。但父亲伸出一只手,说:“你这里有威士忌吗?”罗珀先生有些慌张地说:“当然,当然有。是我照顾不周。”

“一半威士忌,一半水。很多很多水。”父亲说,没有理会母亲向他投来的指责目光,“老师说梅芙是全班第一。”父亲继续说道。他说这话,脸上带着调皮的表情。我早就注意到,他只对海景旅店里比较爱炫耀的顾客提到我的优异成绩。他说我是班长,拉丁语考试得了九十八分,说完他就咯咯地笑,像是在说:想不到我的女儿是个大才女吧。

“有没有考虑过去教书?”罗珀先生把一杯威士忌递给父亲,他的这个问题显然是向他提出的。

我想象自己站在一间教室的前部,手里拿着一支粉笔;或在大会上主持祷告;或站在渡轮的甲板上,正带着一群六年级中学生去法国旅行。

我不敢看父亲和母亲,因为我不愿意让他们以为我宁愿当个法语教师,也不愿意帮忙打理海景旅店;或是让他们以为我宁愿去上大学,也不愿意带你去唱诗班,帮你打发那些不那么友好的客人。

“是这样的,”罗珀先生说,“我在这一行里有些关系。”然后,他滔滔不绝地说起他知道利物浦有一所师范学院,说起奥莱利神父的一个朋友,说起他认识一个很了不起的修女,为天主教每周国际评论杂志《碑匾》撰写文章,他还说起天主教教育和奖学金,并且可以代我们去打听打听。

“这么多年来,你帮了我们很多了。”母亲说,我打起精神,准备迎接母亲接下来可能说的话:但如果你能不往我们的女儿脑袋里灌输愚蠢的念头,我们将感激不尽,或是请不要干涉我们的私事。母亲很少去公共场合,但她一旦来到公共场合,总会表现出超凡脱俗的气势。“当然了,梅芙的事还是要她自己做主的。”她又说,“但我觉得她应该会喜欢当老师。”

父亲一口干掉杯里的酒。他肯定和我一样,都因为母亲的回答而大吃一惊。

“你喝醉了!”你开玩笑道,然后,你冲每一个愿意听你说的人都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罗珀先生去拿甜品,我几乎一言不发。母亲竟然愿意让我去利物浦上大学!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和其他有共同爱好的女孩子交朋友,一起读乔治·桑的书,看杰奎琳·奥德利的电影,我甚至还可以乘渡轮去法国。

“你觉得我父亲的提议怎么样?”文斯小声说。

其他人都只顾着听你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于是,我让他帮我找几本福楼拜写的小说。

“我在楼上找到了一本《包法利夫人》。”文斯探身向我说。最近,他的肩膀变宽了,婴儿肥不见了,反而长出了坚硬的肌肉,“母亲在那本书的内封面上签了她的名字。”

文斯近来很少提到他的母亲。也许是因为他那很轻的声音,也许是因为他用手指拨弄着一头浓密的金发,反正他让我感觉我们之间有了一个秘密,像是除了我,他不会对其他人说起他的母亲。

我问他有没有她的消息,他说她一直杳无音信,而且,现在他父亲都不愿意提起她的名字。“我们可以去法国。”我提议,“去找找你家的亲戚。说不定他们知道她的下落。”这会儿,我意识到有人在看我。弗兰克的目光是那么强烈,我不得不别过脸,不再面对文斯。

在其他人聊得兴起的时候,弗兰克在我耳边小声道:“千万别任由罗珀先生蛊惑你。”

我真惊讶,他竟然不晓得我有多渴望偌大的阶梯教室、图书馆里的梯子和学生宿舍。

文斯用他的餐巾接住了你滴落下来的冰激凌,不然你的裤子准会弄脏。一个医生告诉过父亲和母亲,你不可能学会自己吃饭;卫生随访员告诉他们,对于把勺子举到嘴边这个动作,你做起来要比正常人难上十倍。

你终于吃完了,还说这顿饭“美味极了”,文斯把你的下巴擦干净,你则缓缓地把勺子放回碗里,你一直都渴望把一切都做好。我觉得这就是你为什么等这么久才学会走路,你一连好几个月都在楼梯顶端蹒跚而行,然后,从楼梯底部一直走到了顶部,有些友好的客人还站在走廊里为你欢呼。

“马洛尼家的双胞胎相当特别吧,弗兰克·布莱森。”罗珀先生又说,我听了这话大吃一惊,不由得咳嗽起来,“伊迪斯在唱诗班里唱得最好。”

“我碰巧与你的看法相同。”弗兰克说。

“而且,梅芙上了师范学院,一定会表现出色。”

我正打算告诉罗珀先生我能不能上大学还要看考试成绩,此时,我突然发现你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你的一只手伸进裤子里面,你闭着眼,很享受地叹着气。

我感觉父亲和母亲肯定也注意到了,但他们没有看我。

“您觉得我得考个什么样的分数?”我问道,免得罗珀先生看见你的样子。

谢丽尔和弗兰克尴尬地对视一眼。

罗珀先生聊起了百分制、学生成绩分布曲线和教育标准,我趁机哄你把手从裤子里拿出来,然后,文斯鼓励你伴着音乐唱歌,仿佛刚才并没有发生任何麻烦。

罗珀先生继续侃侃而谈我的大好未来,他的注意力从未从我身上挪开片刻。

要守规矩,梅芙!我好怕怕!你的阴部在哪里?往下,往下。对啦,就是那里!噜啦啦,三个男人在一个浴缸里,你觉得他们是谁?你的阴部在哪里?你好,梅芙!又捣蛋了?鸽子怎么叫?咕咕咕,咕咕咕。往下,往下,往下。噜啦啦。用鼻子吸气,用嘴呼气。那就对了。鸽子怎么叫?卧室里的水罐轻轻地摇晃。热点,热点,再热点。噜啦啦。咕咕咕,我是真心爱着你。噜啦啦。咕咕咕,咕咕咕。要守规矩,梅芙!

电话响了。我和文斯虽然早就吃完了最后一点乳蛋饼,却依然坐在餐桌边没有动。我曾经写给弗兰克的信带着强大的力量涌入我的脑海,我很想知道文森特能否看出在我心中埋藏了很久的问题:弗兰克怪我吗?变化是不是从我们生日的那个晚上开始的?他有没有后悔?

电话让我从我给自己施加的压力中解脱出来,不然,我说不定会把我现在再也不能问弗兰克的问题向文森特提出来。

“这里是海景旅店,有什么可以帮你的?”我问,同时准备好笔,记录预定信息。

“梅芙,是我。”

听到多特的声音,我有点吃惊。我的注意力一直都在文森特和弗兰克身上,以至于都忘了斯蒂芬和林恩。“出什么事了?”我问,我已经开始翻阅地址簿,查找当地警察局的电话。

“是不是出问题了?”我问道。我怎么可以让他们离开我的视线。“是不是林恩犯病了?”

我忽然想起你在浴缸里胡乱摆动四肢,嘴巴扭曲,一半脸浸在水下,不停地用脑袋去撞浴缸。

“妈妈!”我喊道,尽量压制住我声音里的恐慌,“爸爸!”

我把你的头从浴缸里拉出来,只觉得自己的手臂软绵无力,你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而且变得异常沉重。有那么一瞬间,你的头在抽动之下脱离了我的手,你整个人随之向后栽倒在水里。我使劲儿拉着你,要把你扶到浴缸边缘,但你总是向下滑落。

“不是的。”她说,我虽然松了口气,却还是无法将你在我怀里犯病的记忆抹去,“他们在回家的路上来我这里了。”她解释道,“所以,他们一个小时后才能回去。”

“我们应该一直守着他们才对。”我说,电话线紧紧缠绕在我的一根手指上,“先天智障患者都以为自己很能干。”

我还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多特就笑了起来,“梅芙,亲爱的。”她说,“现在人们都用‘唐氏综合征’这个词。”

我的脸登时就变得火烧火燎的,“我没别的意思,多特。”我说,“我就是太担心了,仅此而已。”但愿文森特没听到我说的话。

在我说话的时候,多特一直在笑,“别在詹妮面前这么说就行了。”

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她指的是那个社工。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我想象她用手抚摸着她的光头。

“今天下午斯蒂芬和林恩不在,你肯定觉得很冷清吧。”

我很想告诉她,我正在招待一位先生,但文森特或许能听到。无论如何,这么说也不好,毕竟几年来她家里必定感觉空空荡荡,我怎么能说我有人陪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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