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文化里,存在一种很奇怪的“招安”现象。
有些人,在没有进入权力系统之前,整天慷慨陈词,批评政府。而一旦穿上了官服,就完全像换了一个人,对权力低眉顺眼起来。就好像政权更迭,反对派成了执政党,立即就忘了竞选承诺,变得比原来的还坏。
孔子也被“招安”过。
五十岁之前,孔子是个教育家、政治学家。他自由地抨击春秋和鲁国政治,认为三家大夫的行为“是可忍孰不可忍”。五十一岁,孔子出仕,担任鲁国中都宰,即中都县县令。五十二岁,由中都宰升至司空,旋即升任大司寇,由政治学家变成了政治家。
“招安”后的孔子,如何看待政府,如何决定改革呢?他与鲁国的执政者又有哪些碰撞呢?
孔子出仕,是在鲁定公九年。从出仕到结束仕途,前后共四年,这段时间都是在鲁定公的统治之下。
先说一下鲁定公这位君主。鲁定公能够当上国君,和鲁昭公的失败有关。
鲁昭公兵败于三家后,流亡到了齐国。一直到死于齐国的乾侯,前后在外八年。这八年,鲁国并没有另立新君,而是由执政季平子担任代理君主一职。昭公死后,按照礼法,应由昭公的儿子继位。但季平子怨恨昭公,连带不喜欢昭公的儿子们。季平子支持昭公的弟弟出任国君,这个人就是鲁定公。
鲁定公出任国君的这一年,季平子重新修缮了早已废弃的鲁国先君鲁炀公庙宇。鲁炀公曾继承兄长鲁考公登上君位。季平子的用意很明显,就是告诉鲁国人,鲁昭公死后,自己废子立弟,让鲁定公继位,历史上已有先例。所以,和昭公相比,鲁定公受三桓挟制更深。他登上鲁国权力的顶峰,实在是季孙一手的功劳。
《论语》记载过两次孔子和这位傀儡君主的谈话。
《论语·子路篇》记载,鲁定公问孔子,“一言而可以兴邦”,有这事吗?孔子答,说话不能这么简单。不过,大家都说,“为君难,为臣不易”,假如知道做君上的困难,不就几乎可以一言兴邦吗?定公又问,“一言而丧邦”,有这事吗?孔子说,说话不可以这么机械,大家都说,“我做国君没有别的快乐,只是我说的话,没人敢违背。”假如说的话正确,没人违背,不是很好吗?假如说的话错误,不就是一言丧邦吗?
《论语·八佾篇》还记载了鲁定公和孔子的另一则对话。鲁定公问,君主使用臣子,臣子服侍国君,各自应该怎样做?孔子回答,君主应该依礼来使用臣子,臣子应该尽忠服侍君主。
孔子和定公的这两则对话,都涉及一个核心问题,就是如何当好一个国君,如何做好一个臣子。这是整个春秋都没有处理好的问题。君指挥不了臣,臣不听从君。当时存在这个问题的不只是鲁国。《论语》记载,孔子到齐国,齐景公很苦恼,他问孔子怎样处理乱臣贼子,孔子回答,“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做君主的要像个君主,做臣子的要像个臣子。虽然臣子存在问题,但是作为君主也要承担责任。孔子给齐景公开的药方,和给鲁定公开的药方,基本一致。
君臣双方都没有尽到责任,从而导致了国家的危难。定公的哥哥、失败的鲁昭公就是最好的例子。《左传》记载,昭公和季孙发生战斗时,昭公的军队起初攻开了季孙的大门。季平子登上了武子台,向昭公请罪。季平子请求躲避到沂(水)上等待昭公发落,昭公不许。季平子请求罢官还乡,回到封地费,昭公也不许。季平子又请求,只带五辆车,逃亡他国,昭公又不许。昭公之臣子家子就劝昭公:“您就答应季孙的请求吧,让他带着家眷逃亡。季孙在鲁国的根基太大了,国人认识季孙,而不认识君上您。如果他再三请求,您还不答应,将激起众怨,到时不好收拾。”昭公不听。
结果,孟孙、叔孙看到季孙危急,出手相救,昭公大败。这时,子家子又劝昭公,“蛊惑您攻击季孙的人已经逃走,您留在鲁国,季孙不敢把您怎么样。”昭公说,“我不堪忍受季孙的僭越欺辱。”最后选择了流亡,踏上了不归路。后人在点评这段历史时就说,“昭公为了个人的理由抛弃国家,抛弃祖先之灵,并将后人抛诸脑后。”(金安平《孔子》)
昭公的失败,源于他对鲁国政局的判断失误。三家大夫树大根深,这是鲁国最大的现实政治。任何改革,任何变化,必须谨慎地对待这种既存事实。孔子说,“为君难,为臣不易。”君主和臣子,都要谨慎地为国家谋划未来。否则,脑门儿一热,轻举妄动,只能是害了自己,害了民族,害了社稷。昭公丧国流亡,正好印证了孔子判断的准确。我想,孔子借这句话,其实也是在劝慰定公,不要像你的前任一样,不知道为君之难。定公向孔子问政后,“为君难”,从此就成了一句名言。后来,雍正还把这句话刻成了玉玺,放置在书案上,时刻警醒自己,做一个靠谱的皇上。
孔子和定公的问答,让我们思考,国家虚弱的时候,君主和臣民究竟谁应该负起主要的责任。在孔子看来,主要是君主。孔子说过,“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政治上,只有高层建立一套公平、民主和法治的秩序,并率先垂范,民众自然会效仿。如果上位的人,专制独裁、贪污腐败,一味要求公民建立道德档案,到头来不过是徒显无耻而已。
《老子》说,“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政治清明,百姓自然会为人淳厚;政治严苛,百姓自然会跟着刻薄。应该说,孔子和老子,在君臣关系上,都强调了君主的义务。
政治家向孔子问计,孔子的回答一针见血。他没有为当权者粉饰太平,一如他在没有从政之前的那种敢言和敏锐。走上政坛的孔子,如果一定要说有何改变的话,就是说话更加圆润,不再直接抨击具体的个人。但孔子对时代和国家的判断,在本质和原则上并没有变化。这样的人,真可谓国家的脊梁。
但是,除了《论语》外,很多书籍中的孔子,并不是这样。这些书中的孔子,天文地理,无一不晓,片面地强调孔子在鉴宝方面的才能,而忘记了孔子的直言强谏。被誉为“史家之绝唱”的《史记》,在这方面就是如此。
《史记》记载,季桓子挖井时挖出了一个瓦罐。瓦罐上画了一只羊一样的动物。季桓子骗孔子说,“我们挖到了一只狗。”孔子说,“应该是羊吧。”大家都很惊诧,孔子解释道:“我听说森林高山中的怪物叫夔、罔阆,水中的怪物叫龙、罔象,而土里的怪物叫坟羊。”大家由此都很叹服孔子的博学。类似的诡异故事,还有很多。鲁迅评价《三国演义》,“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这种说法,用在后世很多孔子故事里也是恰当的。
博览群书被夸大,而政治方面的才华,被刻意地遮蔽了。春秋时期,孔子也面临着同样刻意的误解。《左传》记载,孔子五十二岁,陪同鲁定公到齐国的夹谷和齐侯会盟。齐国人看不起孔子,对齐侯说,“孔丘知礼而无勇。如果会盟过程中,鼓动少数民族莱民劫持鲁公,我们就可以逼迫鲁国签订对我们有利的条约。”齐侯采纳了这个建议。会盟中,莱人窜出,意欲作乱。孔子站了出来,指挥鲁公亲兵击退莱民,并斥责齐侯的失礼。孔子凭借强硬而有智慧的表现,迫使齐国归还了三座被侵占的城池。这个历史事件,史称孔子“相夹谷”。
定公问政,孔子没有对鲁国政局之弊保持沉默。他用如刺的话语,提醒君主的责任。相夹谷说明,在国家和民族遭遇危难的时候,孔子又是如何豁出性命,捍卫国家的尊严。这和我们常见的执政者,对百姓强硬、对长官软弱,对国内残酷、对外国温柔,恰恰形成鲜明的对比。
应该说,孔子是多面的。孔子在阳虎面前,唯唯诺诺,似乎有说不出的害怕。但如果因此认定孔子生性软弱,则又大错特错。定公问政,孔子没有对鲁国政局之弊保持沉默。他用如刺的话语,提醒君主的责任。相夹谷说明,在国家和民族遭遇危难的时候,孔子又是如何能豁出性命,捍卫国家的尊严。这和我们常见的执政者,对百姓强硬、对长官软弱,对国内残酷、对外国温柔,恰恰形成鲜明的对比。
也许,这就是孔子作为政治家和一般政客的区别。政客被权力“招安”后,毫不犹豫地开始“屁股决定脑袋”。出仕前,出仕后,判若两人。他们让人感慨,人的心是复杂的,就像天气,每天都可能发生变化。真真假假,世间有太多的看不透。
孔子却让人看到,人的心灵也可以是简单的,就像气候,长年都能保持常态。不向恶势力低头,不为强权找借口。他任何时候都敢于站出来指出国家存在的问题。任何时候,都敢于付出生命的代价,来捍卫自己认定的核心价值。就像安徒生笔下的那个小男孩,人人都夸皇帝的新装好,只有他敢于冒着杀头的危险,指出皇帝其实什么也没穿。
在沉闷的政治气氛中,如何挺起脊梁,始终如一,让心灵宠辱不惊,四季如春?可以说,历史中的孔子,已经给我们做出了不错的示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