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竞争的社会,一个人能够达到什么高度,很多时候,和选取什么样的人做对手有关。一个人能成为伟人,多半由于他的人生中,碰到了一个伟大的敌人。
孔子一生几乎从不攻击人,只有鲁国三家大夫是例外。《论语》中,三家勉强可以算作孔子的对手。
三家的祖先是鲁桓公的三个儿子,所以三家也称“三桓”。三桓世居鲁国高位,季孙为司徒(总理),叔孙为司马(国防部长),孟孙[5]为司空(建筑部长)。他们有点像《红楼梦》里贾王史薛四大家族,相互照应,“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三家权力,并非来自选举或国君任命,而是源于世袭。世袭制的结果是,天子、诸侯和大夫,相对独立,不存在官大一级压死人的悲剧。但各个系统独自为政,也容易产生不把王法放在眼里的乱局。
《八佾篇》开卷写道,季孙在自家厅堂内,跳起了八八六十四人的群舞。按照礼法,这种舞只有天子才有资格享用。孔子拍着桌子骂,是可忍孰不可忍!
孔子还说,三家祭祖时,竟然唱着《雍》撤掉祭品,这算怎么回事?《雍》是《诗经》的一首诗。它的歌词大意是,诸侯助祭,天子主祭。诸侯静静地立两旁,天子肃穆地立中央。这首诗只有天子祭祖时才能演奏。三家侵权,孔子又一次发出了讨伐的声音。
孔子年轻时曾在季孙家工作过。《史记》记载,孔子出身不好,家境很穷。长大后,为季孙家管理仓库,负责食品草料的采购供给。孔子还做过季孙家放牧牛羊的头儿,把牛羊养得都很肥壮。在季孙家的从政,是孔子走向社会的第一课。此时,季孙是孔子的老板,还不是对手。
人到中年,孔子当上了鲁国的司空。宦海浮沉中,孔子和宰相季孙开始了第一场对手戏。当时,鲁国有一棘手的历史问题。季桓子的父亲季平子与鲁昭公矛盾很深。昭公死后,季平子反对昭公和列祖合葬,就把昭公埋在了鲁公陵园的外侧。
孔子上任后,十分不满这种非礼行为。他就派人挖了一条深沟,将昭公墓和先主的陵墓圈在了一起。孔子对季桓子说:“贬低君主,彰显自己的罪过,不合乎礼制。我把他们圈在了一起,可以掩饰您父亲(季平子)曾经的过失。”季桓子听了孔子的话,反对也不好,赞成也不好,只好默许了孔子的行为。孔子坚持了法律原则,又给上级找到了可下的台阶,打赢了和三家的第一仗。
按照我们的逻辑,戏的主角是英雄,对手一定是坏蛋。孔子是红脸的圣人,三家必定是白脸的奸臣。然而,三家实际并不特别坏,他们对孔子十分客气。《论语》中,孔子多次批评三家,但从未记载,三家向孔子发难。反而,三家向孔子问“政”问“孝”,竟达十多处。孟孙甚至将子弟送到了孔子门下学习。像孔子年轻时一样,孔子的学生大多在三家任职。冉有、冉雍、子路都做过季氏宰,即季氏总管。
在我看来,三家和孔子的对立,并不是出于私人恩怨,而只是因为政见不同。这种不和,也有一个逐渐发展的过程。鲁国国君饱受三家的折磨,三家同样深受家臣的欺凌。三家礼遇孔子,吸纳孔子弟子从政,是想借助孔子这股独立的力量,去除政在家臣之弊。而孔子一辈子都想推进鲁国的政治改革,恢复国君权威,降低百姓税负,建立礼法秩序。这些改革开始的时候,三家并不反对。但改革是把利剑,伤人在所难免,堕三都就是开始。孔子命子路拆毁三家家邑的城墙,三家猛醒,孔子改革下去,必从根本上动摇鲁国的利益分配格局。
堕三都失败,孔子和三家彻底决裂。孔子悲凉地离开了鲁国。孔子周游中,在很多国家短暂地做过官。孟子将孔子的仕宦经历概括为三类:见行可之仕、际可之仕、公养之仕。“见行可之仕”是见有机会推行自己主张,才去做官;“际可之仕”是遇到了一个贤明的君主,才走进仕途;“公养之仕”是由于国君养贤,孔子才象征性地出山问政。
孟子说,孔子只有在季桓子那里是“见行可之仕”。只有季桓子时期的仕途,最有可能实现孔子的理想。季桓子给予孔子充分的信任和足够的权力,推行改革的理念。而在其他君主那里,孔子的主张,并没有得到认真对待。这些君主承诺给孔子的,大多是空头支票,永远没有兑现的日期。
孔子的仕途,走的是下坡路。一站比一站不如意,一程比一程更恓惶。孔子周游,带着弟子,带着理想,奔走在寂寥的旷野。《新约》里约翰大声疾呼:“你们悔改吧,天国近了。”然而,茫茫大地并没有温暖的回声。孔子也是如此。他大声呼喊,想叫醒在铁屋子里装睡的国君。但没有人相信,一个外乡人的政改方案,能够挽救这个已经腐烂的春秋。
孔子四处碰壁之后,鲁哀公十一年,回到了鲁国。这时,季孙家已换了当家人。季康子当上了季孙新首领。
季康子的当政还有一段插曲。《左传》记载,鲁哀公三年秋,主政大夫季桓子病重,留话给家臣:“我死之后,如果夫人生的是男孩,就做季孙的首领。如果是女孩,侧室所生的肥可做继承人。”“肥”就是此时已过而立之年的季康子。季桓子去世,季康子任季孙代理掌门。季桓子下葬后,夫人生产,诞生的是个男婴。家臣奔向朝廷报告,当时季康子正陪同鲁哀公处理朝政。季康子听到消息,一言未发,就走下了朝堂。鲁哀公立即派人探视新生的季孙之主,但婴儿已经死去。婴儿是谁杀的,《左传》没有下结论。但季孙新主的死,代理族长季康子受益最多,显然嫌疑也最大。
这就是春秋。和历史上所有朝代一样,权力的更替总是伴随着隐秘的算计和残忍的杀戮。这种机制下的胜出者,本性上充满了对暴力和权谋的崇拜。孔子一辈子宣讲仁爱,其实就是想给时代一服解药。消弭这种潜规则主宰的斗争,建立一个人人免于恐惧的社会。只不过,孔子的这种主张,如同向风喊话,传得很远,消散得也很快。
孔子最后一次向风喊话,是在鲁哀公十四年。那年孔子七十一岁,距离辞世还有两年。齐国执政大夫陈成子杀害了齐国国君。听到这个消息,孔子沐浴更衣,早早来到了朝堂。老人请求鲁哀公,举兵讨伐陈成子。鲁君问,“齐强鲁弱,发兵讨伐,有几成把握?”孔子答,“陈成子弑君,多数齐国人也很气愤。如果以鲁国全国之众,加上齐国半国之民,打败陈成子,不是没有希望。”哀公叹了口气说,“你还是跟三家商量商量吧。”孔子找到三家,三家无人出来就事态发言。三家用沉默给了晚年的孔子最后一击。
从孔子的经历可以看出,孔子一辈子都想在政治上找到朋友。鲁公、三家、各国诸侯,也都曾经在孔子的朋友名单中占有一席之地。孔子也希望,这些执政者能和自己一起,匡正那个颠倒的时代。或者给他一支杠杆,来撬动这个已经快要停止转动的地球。
为他人而忧,其实就是为自己而忧。为他人说话,就是为自己说话。把违反底线的人视为敌人,也就和真理成了朋友。对于礼崩乐坏的社会,每个人都保持沉默,自己也将成为礼崩乐坏的受害者。
客观上来说,孔子遇到的当权者,对他都不薄。这些人提拔他,任用他,给他很高的俸禄。但孔子并没有因为私恩,放弃政治公义。当这些执政者混乱礼法、大开杀戒时,孔子一定会强烈地抗议,发出良心深处的最强音。朋友不遵守底线,在孔子那里,就成了必须讨伐的敌人。
孔子反复说过一句话,来为此类的抗议作注解。他说,我忝列过大夫之后,不敢不把我的意见坦诚地说出来。哪怕这种真话,得罪了权贵,也要说出来。因为自己当过大夫,对国家便永久有一种责任。这种责任,发展到后来,其实就是杜甫的“穷年忧黎元”,陆游的“位卑未敢忘忧国”。
为他人而忧,为族群而忧,是一个国家兴旺的根本。相反,一个群体,如果普遍地缺乏这种责任感,普遍地对他人的苦难,持久地保持冷漠。那么,这个国家,迟早会面临灾难。所有的人,在这场灾难中,将无一幸免。
德国牧师马丁·尼默勒写过一首短诗,就曾沉痛地预言过普遍冷漠导致的代价。他说,“起初他们追杀共产主义者,我不是共产主义者,我不说话;接着他们追杀犹太人,我不是犹太人,我不说话;此后他们追杀工会成员,我不是工会成员,我继续不说话;再后来他们追杀天主教徒,我不是天主教徒,我还是不说话;最后,他们奔我而来,再也没有人站起来为我说话了。”(《最先他们逮捕共产党员》)
为他人而忧,其实就是为自己而忧。为他人说话,就是为自己说话。把违反底线的人,视为敌人,也就和真理成了朋友。对于礼崩乐坏的社会,每个人都保持沉默,自己也将成为礼崩乐坏的牺牲品。
孔子时代,这个道理,已经应验。孔子劝谏鲁哀公,讨伐弑君的陈成子,哀公没放在心上。十一年后,哀公走上了和齐国国君一样的命运之路。三家大夫共同攻打哀公,哀公出逃,终于死于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