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冬本想挺一段时日等消消气后再去看厉秋。可是他吃不好,睡不好,睁眼闭眼,厉秋的音容笑貌总是在眼前浮现,挥之不去。仅仅过去了几天,他就又增添了许多的白发,脸上的皱纹也更密集了。还长出许多的斑痕。挨批斗时落下的腰疼病也找上后账。他明显地衰老了。当年,他被挂上大牌子挨批斗的时候,什么样的拳打脚踢没挨过?什么样的脏活累活没干过?可是他从没服过输。重新出来工作后,他坚持原则,嫉恶如仇,什么样的污言秽语没听到过?什么样的明压暗挤没遭受过?甚至门牙都被人打掉了一颗,可他也从来没认过输。可是现在他一贯不服输的劲头在厉秋面前消失了。对厉秋也没有一丝半点的气了。于是他就提前跑去江畔小区看厉秋了。
厉秋正坐在方厅里洗衣服。她仿佛失眠了好几个晚上似的,眼睛周围有了黑眼圈,脸紧绷在配置均匀的两个颊骨上,一副忧郁的神情。不过,她一开门看见靳冬时,还是亲昵地笑了一下:“来了?”靳冬的心里一下子就充实和安慰了许多,应道:“来了。”她指指旁边的凳让道:“坐吧。”
靳冬坐下了。他看了看已经装满了衣服的大洗衣盆,以及地上待洗的一大堆,心疼地说道:“可要悠着点干啊。”厉秋苦笑一下,道:“唉,这么一摊子,悠得起来么?”靳冬挽了挽袖子,又想帮她干点活。一转念,不行,这岂不就等于帮她惯孩子了么?这怎么行呢?她应该挨点累,只有这样她才可能被累得觉悟过来。一个人观念上的转变,最有效果的还是靠他本身的觉悟。于是他又重新坐回凳子上去。希望她能够感觉到累,越累越好。
厉秋却不免有些生气。这个人啥时也学会了虚的一套呢?说要帮忙又不动手,忽悠我呢?其实你真想帮忙的话,我还舍不得呢。真是的,她不吭声了,只管用劲搓着衣服。塑料质地的搓衣板被压得有些弯曲了,直让人担心它的承受力。
靳冬似乎感觉到了厉秋内心的活动,也不便解释,就顺着小屋敞开的门往里面看去,以便寻找新的话题。只见小屋里面堆满了破破烂烂的东西,像一个破仓库似的。靳冬不由得问道:“你住哪个屋啊?”厉秋顺便用手一指,道:“开门的这个就是。”靳冬心里一沉。当初来她家上药的时候,她还住宽敞明亮的大屋呢,老闺女娘俩这一回来,就把她挤进这个黑暗的小屋去了。这个老闺女啊,真是的,已经老大不小了,又是识文断字的,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
这当儿,从大屋的门缝里忽然传出一阵小女孩的哭闹声,厉秋着急忙慌地起身,一迭连声地说着“醒了,醒了”,甩甩手上的肥皂沫,就跑进老闺女娘俩住的大屋里去。靳冬随后也跟进去。大屋里已经大变样了,布置得有如五星级宾馆的高间,沙发彩电空调完整齐备。他替厉秋不平起来,不满地问道:“老闺女呢?”
“谁知又跑哪儿去了!”厉秋的口气中带着明显的气愤,“唉,都是冤家,都是前世欠下的债啊。”从她那沉重的神情上看得出来,忙点累点都没啥,最受不了的是心里不断加深着的自责、烦躁和愁苦。
靳冬的心情不觉变得沉重起来。他本打算多坐一会,跟厉秋多聊聊,让俩人的关系恢复到曾经有过的最佳的状态之中。可是眼下没有这个氛围啊,弄不好效果可能会更糟。所以,不久他就起身告辞了。厉秋叮嘱他道:“等下次来,把你换下来的衣服都拿来吧,我一遭都洗了。”她说的都是真心话,但他生性就是个不愿给别人添麻烦的人。他腿坏了的时候那是没办法,现在他的腿不是已经好了么?于是,他连忙摇头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能洗。”
一段日子后,靳冬颠颠地又跑去看望厉秋了。顺路还买了两样儿童玩具和一些水果。来到厉秋家,但见她正不住地哄着怀里的小外孙女,孩子哭闹得很凶,不依不饶的样子。眼前还扔着一堆已经择了一半的青菜。再细看厉秋,已经变得脸色蜡黄,眼窝深陷,脸上先前浅浅的皱纹,已经都变成了一道道深沟,贮满了无尽的愁苦。靳冬忽然便想到了报纸上的一句词,便道:“你这可是个真正在职自出工资的五大员啊。”
厉秋似乎想笑,但是那笑没有到嘴角就消失了,扭过头来,不解地问道:“什么五大员?”靳冬掰着指头道:“就是保育员,采购员,炊事员,卫生员,还有给养员。”她叹口气,道:“明白了。可是,有什么法子呢。”
靳冬恨铁不成钢地道:“还用什么法子么?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你看我那个老丫头……”说到这里,他忽然闭口了,意识到自己是在自炫,有些不妥。可是已经晚了。只见厉秋一脸的不悦,抢白道:“什么都是你的孩子好得了吧!”
靳冬心里很不是个滋味,默默地坐了一会,便起身告辞了,临走时说道:“这回又离江边近了,早上起来可以再去唱唱歌了。”厉秋淡淡地回道:“哪有那个闲工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