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在西山沟连明彻夜地叫。三姓村人拖儿带女陆陆续续赶往那里。
三姓村发生了大灾荒。蝗虫成片成片飞来,飞过之后,地里的庄稼颗粒无收。村里家家户户都断了粮。
村长司马笑笑再一次站出来讲话,他动员村民把自己家里的畸形病儿病女引到西山沟去。干什么?喂乌鸦。
司马笑笑动员人把家里的畸形懦瓜送到西山沟时是这样说的:你宁愿让你的好娃子死掉,让这个村子灭掉?他自己做着表率,把自己的三个儿子木、林、森扛到了那里。他对儿子们说:爹是让你们享福去了,不想再让你们留在世上遭罪。司马笑笑道出的人生真谛是死比活好。活着有什么意思呢?如果来世上走一遭只是来活活受罪,死才是一切苦难与不幸命运的终极解脱。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这些被选择首先去死的人,是村子里的佝偻、瘸子、长着赘痈的人,还有脑筋不全的,这些人死了,就不再和健全的人争一份口粮,那些健全的人才能活下去。这些畸形儿不是白白去送死。他们被浅浅地埋在西山沟,等待飞来的乌鸦啄食,他们成为饥饿乌鸦的口粮。这里的乌鸦饱餐了一顿之后,又被陆续到来的村人发现,乌鸦又成了人的口粮。人肉成为喂养乌鸦的诱饵,乌鸦又因为贪吃,俯冲下来觅食时被人们打下。人吃了乌鸦肉可以继续活下去。
再接下来,三姓村的人不仅把畸形儿拿出去喂食乌鸦,饿死了的正常人也被送去再喂乌鸦,乌鸦……直到最后几天,在差几天才能麦熟的时间差里,村长司马笑笑把自己喂食了乌鸦。人们又可以吃到乌鸦肉,然后就可以熬过这几天了。
我继续整理着自己当时记下的札记。这时,我必须用触目惊心,用令人颤栗、呕吐、窒息来形容自己的心情与感受。三姓村人仿佛生生不息,对着苍天在呼喊:活下去,活下去。可这绝不是生命力的延续,而是死本能露着狰狞的笑,在嘲弄、戏谑着人,带着满脸的不屑和睥睨。
天灾连着天灾,长期的天灾和短暂的天灾,叠加在一起,全部堆放在三姓村人的头上。阎连科用冷静的笔调叙述着,既不激动渲染,也不痛楚难耐;他使用的既不是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也不是现代派的荒诞手法。他只是在忠实着真实的原则,在写深广无边的民族苦难史。缩小范围的话,那就是集中去写中原河南。
这时,我想到了另一个河南籍的作家刘震云,想到他多年前的一部长篇小说《温故1942》。这部小说,写的是1942年开始,延续到1943年,遍及河南全省境内的那场大饥荒。
当年大旱。太阳先是火辣辣晒着,然后是一场又一场干风没日没夜地刮着。田地龟裂,麦苗萎黄,庄稼几乎全部枯死。接着又爆发蝗灾。蝗虫铺天盖地席卷着,把残留在地里的任何东西,都横扫一空。而这时节,又是中国国民党军队与日本侵略者处在对峙的拉锯战中,国民政府无法顾及河南境内灾情与百姓死活。仅1943年,就有300万人死于这场大饥荒。
关于这场大饥荒,除了刘震云这部以文学的形式反映的当年惨景,另外还有一本2005年7月由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1942:河南大饥荒》一书。编著者的名字叫宋致新。宋致新何许人也?我不清楚,但他无疑是做了一件大好事,至少可以让偶然读到他这本书的人,让自己的内心疼一下,然后掩卷沉思。他搜集整理了当年发表在报纸上的关于这场饥荒的报道,新闻记者对饥民的采访,以及亲历者的回忆。当年的民营报纸《大公报》对这一灾情的报道影响力最大。
此时,我想要摘录一些片断,哪怕它累赘、重复,我仍然想做这一遍遍重复的事情,以便使苦难的记忆不那么轻易就随尘土掩埋。这些片断,将比任何文学作品更惨不忍睹,更催人泪下。
说吧,记忆。
当年的战地记者张高峰,从洛阳出发,经密县、登封、临汝等县,沿途他见到的到处是逃荒的人,这都是些骨瘦如柴的乞丐,灾民们扶老携幼。张记者在一篇文章中写道:他们伸出的手,尽是一根根的血管。你再看他们的全身,会误认为是一张生理骨干挂图。他们一个个迈着踉跄的步子,叫天不应,欲哭无泪,无声无响地饿毙街头。叶县一带,灾民们正在吃一种干柴,一种无法用杵臼捣碎的干柴。一位老农说:“我做梦,也没想到吃柴火,真不如早死。”
河南南阳地区有一家地方报纸《前进报》。特派记者流萤走遍河南灾区。他回家时,人们当他在城里做事,请求他的帮助。门口围满了人,进得门来的是一个白发老太婆,他一看,是村头的来旺婶。她哭着说自己已经有八九天没吃粮食了。早上饿得实在难耐,想起儿媳妇被卖走以后,还留下一个破枕头,里边装的是秕谷糠。于是把枕头拆开弄了谷糠磨了磨吃下,立刻又吐又泻。她说完,还是哭泣。
一个老头把家里的二亩地卖了,钱吃了一大半,还剩下六十元。他怕这余剩的六十元用尽以后也难逃一死,死后连掩埋的人也没有。与其死后被狗狼嚼吃,死无全尸,反不如央人把自己活埋。谁帮忙,这六十元就给谁。竟有人答应了此桩交易,当真把这老头活埋了。记者写:“这事如果不是说得有名有姓,我真不相信人间会有这么的惨剧发生。”
饥荒中,卖儿卖女的更不在少数。能把濒于死亡的儿女卖出去,逃条活命,已经是不错的选择了。我的同乡,居住在广州的作家范若丁,说他仍然记着1942年的河南灾荒。他的父亲是将军,他的老家汝阳郭杨村一带,因为老天爷开恩,农民的土窖里还有几担可以维持着活命的红薯。因此,四处逃荒要饭的人走到这里。他说他清楚地记得一个母亲带着一儿一女,央人贩子把自己娘仨都买了去。最后,春仙姑拿出五斗麦子买了那个剃着光头的男孩。一斗是五十斤,二百五十斤麦子卖儿,算是买主厚道。许多人家想卖儿女,还没人家要。他把这些记忆写在了《灯影》这篇散文里。
儿女被卖掉算是万幸,还有更惨的。还说宋致新此书的记载:当年灾区各地,人们已经开始易子而食。还有更甚者,竟然吃掉了自己的亲生骨肉。据载,有一老太太家住东陈庄,她的丈夫叫马水道。夫妻二人饿得熬不过去,竟然杀了自己的女儿煮吃了。老头吃了女儿虽然换得一饱,但最后仍然还是被饿死。老太太被捕时,身上还搜出一包人肉。
饥饿面前,人不仅保持不住人伦底线,甚至连禽兽不如。动物界中最凶猛的狮虎豹豺狼,它们本性中还有舐犊之情,哪怕自己饿死,也不会噬吃子辈。而处在生存极限之下的人,竟然如此的变态和残忍。尤其在中国这个缺乏宗教维度,天灾人祸又频频发生的国度,在前现代化国家体制下,在无比残酷的生存法则下,人做出任何灭绝人性、令人感到发抖窒息的残忍之事,似乎都不足为奇。那么也就是说,当人沦为了纯生物的东西,当人被抛在死亡的边缘时,从来无法谈论对生命的尊重和敬畏。
仍然拿1942年的大饥荒来说。当时已有四大灾难,即“水旱蝗汤”,这就像四条粗重的绳索,深深勒住每一个河南人细瘦的脖颈。光说水灾,1938年蒋介石为阻止日本往黄河以南的中原城市进犯,下令扒开了郑州以北的花园口。此策为上为下,已成为了一本糊涂账。纵然说嗣后六年,日本人面对滔滔黄水,的确未能登得对岸;却是黄泛区中的民众,水中毙命,或为鱼鳖。而“汤灾”,则指汤恩伯。敌战区司令部设在洛阳,卫立煌为司令长官,实则军权在其副职汤恩伯手中。汤的队伍军纪太差,民怨日沸,民恨极大,恨之入骨。又加上河南作为对日作战的重要战场,无论国军的军力补充,军饷的筹集,都给河南民众带来沉重负担。不仅仅是这一阶段的连年战乱,百姓流离失所,土地化为焦土,历朝历代的政权更替嬗变,河南都是主战场。逐鹿中原不仅仅是一句成语那么简单,它意味着铁骑狂扫,杀声阵阵,冷兵器中,寒光闪过,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所有民族的惨重牺牲,都由河南人承担了。他们太苦了。我为我的河南而哭。
写到这里,我发现,人在超出极限的疼痛过后,接下来的会是承受力断裂后的麻木;而当年,那些饿疯了的人做出的极其残忍的事,日后当他在正常情形下开始回忆那一幕,他还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吗?还有比这些罪恶更大的罪恶吗?
回到阎连科的写作,他在《日光流年》中写的三姓村人捕杀西山沟乌鸦的场景,似乎没有那么直接恐怖了,在简单的食物链循环中,人恶心地苟活。吃过乌鸦肉的嘴里,带着浓腥的肉腐味。这个人只有唯一一个念头:活下去。
在绝对的苦难中渴望活下去的念头,卑鄙而顽强,带着人全部的屈辱与残忍,无以复加。
按照法国思想家福柯的说法,自然对人若是施以惩罚,并不会使人变得更好一些。残酷以及暴力,作为最古老、最基本的文化特质,将对身体、灵魂以及社会组织诸方面产生奇怪的副作用。福柯谈到了“变态”。人吃乌鸦还说不上变态,但让乌鸦吃将死的人,人再去吃乌鸦的肉,以此循环,就成为变态。人吃人,或变态地吃人,都是绝对的人性扭曲与变态。是文明的倒退和反人类罪。在这样的事态面前,当苦难还原成非常态,露出绝对的狰狞和丑陋,张开血盆大口欲以吞噬掉人的筋骨、血肉、良知和感觉时,宗教的原罪和法律的定罪都失去了最终的意义。
有着深厚的乡土经验,从河南走出的作家阎连科和刘震云,熟悉中原农民的命运。多少年来,他们在一团团黑色情绪的纠缠中,想要刻意遗忘留给中原农民那里的惨痛记忆都不可能。必然的,他们羞于写莲芷满湖,牧笛唱晚,袅袅炊烟,稻花飘香的乡村理想风俗画和农事诗,也将拒绝美学意义上的乡土文学礼赞。他们下笔峻冷。常识和经验早已告诉他们,穷就是穷,苦就是苦,苦难至深,深至骨髓,像尖利的刺一样嵌进去,拔都拔不出来。空洞的抒情从来是文人墨客的事,与大地上的农民无涉。乡土中原的农民,如果睁着无神的双眼,伸开骷髅般的身体呼喊着活下去,这绝不是在表达人类的神圣情感,而只是在本能中渴望苍天发发慈悲,给他们一点儿可怜的活下去的希望,但结果却只能是徒劳。这些无辜的人,不知触犯了哪类天条,天灾不放过他们;接下来人祸也将要生生扼住他们的喉管。
苦难仍然如影随于这些苦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