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我与本地文友陪同南北二京来的友人又去岠山,半山上遇见了一丛丛野山枣和野山楂,就大呼小叫起来,直说要是满山长了这么些东西,那该是多美。同去的本土诗人就说,这山里有一个好去处,你们以前都没去过。那里有一位像静秋一样清纯的山里丫头……这老兄一番话,钓的是我们的好奇。
后来我们终于看到了那个山丫头,她叫保元,像一只小小鸟。
20年前,保元被她的生身父母遗弃在这个世界上的,她是父母的第三个女儿,生下她以后,父母就决定抛舍掉她。20年后,这个世界把她隐蔽在了一隅山窝里,像野山楂树一样生长着。在我们的家乡,是极少看见山的。被我们现在称之为山的山,也许只有在保元的脚下,一道窄窄的小山窝里,才有生长着不被世人所知道的一窝绿色。现在秋天来了,我们站在2010年10月2日的阳光里,看那小山窝里的山楂树红了一树,野山枣也阳光一树。相比我们已看过的那些去年今年才栽下的满山的小树苗儿,这里突然地就显现了深谷老涧的感觉。我们原以为这一切的景色,都是小山窝野生出来的,原生态的。保元说,这里长大了的山楂树、柿子树,都是她死去的继父母亲手栽下的。我们大吃一惊,这小山窝里大大小小的石块石蛋,像是直泻下来的山洪,从半山腰冲向山脚,突然间就在这里被一股力量阻止,凝固住了,就再也不动了。我们不敢相信眼前的五彩斑斓,竟是人的力量助它们从这碎石中生长出来的。它们是怎么活下来的呢,而且还这么蓬勃旺盛,结出这么多鲜艳诱人的山果来?
我们是专为这一窝绚烂而来的。20年来,也就是从相当于保元被她的生身父母抛弃的时候起,我们来这座山究竟有多少次,的确是记不清楚的,从来不知道这山里还有如此秀美的一隅山窝,更不知道小山窝里收藏着一个名叫保元的20岁的山姑娘,像是收藏着一束月光一缕晨曦!
保元姓王,住在山前的后王庄上。她的家离古邳镇上,也就不足十华里的路程,离县城,坐汽车大概需要四五十分钟,然而她都没去过,20年的生命里,都没有去过,没有接受现代化文明的馈赠,真叫人不可思议。这山上每到春节、清明、中秋、国庆等节假日里,满山上下都是游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然而游人不知道山脚下的这个小山窝,不知道这山窝里有一个叫保元的山姑娘。当然,保元也不知道这些游人来自何方,他们为什么要上这座山来。保元有时站在山脚下远远地眺望他们,望过之后依然默默地做她自己的事情。每天,这小山窝就是她的世界。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从山下传上来的声音。准确地说,是我们听到本土诗人对着山下大声的说话时,才意识到有来自山下的声音。细一听是一位女孩的,像溪水缓缓流经山涧似的,从微风里传过来,清新而又柔和。我们不清楚这声音在表达什么,我只听到身边的本土诗人在回应山下流水一样的声音。
这些都是我外地的朋友,从北京来的,也有从南京来的。
“我就是上次来说要买你柿子的那个人。你的柿子捂好了吗?”
“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噢,对了,想起来了!你叫保元,你哥叫保剑,你住在山前后王庄上。我们今天是来专门看你的。你家里有法吃饭吗?我们中午还没吃饭呢。”
“你家里没有饭啊,真是的!”从本土诗人的应答声里,猜测女孩在向他说些什么,但我无法看到这个女孩。她被那些果树遮挡住了。女孩的声音是从这五彩斑斓中穿越而来的。趁他们的应答停下来的当口,本土诗人开始说保元。他除了向我们说了上边说的那些保元遭遇外,还说现在已经很难找到保元这样纯真得像山泉水一样,干净得像阳光一样的女孩了。看到了山里红一样的女孩看到了这里的山楂树,就想到了《山楂树之恋》,保元才是张艺谋要找的静秋呢。他还费那么大的劲,到全国各地艺术院校里去找,到表演团体里去找,直接到我们这里找保元,不就找到了静秋了吗?
我看到,坐在矮矮山崖边上的保元,居然慢慢地站了起来,前倾着身子,踩着碎石块向我们攀爬过来。哦!这个保元!我在心里念叨着。她就像大山一样坦荡,像山里红一样明亮,向陌生人的呼唤而来。保元的目标是那样的明确而又纯净,是那样的单一而又自然,是那样的别无所求而又求之于唯一。
保元在距离我们四五米的地方坐了下来,我才看得清她长得十分清瘦,尺把来长的黑发用一根蓝色的辫绳,挽在了脑后。额顶上的头发,大概是风吹的吧,也可能是树枝抚弄的吧,有些点点的凌乱。一只红色的发卡卡在头顶上,一只蓝色的发卡卡在一边眉际的上方。这两只发卡的式样和别在头发上的形状,在任何一个城里女孩眼睛里,或所有人的目光里,都显得十分的守旧和别扭。但在这个环境里,我们心里陡然地涌起了一股颤栗,这是我们早已久违的发自内心深处那个最敏感部分的颤栗。我们熟悉的许多亲人,不都曾是这个模样这种打扮的吗!保元的肤色不是很白皙,但也绝不是黝黑的那种,柔长的线条把她的脸颊描绘的有种令人怜惜的柔和,许是汗水浸渍又或蚊虫的叮咬吧,几点异样的痘痕难以遮掩住她的青春如花的容颜。一件浅红色的花夹克衫,薄薄的裹在身上略显肥大,不过看上去是十分清爽的。她就这样略显拘谨地坐在我们的面前,低着头洋溢着一脸的笑意。而我始终觉得,她的澄澈的目光,像一团透亮的绸丝缠绕在我们的四周,我能接收到她目光里的一份信任,一份没被污染的热情,就像接受早晨出门的阳光。
“这山上的山楂树、柿子树是自己长出来的吗?”
“不是,是俺大俺妈栽的。”
“哦!那这属于你们吗?有没有别人来摘这些果实?”
“没有,就是俺家里自己来摘。”
“那山楂摘下来干什么?”
“洗干净了,切成片晒干了,装上车拉去城里卖。”
“卖给谁?”
“药店里啊。”
“你天天来这里看山吗?你还干什么?”
“天天来看,俺还卖石块。”
“卖石块?卖给谁?”
“不知道,有人开车来买就卖。”
“他们买去了干什么?”
“不知道。刚才还有人来买呢。”
“卖多少钱一车?”
“俺要了一百块钱,他们嫌贵了,又走了。”
“你没有去撵他们?”
“撵他们做什么?”
“你平时有零花钱吗?”
“俺不花钱,要什么零花钱?”
“你知道你的亲大(爸)亲妈吗?”
“你为什么要提那俩个人?你不要提!”
“那你可是你亲大(爸)亲妈生的呢!”
“把我生下来就扳了(即遗弃)。他们为什么要扳我?!”
对话停住了,我们已经知道,保元的继父母不在人世了,她一直和哥嫂生活在一起。而宝元的亲生父母还活着。半晌,不知谁先开始转移了话题。
“下次来我给你带丝巾,再给你买一身球衣球裤。”
“你别那个,俺不会要的。”
“我给你买一身外套。”
“你别那个。”
“我给你买吃的,巧克力,口香糖。”
“你可别那个呢!”
“你穿多大的鞋,用我的鞋试试,我这是38码的。”
“俺脚臭,俺不试。”
“那我一定给你买一双,下次带过来。”
“你可别那个。”
“我们来买你的柿子,你上次摘的柿子捂好了吗?”
“早捂好了,都卖过了。昨天哥又摘了,明天就可以捂好。你明天来?”
“我们明天不来,我们六号下午来。今天是二号,六号下午我们一定来!你回家给你哥嫂说好。”
“那俺叫哥嫂给你们留着。”
“你家里有手机、电话吗?”
“有。”
“把你家的手机号、电话号码告诉我们。”
“俺记不住,俺没有记过。”
“你上过几年学?”
“就上过一年级。”
“是你不想上,还是上不起?”
“是俺不想上,俺大(指继父)拾(捡)到我时,俺上边都已经有六个哥哥姐姐了。”
“那么你是老七?”
“……”
“你现在还想什么吗?”
“俺想在这里能多栽一点树。”
“不想到城里找个工作?我们给你找?”
“俺不去,俺就在这里。”
“你永远会在这里?”
“那我能到哪儿去?”
下山时本土诗人说,我要送些书来给她看。我说她只上了一年学,不会看的。又有人说我带画册给她看。我说她现在很满足,你那样做了,她知道的多了,会给她平静的生活带来波澜。朋友说不会的吧,她不是还要栽树吗?你说她栽树的目的是为了什么呢?
就是呀,保元栽树的目的是为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