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走向“雷区”
这是一个不容回避的现实。
面对一万多人的教师队伍,面对20万在校中小学生,困难种种,矛盾重重。历史的遗留,现实的困境,经费的拮据,人际的复杂……
这是一个让人不能轻松的事实。
进入八十年代中期,亳州教育由于“应试”教育成为主导,那些看着自己子女落选而归的农民们,动摇了“家贫子读书”的古训,纷纷让孩子辍学,亳州工农业效益大幅度攀升的同时,教育投入却增幅不大;教育事业,因经费拮据而举步维艰;由于历史遗留的问题,教育局(注:亳县1986年撤县建市,教育局改为教委)成了教师上访、出气的场所;教师人心思动……
教育局成了“雷区”。
有位教育局长哀叹道:教育局长不是人干的。他们被上访的人,缠急了;被千头万绪的工作,累坏了;被各种各样的困难和矛盾,压垮了。
亳州教育向何处去?亳州市教育界人士和政府负责人同样心焦。
也许这是机遇。
市委、市政府领导同时选中了时任亳州城关镇委书记、亳州房地产开发公司总经理、亳州市城建指挥部总指挥的邢军。因为,这些领导起了邢军常说的一句话:工作就是斗争,我喜欢挑战性难度大的工作,这样干起来才有意思。此时的亳州教育不正需要这样的人吗!
也许这是一种必然。
出生于教师家庭,当过代课教师的邢军,虽然凭自己的才能和实干走上了行政领导岗位,但他却“身在曹营心在汉”,从来没有放弃过振兴家乡教育的夙愿。武训、陶行知致力于平民教育的人格力量一直在助长着他的这种理想。
于是,一种大任降临的感觉越来越重;于是,他毅然决然地走向“雷区”——出任亳州市教委主任。
人们清楚地记得,邢军上任的第一天:一身黄色的军式服装,使他显得更加气宇轩昂,更像一个军人。在就职的讲话上,他开门见山地说:这是一片“雷区”,“雷区”就要排“雷”,先解决上访问题,“稳定”教育形势。
这是一个十分棘手的难题:两位民师因转正而上访吵闹几年之久,当时的县委书记,县长都闻之却步。邢军上任后,详细调查,按照实事求是的原则给予了圆满解决;城关镇十几位代课教师常年上访,要与教委领导对话,要求转正。邢军登门拜访,在坚持原则的前提下做好了工作……
“地雷”排除了,“雷区”消失了,人心安定了,亳州教育就要迎来她的“黎明”!
日之将出,希望骤至。在迈过了“雷区”的险境后,邢军,这个崇尚实干、崇尚创新的北方汉子,开始了以发展为主题的求索。
未来不能不从历史的镜子中观照自己。
回首中国教育的风雨历程,有多少成功,又有多少失败,尘封的历史中可寻到多少有益的借鉴;回首亳州教育的沧桑,有多少云卷云舒,又有多少曲曲折折,历史的经纬里始终存在着一个前进的呐喊。
邢军,以思考者的方式搅活未来观念,以决策者的责任筹划未来的蓝图:
解决历史遗留问题,
注重教师队伍的建设。
加强教育、教学管理,
改善教育、教学条件。
提高教育、教学质量,普及教育,素质教育……
从此亳州教育走入了良性发展阶段。
(4)打铁先要自身硬
红蓝色的烈焰舔着铁锭,炉火炯炯。
胡须花白的老师傅轻点慢敲,赤膊挥锤的小伙计重锤紧打……
童年的邢军因近铁匠棚而居,常常痴迷于这动人的画面,也常常聆听老师傅“打铁先得自身硬”的唠叨。
是啊,打铁先得自身硬。刚刚就任教委主任的邢军对当时亳州教师队伍的素质,常常回味这句话。
教师队伍素质偏低。当时全市教师中学历不合格者达46.20%,其中农村初中学历不合格者超过90%,初中毕业教初中的现象每所农村中学都有,“质量靠留级,升学靠复读”成为普遍现象。
教师专业结构不合理。小学缺音、体、美教师,中学缺理、化、生、外语教师,职业中学的专业教师更是“凤毛麟角”。
全市民办教师5120人,代课教师657人,占教师总数的60%以上。半农半教,带着泥巴上课堂的老师在农村中小学比比皆是。
更令人吃惊的是,不少农村偏僻小学从校长到教师清一色的纯民办教师。学校成了民办教师的“天下”。成人教育专职教师严重不足。按有关规定应达到职工人数的3%,而1987年全市还不足10人。
以其昏昏,何能使人昭昭。提高教师素质,强化教师队伍成了燃眉之急。
1988年初的一次教委机关例会上,邢军坦诚地讲出了亳州教育上教师这个“钻”和“锤”的软弱与无力的尴尬现实。从这一天开始,邢军给提高教师素质排起了日程表。包括函授、委托代培、电视中师、进修小学教材培训等各种形式的师资培训拉开了序幕。一时间,亳州教师成了“白天当老师,晚上作学生”,“六天教学一天进修”的双重角色。
1987、1988年,对不够规定学历的中小学教师进行了全面业务考核。至1988年先后有755名教师获中师文凭,755名教师获大专文凭;先后组织了4589人次参加专业合格考试,其中,321名中学教师、632名小学教师领到专业合格证;先后组织2775人参加中小学教材教法考试,其中238名中学教师,1823名小学教师获得通过……
师训工作是一个贯穿于教育的过程。亳州市教委先后投资百万元兴建起师训中心,设立了省教院亳州教学点。目前,已形成了有组织、有基地、有点有面、辐射全市的师训网络。到1992年底全市1086名中小学校长通过五批校长培训班全面完成了岗位培训,这一成绩和经验在93年的全国干训工作会议上被称为“处于领先地位。”对不合格的初中教师,从93年全部参加全员培训,1300多学员经过三年学习已有1120人考试合格。
这应该说是一个明智之举。师资问题解决了,亳州教育就突破了“瓶颈”,就进入了一个广阔的天地。
这也是全国农村教师培训的一条捷径,邢军找到了,亳州教育便进了天蓝海阔的境界!
(5)与霍勒斯·曼的恳谈
中国人向以“耕读传家”为人生至高境界,但事实上“耕”与“读”之间一直隔着深长的鸿沟,孔子对此曾一语道破:“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种地的难免饿肚子,读书人才能高官厚禄——这道理农民不是不明白,但跨越这条鸿沟实在太艰辛了。之乎者也,那些听不懂的圣贤书是给当官和要当官的人看的,不属于种田人,农民只能通过“敬纸惜字”等方式天真地表达对文化的敬而远之。
在中国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受教育,作为一种特权不曾受到过诘问。
然而,美国教育学家霍勒斯·曼却向世界疾呼:普及教育是人类最大的发现。
对于中国农民而言,真正能够享受到这项人类最伟大的发现,又有多少人呢?
无边的忧虑使生性多思的邢军渡过了一个个长夜。
这是一个我们都清楚的事实。中国历史上,各个民族、各个地区的进步和繁荣是不平衡的,像汉族及其前身华夏诸族能够发展成为中国的主体民族和世界上人口最多的民族,但另一些民族却衰落甚至灭绝了,有的地区由盛转衰,有的地区却始终保持先进地位。产生这种结果的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但一个民族,一个地区的人口素质如何,是否在不断提高,无疑是一个决定性的因素。
这是一个我们不容回避的选择。本世纪前中国教育提高人口素质的作用更多地是体现在道德风尚、行政管理和人文科学方面,而对生产力的发展、生活水平的提高和国力的增强所产生的直接影响较小。而今天的中国面临21世纪的挑战,要使一个人口众多、资源相对贫乏、起点普遍较低的国家赶上发达国家难度很大。而在众多不利因素中,唯一可以转化为有利因素的就是人口——将人口众多由负担变为动力,这就必须提高人口素质,这就必须尽快实现九年制义务教育。
他在与霍勒斯·曼恳谈:
普及教育是从根本上提高农民素质,不,提高中国人素质的途径;普及教育是发展农村经济,不,发展中国经济的必然选择……
他在忧患现实:
1988年全市小学流失生6791人,流失率4.3%,个别乡年流失率达10.7%。初中流失率5.5%,个别学校超过20%。不少学生家长觉得上学用处不大,只想让孩子认识几个字,“进城分得清男女厕所就行了”。
普及教育,何时能够真正做到?只有受教育才能更好地生存和发展,只有受教育才能在现代社会中维护人的尊严,只有受教育才能提高生存和生活的质量。这些道理,邢军再明白不过了。然而,怎样才能让那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朋友真正地懂得呢?出路只有一条,只有通过普及教育,用客观世界的改造来促使人们主观世界的改造。
他在思考自己的选择;
霍勒斯·曼的发现是伟大的,疾呼是可贵的,但人类要真正实现普及教育又谈何容易!这需要从观念上,尤其是当代中国基层教育管理者的观念上来一个脱骨换胎的转变。
恢复考试制度以来,几乎所有的地方教育工作负责人都把本地区每年升大学、中专的数量作为一个政绩。这在一般人眼里确实是政绩的体现。但这种以应试教育和升学教育为指导思想的基础教育,何以体现教育普遍提高人口素质,为经济建设服务的主旋律?邢军坚定地认为,县级教育的主要任务就是普及九年制义务教育。
这种觉醒在当时是超前的,但这种选择对他个人的政绩来说又是注定要牺牲的,是必然要承担由于众多不解而带来的压力。然而,眼前利益可以暂时放弃,个人荣耀可以弃之一旁,压力可以承受,但这种选择是不能动摇的。况且后来的事实证明,抓普及教育不仅没有影响升学数量,而且较过去有了大大的提高。
必须普及义务教育。
如果说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农村改革是一个转折点的话,普及教育就可能是这个转折点中最精彩,最有力度的惊叹号,无论怎样估量这件事的价值都不会过分。
邢军坚定了普及教育的信念,也开始了对这项事业的艰辛和重压的承载。
我不承载,谁来承载,因为我是教委主任。
邢军长时间地沉思着。
(6)满眼无奈,满眼钱
泥屋子里有几排泥台子,
泥台子上趴着一堆“泥孩子”。
泥讲台前站着一个“泥腿子”。
用农民这最朴实的语言来形容亳州市1988年前的农村小学现实,再合适不过了。邢军在调查全市农村中小学后,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现实:缺钱。
缺钱是什么?
是由于年久失修而摇摇欲坠,关乎着千百个孩子们生命的学校危房;是由因交不起几十元学费而失学的儿童那一双双饥渴的眼睛;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辛勤耕耘的乡村教师们那清贫的身影……
仍然以1988年酶数据为例。
当年,该市实际支出教育事业费1483.9万元,人员经费支出1228万元,占总支出的83.9%,公用经费支出为255.9万元,仅占总支出的16.1%。如果考虑到民师补助工资的一半以上和教职工福利的相当一部分是在预算外开支,公办教师的书报费也没有在预算内支付,退休人员的公务费当年未执行,民师的奖金工资、物价补贴未安排等因素,实际上,当年财政对教育的拨款连人员经费也不够维持。
公用经费严重不足,何谈改善办学条件,何谈一些常规教学活动的开展。全市小学生人均公用经费仅2元,有的农村小学竟没有一分钱的公用经费。
一向崇敬毛泽东的邢军不由得不想起这位忠诚的农民儿子,本世纪初叶在《湘江评论》创刊号上的大声疾呼:“世界上什么事情最大?吃饭问题最大!”
一些偏远农村的农民,连吃饭问题都解决不了,何谈教育。不受教育,贫困就更难以摆脱;摆脱不了贫困,教育更难以普及,这是“马太效应”的另一面。
如何摆脱“马太效应”在贫困与教育上的作用?必须像日本二战以后那样动员全社会勒紧腰带先办教育。
行动创造财富,行动创造世界。认准了这个道理,就得干!
邢军想出了一条主意。
不久,亳州市委、市政府在教委的请求下作出了《关于多渠道筹措资金,发展教育事业的决定》。
于是,教育附加费逐年增加,勤工俭学一年比一年好,单位和个人捐款一年多于一年,政府投入力度也年年有增……
亳州教育条件从1988年开始有了显著的改善:危房全部消除了,泥台子全部消除了,学生人均占有面积有较大的提高,教职工生活条件基本改善。
教学条件改善了,教育质量更没有理由不提高。
1988年,邢军主持教委制定了125工程:以全面提高教育质量为中心,以基础教育、职业教育为重点,做好加强中小学德育教育、加强教学管理,抓好干训和师训,改革试点54所学校,树立一批中小学校样板五项工作。经过六年的努力,到1994年上半年,125工程基本完成,基础工作大有改善。
然而,到了这个时候,我们也只能说亳州教育达到“温饱”。亳州教育要实现“小康”,出路在哪里?
亳州市教育条件的水平与国家发布的有关规定仍有很大的差距。要实现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布的《中国教育改革和发展纲要》,仍需亟待改善办学条件。
改善办学条件!
改善办学条件!
进入改革开放以来,亳州人民便为这个目标在苦苦地追求着。这其中,或许没有谁比邢军这位教委主任对这个目标更显得急迫和痴情!
面对当时的现实,邢军真可谓:满眼无奈,满眼钱了。
(7)泣血的心路
我们在析解一个人的成功之因时,绝不能忽视他的心路历程。正如我们探寻参天大树繁茂的成因不能忽视滋养它的水土,探寻清流绵延的大河不能忽视它的源头一样。
可以说,没有战国时的残酷纷争就没有老子的道德大典,没有西方列强坚舰利炮的肆意就没有顾炎武、谭嗣同的忧患意识。……
邢军之所以能成为今天之邢军,之所以能具有今天之思想,是与它童年和青年时的经历密切关联着的。
因此,邢军青少年时代的人生轨迹是这篇文章绝不能忽略的一笔。
应该说,邢军的童年是幸福的,出身于教师家庭又是单根独苗,父母的希望和挚爱溢满他幼小的心田。读小学的他是十分出色的。小学四年级时的作文被拿到六年级当范文读,这是一个多么有希望的开头。
然而,和许多人一样,他的父亲没有躲过极左路线的打击,被错打成“反革命”。这在唯出身论、唯成分论的那个时代,对他的影响是谁都能预料到的。
1958年暑假,邢军虽然在小学升初中考试中取得了优异的成绩,虽然被两所中学同时录取,但他最终还是没能走进任何一家校门。
初中三年,他在同龄人的歧视中换了三所学校。升大学,就自然更没他的份了。
只有失去,才知道珍惜它的可贵。这段时期是邢军人生中最不得意的时候,也是他更渴望学习,求知欲最高的时候。他不舍昼夜地读书,不停地思考,他是多么渴望人人都能平等地读书啊!
这是他的信念,这是他的希望。也正是在这种信念和希望的支撑下,才有他后来主动到偏僻农村当代课教师,才有他从代课教师成长为镇委书记,又由前途似锦的“官道”上再回到他痴情的教育事业上来。
生长在亳州这块有着千年文明历史的土地上,他感到骄傲,但他更为教育和经济的落后而感到心焦,一种深重的使命感时时压迫着他。
老子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曹操说: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策,有包容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
邢军想:父老乡亲理应受到更高的教育,理应生活得更好!
于是,他选择了教育;
于是,他选择了默默地奉献。
在出任亳州市教委主任第一天的日记上,他深情地抄下了艾青的诗句:
为什么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