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小学毕业后,她的父亲不准她上中学。这是绝对命令,没有商讨余地的,祖父的劝阻当然也毫无用处。萧红实在受不住这样一架机器的倾轧,试图起来反抗,结果被父亲一个巴掌撂倒在地。
她开始害病,在郁闷中度过一年中的整整三个季节。
升入中学的同学不断给她送来学校方面的信息,这种诱惑,加重了她的病情。到了正月,新学年即将开始,她于绝望中再行反抗,告诉父亲:如果不同意上学,她将当尼姑去。这样的决定,对于作为教育界名流的家长来说,可以说是一个根本无法还手的打击。他让步了。
这里很可能牵涉到一桩秘密交易,不只是上流人物的面子问题。在萧红初中毕业以前,张选三已经将她许配给了呼兰游击帮统王廷兰的次子王恩甲。至于订婚的时间,有着不同的说法,其中一说是在萧红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如果真确,张选三就必须及时阻止萧红走出他的管制范围。因为,呼兰当地不设中学,萧红要继续读书,势必要到哈尔滨去。张选三身在教育界,对大都市中青年学生自由恋爱的风气不会不了解。他知道,只要到了那样的环境,就将无法羁勒一颗少女的心。可是,萧红出家的意向,无疑更为可怕,只要实行起来,不但将使一场政治联姻毁于一旦,而且能把一个教育家的社会资本剥夺殆尽。
1927年秋季,萧红顺利进入哈尔滨东省特别区立女子第一中学校初中一年级。
对萧红来说,虽然斗争成功,可是所有补给仍然来自她所憎恶的家庭。这是她感到屈辱的。即使到了辉煌的省城,到了崭新的校园,她仍然郁郁寡欢。她的朋友高原回忆初识她的时候,注意到她在同学群中显得沉默寡言,感情内敛,给人一个很突出的感觉就是:不易接近。骆宾基写《萧红小传》,也说到她平时很少说笑,有些孤独。
她始终走不出家庭的阴影。
在中国,二十世纪黎明期,有两次革命具有历史性的影响。头一次是辛亥革命,推翻了帝制的圣殿;再次是新文化运动,以现代语言清扫后院的马厩,实质上是前者的一个延续或补充。
北京作为运动的中心位置无可替代。《新青年》杂志打出民主和科学的旗帜相号召,白话报刊一时蜂起,新型知识分子在不同的精神文化领域里采取一致的行动,猛烈批判专制政治和封建礼教,提倡个性解放。运动摧毁了许多旧物,最坚固的东西,也因它的打击而开始断裂。虽然风暴很快成为过去,而幽灵依然在天生的不安定分子一青年学生群中徘徊,时时发出激动人心的呼啸。
哈尔滨流传着北京的风声。冰层之下,生命渐次觉醒,在梦境的边缘开始艰难地蠕动……
南岗。吉林街。浓荫掩映的院墙。
在这里,萧红外表安静,内心却波涛汹涌。当她挣脱家庭的束缚远走高飞,哈尔滨不过是第一个落脚点,却未必是终点。她欣喜于手中的课本为她打开世界的窗口,让她看到了远方的风景,而使脚下的道路变得日渐明晰起来。既然她是从斗争中获取读书的机会,那么她知道,必须把这场已经开始了的对抗坚持到最后,而且尽可能为自己赢得时间。于是,她全身心地投入学习,读书,抄笔记,与其说是出于青年的求知欲,毋宁说是为了抗拒和克服来自家庭的压力。生存困境把她的攻击本能调动起来了。
同学的友善也是萧红感到欣喜的,她有了几个亲密的伙伴,而她们都是有理想的青年。她同时欣喜于教师的博学与温厚。校风是开放的、活跃的。她欣喜于这周围的一切,多年过后,说起来还一往情深:“墙里墙外的每棵树尚存着我芳馨的记忆,附近的家屋唤着我往日的情绪。”
除了体育,其他的功课都是喜欢的,尤其是绘画和文科。绘画教师高仰山是吉林人,毕业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他从母校带回来的,不但有着现代艺术的革新色彩,而且带有当时上海勃兴的一种“普罗”气息。在他的感染和鼓动下,萧红萌生了绘画的兴趣,而且愈来愈分明地感觉到自己在这方面的才华。在线的舞动和色块的组合中,她已经看到了自己成为一个女画家,为她所创造的灿烂的生命所簇拥……
临近毕业时,绘画课最后布置的作业是室内写生。高仰山在教室里置放了许多静物,除了常见的水果、花卉、陶罐之外,还有骷髅,供学生选择摹绘。萧红一样也没选上,跑到老更夫那里借了一支黑杆的短烟袋锅子和一个黑布的烟袋,搬来一块灰褐色的石头靠在上面,然后开始作画。其实,这已经带有一种创作的性质。高仰山十分欣赏,给取了一个画名,叫《劳动者的恩物》。
在众多按照绘画程序完成的静物画作业中,唯有这幅画有爱的流露,有跃动的情感。
星期二有一个小时的历史课,这也是萧红所期待的。史地教师姓姜,是新近毕业的北京大学的学生。在课堂上,除了课本内容,他还夹带讲些世界的珍闻,加上讲说生动,使同学们像铁屑接近磁石一般地为他所吸引。他的文学修养也相当丰富,前后向她们介绍了不少新文学作品。萧红就曾经从他那里借过美国作家辛克莱的《屠场》和《石炭王》,这两部翻译小说,在当时是颇为流行的。青年教师的出现,使北京在萧红的心中变得更加神圣。
姓王的国文教师也是个激进派。是他最早把白话引入课堂,此前,讲课和作文都是使用文言的。以活人的自由的语言代替死人的语言,使青年人大大增进了表达的欲望。他一样熟悉新文学,经常把一些优秀的作品介绍给学生,尤其是鲁迅的文字,在他那里有着崇高的地位,总是被当做文学的范本拿来讲说。
渐渐地,萧红的文学兴趣变得愈加浓厚起来,后来竟超过了绘画。她不断地跟几位要好的同学交换书籍,聚在一起漫谈,有时也会争论。萧红发现,文学明显地有着更广阔的空间,可以伸展到看不见的黑暗的深处;而且,文字中有一种意义,其奥妙是画面无法呈现的。随着阅读的进行,对她来说,世界仅仅有美已经不够了。
萧红开始写诗,写散文,用了“悄吟”的笔名,刊发在学校的黑板报和校刊上。
这时候的写作,还没有确定的目标,她来不及发现文学作为最富有平民化品格的艺术——譬如,只要有一支笔,就可以在囚禁中或是流亡的路上写作——对她的洽合性,她照常留在自己的房间里,用了小笔触,书写片断的情思。一个真正作家的形成是需要时间的。重要的是,她已经悄悄地走到了文学的边沿。
二十年代末,中国发生过两个由路权引起的对外斗争事件,而且都集中在东北地区。
第一个事件同日本有关。日本政府与奉系军阀秘密签订的《满蒙新五路协约》规定,由日本投资,承包东北五条铁路的修建工作。铁路一旦修通,日本就可以顺利进兵东北。1928年11月,哈尔滨报纸披露了这个消息,社会各界纷纷集会反对,要求保护路权。另一个事件是中东路事件。苏联依据1924年中俄条约及奉俄条约,据有从满洲里到长春一线的中东铁路及其沿线的相关设施,并进驻上千名铁路和商务人员,以维护其在中国东北的特殊权益。1929年5月27日,东北地方当局以苏方在哈尔滨总领事馆举行远东党员大会,“宣传赤化”为由,命令哈尔滨特警处前往搜查,逮捕了三十九人,同时封闭中东路苏联职工联合会。在一种爱国情绪的驱动下,东北境内掀起了一场反苏风潮。
潮水很快冲入了院墙。萧红和她的同学们都被卷进去了。
在运动中,萧红异常亢奋,大约此后一生中,也不曾有过这样的亢奋。事隔多年,当她回忆起来,虽然自觉到当时的愚昧,却依然迷恋那样一份参与的热情。
然而,正当萧红处在狂热状态的时候,突然接到家里发来的电报:
祖父死了。
萧红死了祖父,就死掉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人。祖父的死,使她失去了整个家园,人间一切的爱和温暖都被带走了!
她的心,像被铁丝绞住,再也挣扎不起来了……
祖父温厚的爱,长久地留在萧红的心里。所以,当萧红回忆着,梦着,叙述着她的呼兰河的时候,那些和冻土连缀在一起的动物一般生和死的人们才有了笑容和柔和的话语,当他们被压迫到几乎窒息的时候,才有了粗重的呼吸;沉沦的时候才有了上升的欲望和挣扎的勇气。是祖父的原初的爱,孕育了一颗作家的种子。在这种子日后成长起来的正直、傲岸的树干里,才有着那么充盈的人性的汁液,受伤的枝条才吐出那么多健康的叶子,散发着那么温暖的气息。
1935年夏天,祖父死去已经满了六年,而萧红本人又不知辗转走过了多少个人生的驿站,当她因了什么事情的触动而回忆起当年祖父的葬丧时,仍然有着无限的伤感:
我懂得的尽是些偏僻的人生,我想世间死了祖父,就没有再同情我的人了,世间死了祖父,剩下的尽是些凶残的人了。
我饮了酒,回想,幻想……
以后我必须不要家,到广大的人群中去,但我在玫瑰树下颤怵了,人群中没有我的祖父。
所以我哭着,整个祖父死的时候我哭着……
在祖父的丧事办完之后,萧红随即返回学校。可是,学校可容她栖居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临近毕业时,在同学们的眼中,萧红突然变得阴郁起来,大眼睛常常红肿着,孩子一般的圆脸上再也看不见往日的阳光。晚自习也不来了。到了星期天,她还会一个人躲起来喝酒,抽烟也是这时候学会的。
这时候,暗暗地,她爱上了一个人。可是,她的父亲早已为她订了婚。
对于对象王恩甲,其实她知道的并不多,而同学们都传说他是花花公子。在萧红刚上初中时,王恩甲已经在哈尔滨道外三育小学任教了。因为他是地方军官的儿子,又是萧红的未婚夫,所以有权经常到学校和宿舍里找萧红,有时把萧红带走。这种纠缠使萧红烦透了,在得知他吸食鸦片的情形之后,心里又多了几分恐惧。
据说,萧红曾向家里抗议过,试图解除婚约,她弟弟说她为此打官司告状,恐怕是后来的事。但是无论如何,结果是通不过的。从肉身到意志,儿女是由父母管辖的,女人是由男人管辖的。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据她的同学沈玉贤说,当时萧红和她们已经在读易卜生的《娜拉》和鲁迅的《伤逝》一类作品了。她们都替萧红感到不平,怂恿她出走,而她本人也分明地感觉到自由之翼在两肋间鼓动。可是,钱呢?钱在哪里?
为了迫使萧红就犯,王家找到了张选三商议,征得校长同意,取消了萧红在女中的学籍。她没有退路了。然而,这个专横的举动,激怒了萧红。她决心向家庭施行报复,至于手段,当然也是单边主义的。这时候,她一定会记起子君的宣言:“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萧红居家的状况,没有人可以知道。她一个人陷入那里。周围是陌生的、敌对的,但是这时候,她一点也不感到孤独,只是紧张地等待着那个神秘的时刻。
一天,家人突然发现,萧红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