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六,赵大志陪着老婆孩子去了一趟县城。30里路,镇子上每天有两辆车子直接去县城,一辆大车,一辆小车。小车能坐20人,大车能坐40人。车子都是私人的,很破旧,经常地跑半路,停下来,司机要鼓捣半天才能接着跑。大车每天早早地去县城,坐车的多是做买卖的,或是外出办事的人。县城有火车站,四周村人坐火车出远门,也是要早早地去县城。赵大志每趟进出家门去打工坐的都是这辆大车,黄银月每趟进出家门去慰问赵大志坐的也是这辆大车。小车去县城迟一些,一挨挨到半晌午。坐小车的多是闲人,无目的地去县城溜一溜,逛一逛,早一点迟一点,没关系。两辆车都是候下午里才返回。大车晌午后就回头。做买卖的人,该买的买了,该卖的卖了,屁股一转,坐上大车回家。怕就怕闲人,闲人有的是空闲,小车左等右等,一等等到挨傍晚。坐着小车回到家,天早黑透彻。
赵大志领着老婆孩子就是早早坐的大车,早早到的县城。
赵大志这些年走过不少城市,见过不少世面,过年回到家,连个家门都懒得出,亲戚朋友更是少走动。一句话,赵大志渐渐地不适应农村了。尤其是春节,下雪不下雪的,到处泥泞,满目苍凉,赵大志唯一的乐趣就是一天一天在家睡懒觉。赵大志原本不想坐大车,半晌午去县城,溜一溜,玩一玩,顺便给老婆孩子买件衣服,中午吃一顿好的,不就算把年前年后与黄银月别扭出来的一道弯子弯过来了吗?黄银月想早去,赵旺也想早去。娘儿俩年前年后窝家里,早憋出一肚子的霉点。黄银月起床,一晃悠,赵旺醒过来。赵大志正在困头上。赵大志说,又不买又不卖的,去这么早干什么?黄银月说,我想去县城多玩一玩,多逛一逛;赵旺也想去县城多玩一玩,多逛一逛。这会儿,赵旺精神气十足,说,爸爸,快起来嘛。我要让你买旺旺雪饼,旺旺小小酥,旺旺大米饼。
六年前,黄银月生下赵旺的时候,全国各家电视台正起劲地播放“旺仔牛奶”的广告,一个胖男孩子舌头舔着嘴丫,两眼直直地瞪着“旺仔牛奶”说:“哇,我受不了啦。再看我,我一口喝掉你!”赵大志喜欢这则广告里的这个小男孩,黄银月也喜欢这则广告里的这个小男孩。两人一合计,就给儿子起名字叫赵旺。
赵旺对旺旺系列的吃物感兴趣,赵大志不感兴趣。赵旺罗列着旺旺系列吃物,赵大志头脑一沉,又沉在梦境里。
黄银月有办法,走过去,俯在赵大志耳边轻声说,我刚才上厕所见身上不多了,晚上肯定能用。
赵大志果真激灵醒过来。
黄银月一脸媚笑地说,今天晚上让你好好吃一顿,保准撑得你往外哕,保准胀死你。
赵大志一骨碌爬起来说,我不怕胀,就怕饿。
赵旺听不懂父母说的黑话,问黄银月,妈妈,爸爸晚上吃什么?
黄银月红脸说,你爸爸要吃什么你去问爸爸。
赵大志一样红着脸,不知怎么回答话。
赵旺小嘴一撅,气哼哼地说,你们不说我也知道。
赵大志一惊,以为赵旺已经懂得父母之间的隐秘事情,连忙问赵旺,你知道什么?
赵旺说,你跟妈妈去县城买回好吃的,夜里我睡着,你们俩偷着吃。
赵大志松出一口气。
黄银月咯咯咯地笑起来,眼睛冲着赵大志一眯一眯的,都有点放浪的样子了。
赵旺说,今天晚上我就是不睡觉,让你们俩一口都吃不成。
村庄在镇子北边三里路,镇子直南五里路是一条淮河大坝,车子到那儿折转头,沿一溜淮河大坝往西25里路到县城,单趟也就个把多小时的路程。人坐车上,车行坝上,高高在上,视野开阔。堤坝北面是一口连着一口的坝塘。这是取土垒堤坝挖出来的。紧接坝塘的便是一个村庄连着一个村庄。堤坝南面是一溜河滩地。河滩地里种着麦子。麦子枯而不死,黄中泛绿。紧接河滩地的便是一条瘦瘦亮亮的淮河。淮河弯弯曲曲,堤坝弯弯曲曲。堤坝因淮河而生,淮河因堤坝而畅。无论堤坝北边的景致,还是堤坝南边的景致,赵大志看都不看一眼。车子一颠一簸,赵大志接着睡起来。车子接近县城的时候,赵大志做起一个梦。梦里的车子翻下堤坝,一骨碌一骨碌,滚进淮河里。淮河水是透明的,车子不沉,像漂浮在半空中。赵旺漂浮出车窗,黄银月漂浮出车窗。赵大志身体肥胖,卡在车窗里出不去。黄银月在车窗旁边,不去搭救车窗内的赵大志,也不去搭救车窗外的赵旺。赵旺愈漂浮愈远。赵大志焦急地喊黄银月,快去救赵旺呀,你还呆愣着干什么?黄银月不动弹,像是听不见赵大志的喊叫声。赵旺愈漂愈远,愈漂愈小。赵大志一惊,醒过来,失散的魂魄好半天才回身上。此时,黄银月两眼睁得开开的,紧盯着车窗外愈来愈近的县城;赵旺两眼睁得开开的,紧盯着车窗外愈来愈近的县城。没人注意赵大志一副噩梦初醒的反常样子。
车子一个陡转弯,走下淮河大坝,直直地开进县城。
大年初六是个好日子,明朗的阳光下,一条南北大街上到处是晃动的人头,到处是奔忙的人腿。人们热情高涨,额头汗津津的,身上汗津津的,不停地走呀走呀走。有不少是举家一起进县城的。一般人家的孩子是两个,少数人家是三个、四个的。别的人家是男人领着老婆孩子,男人走前面,老婆孩子跟后面。赵大志一家不这样。赵旺走在最前面,黄银月走中间,赵大志落后面。经常地,黄银月需要伸手拉住赵旺,等一等赵大志。阳光下,赵大志身上一阵一阵地冷,精神一阵一阵地缩。梦,就是梦。像是天空里的云,人一醒,就消散。赵大志走进县城半天了,还是像在睡梦里,整个头脑还是被梦覆盖着,一点消散的迹象都没有。平常里,赵大志不相信这些乱七八糟事。今天,赵大志心里一直阴沉沉的,觉得这个梦是向自己预示着什么。
赵大志脸色阴沉着,黄银月心里当然不高兴。赵大志往建筑工地打电话请假时,说话不小心,惹着黄银月总算爆发了。
赵大志打电话使用的是IC卡。这种电话,镇子上没有,县城的大街两旁却站不少个。赵大志干活的建筑工地附近也不少,有什么事需要跟黄银月说一声,就把电话打到村委会,让人去喊黄银月。赵大志也想在家里安装一部电话机,只是过往村子的电话线路少,别人家占用了。IC卡一插,一拨号,建筑工地上的电话就通了。赵大志请假说,家里有事,需要缓两天才能回去。对方问赵大志,家里什么事?赵大志头脑一路乱糟糟的,根本没细想找个什么理由,随口说,老婆生病了。
黄银月发起火来,指责赵大志说,干吗不说你大(爸)生病,干吗不说你妈生病,你咒我干什么?
赵大志的火气比黄银月还大,说我妈早死了,我大(爸)早死了,你说我说谁?
黄银月拉着赵旺拐进一旁的商店里,忍着没跟赵大志继续争吵。赵大志的头脑清醒过来,今天进县城是陪着老婆孩子逛街的,不是吵架的。赵大志脸上调整出许多笑色,跟着老婆孩子钻商店。黄银月天生喜欢大红色,先是替自己挑选一条大红色围巾,后是替赵旺挑选一顶大红色帽子。黄银月先是把大红色的帽子戴在赵旺的头上,后是把自己的大红色围巾围在赵旺脖子上,试衣镜里,一个漂漂亮亮的女孩子出现了。黄银月不能自禁地一把把赵旺揽进怀里头,说,这不是我的闺女吗?赵旺不高兴做女孩,说,我是你儿子,不是你闺女。黄银月自己找台阶,也给赵大志找台阶,说赵旺,不信,你问一问你爸爸,看像儿子,还是像闺女。赵大志陌生地看一看赵旺,点一点头,又摇一摇头。这一刻,赵大志总算明白梦的来由了。去年阳历八月中旬,赵旺上学前,黄银月带着赵旺还去建筑工地慰问过赵大志。那时候,赵旺还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女孩子。过年回家来,赵旺却变成一个男孩子。年前年后,赵大志总是觉得家里缺少了什么,或者说多出了什么。现在总算明白了,是缺少一个女孩子赵旺,多出一个男孩子赵旺。
赵旺六岁之前,黄银月一直按照闺女的样子打扮赵旺。说到底,黄银月生过儿子以后,心里隐隐地还想要一个闺女。赵旺身上穿着鲜亮的衣服,头上扎着三四条辫子,长睫毛,双眼皮,还真像一个女孩子的样子。孩子小时候都这样,一个男孩子如若长出一副女孩子相,秀秀气气的,就显得好看一点;一个女孩子如若长出一副男孩子相,虎头虎脑的,就显得好玩一点。直到赵旺上学才改过来装扮,初初乍乍的,黄银月看着不习惯,赵旺自己也不习惯。
赵旺不愿意,说,妈妈,妈妈,我要穿漂亮的花衣服。
黄银月说赵旺,你是个男孩子,上学不能再穿花衣服。
赵旺说,妈妈,妈妈,我要扎漂亮的小辫子。
黄银月说赵旺,你是个男孩子,不能穿漂亮的花衣服,也不能扎漂亮的小辫子。
赵旺说,妈妈,妈妈,我不愿当男孩子。
黄银月说赵旺,你原本就是个男孩子。不信,你摸一摸你腿裆里长的是什么?
脱下鲜亮衣服,剪掉辫子头发,赵旺就不像原先的赵旺了。好像原先的赵旺丢失了,找回一个名字叫赵旺,其实与原先的赵旺一点都不相干的另一个赵旺。黄银月的两眼常常失神地直直地看着赵旺,心里恍恍惚惚的。赵旺的花衣服还留着,赵旺的辫子头发还留着。黄银月两眼一失神,就需要这么两种物件去确认。有天夜里,黄银月也做过一个奇怪的梦——放学的时候,一下回来好几个背着书包的孩子,一个个都喊黄银月妈妈,一齐说是黄银月家的赵旺。这群孩子,有高有矮,有胖有瘦,猛一看,个个都像赵旺,仔细看,个个也都像赵旺。黄银月有办法,说你们等候着,我去拿赵旺穿过的花衣服,你们谁个穿着合身,谁个就是我家的赵旺。赵旺留下来的辫子头发,赵旺留下来的花衣服,一并存放在一只木箱里。黄银月把木箱打开来,不见了辫子头发,也不见了花衣服。黄银月找呀找呀,急出一头汗,才从梦中醒过来。
其实“男孩、女孩”的,对赵旺影响最大,也最反常。赵旺跟黄银月说,妈妈,人家以前喊我假丫头,现在人家喊我假男孩,我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黄银月解释说,你是个男孩,你原本就是一个男孩,怎么会是假男孩呢?赵旺说,我不当男孩,我也不当女孩。黄银月说,是人就分男女,就像是鸡就分公母一个道理。赵旺问黄银月,妈妈,那什么不分男女呢?黄银月抬头看着天空中一片白云,说,天上的白云不分男女。赵旺说,那我就当天上的白云。黄银月说,你是一个傻孩子,人怎么能当天上的白云呢?赵旺说,我能。
从这以后,赵旺不再问“男孩、女孩”问题了。上学以后赵旺不如原先活泼,变得乖顺听话,常常把一张小脸昂起来,盯瞧天空飘浮的白云,一望望半天,一望望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