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万木凋枯、寒鸦哀嚎的季节。坐落在九华山上的几十座寺庙殿阁也已钟鼓寂寂、冷落萧条了。然而,此刻在这山顶却还徘徊着一位年轻的女孩。
她的长相极其丑陋:腰身粗短,胸脯扁平。那张面孔布满了疤痕,黄黑之中泛红;尖小的鼻子上是两只似闭非闭的混浊眼睛,好不骇人!
这位可怜的女子叫方芳。她原来的模样当然不是这般丑陋难看。只因今年春上,她乘坐的Y市驶往H市的小客轮突然途中发生火灾,乘客竞相逃命。本来,方芳的位置属于脱险佳地,可是这位善良的姑娘为了抢救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自己却被烈火灼伤毁容。当她伤愈出院后,第一次从镜子里看见自己这副“尊容”时,不由惊骇得尖叫一声,镜子失手掉落在地,碎成了几块。她悲痛欲绝地晕了过去。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活在世间还有什么意思呢?不错,方芳开始也曾经有过轻生的念头。可她继而一想,与其作践生命,不如找个离尘脱俗的净处超脱自己。所以当她打听到了这座佛教名山上有不少庵堂时,便萌生了削发为尼、遁入空门的念头。她几经辗转,终于登上了九华山。
这山上的寺庵果真名不虚传,星罗棋布,举目皆是。尤其是寺庙中前人留下的墨宝、碑刻,使这位高中毕业生特别感兴趣。
不过,最使方芳感到惊奇和有兴趣的还是山上殿堂里供着的那尊“肉身菩萨”,又称“应身菩萨”,迄今已有三百五十余年,一直暴露在真空中,不腐不坏。据传,乃明代正德(1506—1521)年间,二十四岁的僧人海玉,因“爱九子之灵气,慕地藏之宗风”,而来到九华山,在山洞内结庐隐居,以野果为食,戒律清严,刻苦修行一百零二年,圆寂时一百二十六岁。并留下遗墨:老叟形骸百有余,幻身枯瘦法身肥。岸头迹失魔边事,洞口飞来格外机。天上星辰高可摘,世间人境永相离。客来问我归何处,腊尽春回又见海。
方芳读罢这“肉身菩萨”的遗诗,不禁击掌赞叹,产生一片敬仰,也更坚定了自己遁入空门的信念。她向一位老和尚讨来笔墨,竟然也挥毫盟志:
三春花已落,何处再寻春?
解脱烦恼者,蓬莱观世音。
写罢,离了大雄宝殿,径直朝那些尼姑聚居的庵堂走去。
孰料,事情并不像方芳所设想的那样一帆风顺。尽管她的足迹几乎踏遍了九华山上所有的尼姑庵,倾诉了自己的遭遇和愿望,恳求收留进庵,然而,那些师太们的答复几乎如出一辙:“削发为尼,须经有关部门许可,才能登记进庵。我们岂敢随便收人!”
方芳此间人生地不熟,怎知向何处申请?又能否得到批复?思索再三,决定采用“耍赖”的法子,先将身子“赖”进庵堂去。
她选择了山上中心地段的那座“净土庵”,一直跪在门口,并声明若不收留她削发为尼,定然长跪不起。
开始,众尼姑还以为这丑女闹着玩儿,或者精神不太正常。后来,发现她果真虔诚肃穆地跪了整整一个上午,老师太这才慌了神,急忙派人报告了山上的管理部门。
方芳跪的时间长,自然腰酸腿疼,头晕眼花,浑身像针扎似的难受。然而,她却顽强地挺住了。尤其是每当她的目光落在庵门口的那副对联上时,便像扎了吗啡针似地兴奋起来。你瞧——“念佛堂名声在外,净土庵乐在其中!”
方芳尽管想着这般美哉斯言,咬紧牙关挺着,又哪知,精神力量毕竟不能长时间支撑体力消耗。挨到午后,又是一阵耳鸣眼花,天旋地转。她终于挺不住了,身子一歪,“咕咚”倒地。耳畔只听得几声“阿弥陀佛”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方芳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躺在一辆出租车里。一串泪珠从她的脸颊上无声地淌落下来,心中自然明白,自己遁入空门的愿望已像肥皂泡似的破灭了!
“哭啥?上上好的一位才女,有啥想不开的心思,非要遁入空门不可呢?”一个温柔而又甜蜜的女人嗓音,附在耳畔轻轻安慰着。
方芳这才感觉到,自己的头正枕在一双女人的腿上,睁眼一看,原来是位同龄姑娘。
“我叫阮圆圆,年龄比你大几岁,你就叫我阮姐吧。”对方自报家门后,又用手指头亲昵地在方芳额头上戳了一下:“人家不愿收留你,为啥还要耍赖呢?”
……方芳哑然。
圆圆又柔声安慰道:“我什么都知道了,你应当坚强起来,我们一块儿下山后详细谈吧!”
车子驶进了繁华闹市,正是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的时候,街道两旁的霓虹灯闪烁着,变幻着,神秘地眨着眼睛,仿佛也猜不透这个“谜”。
圆圆拎着手提箱招呼方芳下了车,在一家旅馆的双人间下榻了。
柔和而又明亮的灯光,这才让方芳将圆圆打量了个仔细。“啊!”她不禁从内心发出了一声赞叹,压根儿没想到,对方竟是如此的漂亮!
瞧,那娇巧的身段,那似玉的肌肤,那丰满、高挺的乳峰,还有那鹅蛋脸、桃花腮……羊毛衫裹在身上曲线流溢……一颦一笑,万般风情。
方芳倏地惊醒过来,尴尬地笑了笑,喃喃道:“阮姐,你……真美!”
圆圆叹了口气:“光貌美有啥用场,说不准还是灾难哩!”接着,话头一转,作了番自我介绍。说自己原是深圳某大商场的售货员,在全市举办的“微笑靓女”评选活动中选票最多,上了电视,享受过免费香港十日游,玉照做过好几家杂志的封面,印过挂历。但她仍嫌这售货员工作出息不大,所以便又辞了职,准备与人合资经营办一家企业。这次绕道九华山,特意朝神拜佛,烧香还愿,求菩萨保佑干出一番大事业来。不曾想,在山上撞见了方芳,特别是发现了她的题诗后,更担心会出意外,于是便悄悄地尾随跟踪。直到方芳在净土庵前向老师太倾吐了自己的遭遇和心愿后,圆圆更有一种拔刀相助的冲动。所以,当方芳在庵前长跪恳求无效后,她便趁方芳昏迷之际将她抱上了一辆出租车,一道下了山。
方芳听罢,激动地垂泪道:“阮姐,可惜你只能助我一时,不能助我一世啊!”
圆圆闻言,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妹妹,你这话好没志气!人家张海迪下肢瘫痪,依然雄心勃勃著书立说;苏联作家保尔·柯察金双目失明,写下了长篇巨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比比人家,你不缺手,不缺脚,就因自己毁了容便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勇气,难道不感到羞愧吗?”
圆圆双手搭在方芳肩上,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脉脉含情地盯着她的脸部,一字一顿地:“方芳,睁大双眼看着我,从今日起只要你跟在我身边,我们同患难,共安乐!阮姐吃稠的,决不会让你喝稀的,行么?”
方芳鼻子一酸,两行热泪夺眶而出,颤声应道:“阮姐,我能够为你做些什么呢?”
圆圆咯咯笑了:“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让我们共同向生活挑战,和命运搏斗!”
“和命运搏斗!”这话宛如电光石火倏地点燃了方芳那颗沉寂了的心。眼前的圆圆仿佛真个成了南海观世音的化身,她不由得又挥毫写下了一首即景诗:
净土庵前几彷徨,此身已欲付汪洋。
妙语竟藏回春力,感谢阮姐救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