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打开,露出一张混血儿的白脸。是法医冯德俊,他把刘荫侯师徒三人让了进去。法医室建在一家医院的病理科里,国共警察局与医院有协议,警察局无偿使用法医所需的资源,医院则与警察局共享尸源,供医院做病理研究。中共的人民公安暂时沿用。
杨去塞进门就吸鼻子,是雪茄的香味儿,普通人一般抽不起雪茄。来的路上刘荫侯介绍了冯德俊的一些情况,他父亲是北平有名的外科医生,母亲是欧洲人,北平和谈前移居法国。
“冯法医抽雪茄?”杨去塞问。
“无聊的时候抽。你想尝尝吗?”冯德俊从抽屉里拿出烟盒,递给杨去塞一支。杨去塞接过去细看又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好像是哈瓦那牌的。”杨去塞的大伯和舅舅也吸雪茄,也是这种牌子的。
“你也喜欢雪茄?”冯德俊兴奋起来,“蒙特克里斯托,是哈瓦那雪茄中最有人缘的,父亲抽它,他和母亲离开的时候给我留下的。”
“我不抽!”杨去塞把雪茄还给冯德俊,“烟盒挺漂亮,” 烟盒的色彩是棕色和白色,简洁淡雅。
“喜欢就拿走!”冯德俊把烟盒扔给杨去塞。
“不!我要它没用!”杨去塞推回烟盒,他讨厌人施舍,特别是外国人,他们从中国拿走了无数好东西。冯德俊虽然只有一半外国血统,但表情也是洋人的傲慢,他的下巴是暗青色的,那是常年刮胡子留下的,下巴中央还有一道浅浅的沟,是混血儿的特征。杨去塞发现冯德俊脚上是一双崭新的军用解放胶鞋,这让他看上去挺滑稽的,一张洋人脸,衣裤平展合身,举止斯文,脚上却是一双绿色解放鞋。
冯德俊套上白大褂,把师徒三人领进解剖室。这是一个套间,里间的门半开着,一股阴森神秘气。外间中央摆着一个解剖台,上边盖着一个大苫布,杨去塞知道老张就躺在苫布下。
冯德俊戴好手套,掀开苫布,露出一具湿漉漉的尸体,“本来在里间池子里泡着,知道你们要来,提前弄上来的。”
已经不是第一次见死后的老张了,但和衣躺在城楼上的老张与眼前这个被开膛破肚的裸尸好像不是一回事儿,让杨去塞和李大军感到不适应。杨去塞看见尸体脖子上的伤口很大,大得好像凶手要把人头割下来似的。
“请问冯法医,什么凶器能留下这么大的伤口?”杨去塞问。
冯德俊好像没听见,退下手套摆弄他的手指头。杨去塞的眼睛又移到了冯德俊脚上那双解放胶鞋上,脑里出现阜成门城楼上的血足迹。
李大军又重复了一遍,冯德俊才套上手套,“伤口看着很大,凶器不见得大。”他说着从台子上拿起一把解剖刀,“看着这刀就柳叶那么大,却锋利得很,小小刀刃,完全可以制造出这么大的伤口。”冯德俊的解剖刀贴着尸体脖上的大伤口划动,让杨去塞感到毛骨悚然。
“这是因为,刀是逆着肌肉纤维横着切的,” 冯德俊继续说,解剖刀又在空中狠狠切了一下,“肌肉往两侧收缩,所以,伤口就显得很大。”
“刀?你说刀?什么样的刀?战刀?菜刀?杀猪刀?”杨去塞追问,他的眼睛盯着冯德俊举在空中的解剖刀。
冯德俊说:“伤口边缘整齐,像是特别锋利的刀子,或者是类似刀子的器物割的。”解剖刀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形,然后,被放在尸体旁。
“比如?”杨去塞问。
“比如?”冯德俊看着杨去塞,“‘比如’是你们办案人的事情,我只负责把伤情客观地提供给你们,没有‘比如’。”
“比如这把解剖刀?”杨去塞执拗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冯德俊又拿起解剖刀,用手试着刀锋,“嗯,应该是类似解剖刀片这样体积小,又特别锋利的刀,但可不是这把!呵呵!” 冯德俊又把解剖刀放下,“我这把刀只用作尸体,不杀活人。”
“解剖刀可不是谁都有条件接触的,是不是啊冯法医?”杨去塞盯着冯德俊说。
冯德俊也盯着杨去塞说,“不过,又小又锋利的器物也不止解剖刀,能杀人的刀多得是,不是吗?”
“这把刮胡刀也很锋利!”李大军掏出一把剃须刀。这是老张生前用过的,师徒三人到老张家调查的时候李大军找到带回来的,传统中国式,长把,能折叠,刀锋钝了磨一磨再用那种。
冯德俊接过剃须刀,“这个刮胡子质量不是很好,钢质不够,锋利程度也差。不过,杀人,它足够了。别看它体积小,完全可以形成这样的伤口。”冯德俊手里的剃须刀又在老张的脖子和左手腕的伤口上比划,“这儿!还有这儿!”
冯德俊一比划,杨去塞才发现老张左手腕上的伤口也很长。
“冯法医,你能不能别总拿着刀比划来比划去的?!”李大军忍不住说。
“哦,对不起。中国男人都用这种剃须刀,几乎每家每户都有这玩意儿。”冯德俊说,“不过,任何人都有条件接触到的,好像远不止剃须刀。水果刀、剪刀、军刀、修脚刀,自制刀,单刃刀、双刃刀……”
“修脚刀?”杨去塞脱口说。
“是啊!修脚刀的锋利一点儿也不比这个逊色。”冯德俊又拿起解剖刀,晃了晃。
“你刚才还说单刃刀、双刃刀,什么意思?”杨去塞问。
“我不能确定是单刃刀还是双刃刀留下的。也许,凶手用同样的方法再杀一个人,我就能印证了。”
“再杀一个?”李大军说。
冯德俊耸了耸肩,“我是在开玩笑。”
李大军想拿回老张的剃须刀,冯德俊没给他,“这个能暂时留在我这儿吗?我研究研究。”
刘荫侯点头同意,“留下吧!”然后说,“伤口只有脖子和手,死前应该没抵抗。”
“对!其他部位干净极了。”冯德俊手里拿着老张的剃须刀说,“这两个地方都是自杀的好部位。”
“冯法医的意思是,老张是自杀了。”刘荫侯说。
“我什么意思也没有,”冯德俊摆了摆头,“不过,他的手上一点儿伤也没有。”冯德俊拿起老张那软绵无力的手,“对,一般有抵抗的话,手上多少会留下一些伤的,除非他是自杀。”。
“师傅,我觉得老张也像是自杀的。”李大军说。关于自杀和他杀,刘荫侯着重教授过李大军和杨去塞,命案中,如果现场和尸体都没有挣扎反抗的痕迹,就应该联想到是自杀。
“冯法医判断是他杀呢,还是自杀?”杨去塞问。
“哦,我可不能回答这个问题,那是你们的事儿。不过,”冯德俊手里的解剖刀在伤口上比划,“伤口靠上,在喉咙上边,左边高,右边低,左边深,右边浅,下刀重,收刀轻,并且,有浅表的试探痕迹。”
刘荫侯也教过徒弟,自杀的人在对自己动手前,往往因为疼痛而迟疑踌躇,形成的伤口先浅后深,还会留下多条平行的浅表切伤,这是法医判定自杀与他杀的重要依据。
冯德俊继续说,“虽是试探伤,可是刀的落点很准,喉头、气管和食道都被切断了,”冯德俊用手扒开伤口,“你们来看!”
杨去塞凑近时,见尸体胸腹上有一条长长的缝合伤,便问:“冯法医,城楼上的呕吐物是不是老张的?”
“就是这里吐出来的,”冯德俊用解剖刀敲着尸体的胃部说。
“冯法医,抹脖割腕而死,你用得着给他开膛破肚吗?”刘荫侯的语气里略带不满。
“哦,我有一年多没给人开膛了,对于一个法医来说,一年的时间太长了!”冯德俊很兴奋,“你们不知道,他的脏器长得多么标准完美,尤其是他的心脏。”冯德俊说着用解剖刀把缝合线挑开,手探进胸腔,“他的心脏长得好看极了,要不是被杀死,他能活一百岁,还有他的肺,他不吸烟,肺很干净,粉嫩粉嫩的,就像婴儿的皮肤……”
冯德俊沉浸在尸体上时,杨去塞悄悄进了里间半开的门。里间是医院病理科的标本处理间,像个小型室内游泳池,又像澡堂子,中央的大池子里是福尔马林液,池边有几张并排摆放的桌子,台上摆着一些透明的瓶子,里边泡着人体各种器官。杨去塞发现,里间其实是套间,另一面墙壁上还有一扇紧闭的门。
冯德俊转身见人都走了,摇摇头,放下解剖刀,“又不是我开的膛,是医院病理科干的!”